那些丑陋的仓惶的,都是曾经的自己

过年时,我的主要任务有两个:陪我妈逛街,洗碗洗衣服。

那天,跟爸妈一起走在县城的街上,他们谈起我姐的性格,他们说,你姐的性子比较柔顺,你的个性太过强硬,对什么事都不肯让步和将就。

我面无表情,直接反驳了一句,你们怎么知道她不在你们面前是什么样子,她凶起来可比我恶多了,只不过我从来不掩饰什么而已。

还若无其事地淡淡补了一句,你们就是容忍不了别人有自己的个性。

他们互相对望,笑笑,不说什么。

但低下头,我还是失望了。某些标签性的东西,他们像大印章般盖在你身上,多年以来都影响着你对自己的判断。

原生家庭带给自己的,犹如山川地形般的深刻影响,无法逃避。

就像时光把伤口凝成了疤,不再那么痛,但戳起来,它仍是最柔软的部分。


爸爸曾经是小学校长,在别人面前总是谈笑风生,随和亲切。但回到家,他有着多张不同的面孔。

严厉的。小时候,他在别的学校上班,只有周末回来,一回来看到我在看电视,马上沉下脸来,冷硬地说,去把你的作业拿来我看看。

有趣的。在农村偶尔停电的夜晚,他在家里,就着蜡烛映射出来的斑驳光影,手脚并用地给我们讲武松打虎的过程。

温情的。我那时候总是生病,他只要一回来就跑到我的床边,摸我的额头是否发烫,嘘寒问暖。

暴躁的。妈妈有时做饭不太对他的胃口,如果再因为琐事有什么口角,他会粗暴地把筷子摔到地上。他不喜烟尘,把冬天取暖的小火笼像麻雀飞一般地扔出门去。

妈妈是个表面随和但内心骄傲的女人,总是待在家里,从来不喜欢串门,也不像很多农村女人一样喜欢聊别人的八卦。

她心地善良,遇见来家讨饭的乞丐总是会给些饭菜。她双重性格,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卖萌撒娇;不高兴的时候,劳累的时候,她一整天都沉着脸不说话,你跟她说话,她会含沙射影地宣泄自己的情绪。

小时候,他们经常会吵架。

有时候妈妈会忍着爸爸,自己躲在一边笑笑就算了,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但爸爸有时出语刻薄,她也没有好情绪,就直接怼回去,他们甚至会粗暴地互骂爹娘。

家里的气氛总是时而轻松,时而紧张,我们就像瑟缩在角落里的老鼠,对突如其来的危险嗅觉灵敏。

在这种环境下,我开始对别人的情绪变化都十分敏感,察言观色从来不用刻意去学,早就是习惯。


小学低年级,是我最放浪形骸的一段时光。

那时候,同村的孩子们从早疯到晚,去小伙伴家里捉迷藏,去山上砍树墩,给小孩们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在停电的夜晚去老人的窗口扮鬼哇哇怪叫,里面总有我的身影。

但是,我从来没能尽兴地玩过一个暑假。每次我疯跑着飘过家门口,被爸爸看到了,他会吼着:“你别太野了啊!”我只得讪讪地耷拉着脑袋,乖乖回屋做作业。

记忆并不都是橘色般温暖,我童年的伤疤在于跟大人的关系,特别是自家亲戚们。

爷爷奶奶,两个叔叔,外婆,舅舅舅妈姨妈。不知为何,从记事起,我就没喊过这些长辈,跟他们也不亲近,这成了人们嘲笑并贬低我的谈资。于是,“哑巴”,“闷肚子”,一个个难听又伤人的标签往一个孩子身上贴。

偏偏这个孩子自尊心极强。在那些被众人取笑被父母呵斥的夜晚,她曾经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心里有着滔天的恨意,她恨这些大人,她甚至想到自杀。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有一根巨大的刺横贯在她的生活里,痛得厉害但无法拔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她只是从小就不会叫,就像一只鸭子生来就无法飞翔。

对她而言,每年的春节都是一场必将来临的灾难,她会躲在姐弟身后,不去当那个嘴甜又热闹的孩子,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

庆幸的是,学校的时光总是那么欢乐美好。小伙伴那么多,每天都玩玩打打地过着,作业是随便做做就行的,考试总是轻松对付,老师也都是喜欢自己的。

但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拖曳着自己,像在憋着一口气,想赶快长大。


按理说,照这样下去,我会发展出阴郁自卑寡言少语的性格。

事实上,读初中时,我在班上正是那样毫不起眼,内心充满了自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能量。小学时被大人交口称赞的成绩,到了生源众多的初中,泯然众人。

在最敏感的青春期,大多数记忆都像未出蛹的蛾子一般,丑陋而青涩。我清楚地记得很多人和事,也记得初三的那年,教室外的夕阳每天怎样绚烂多彩地变化着,像一出出华丽的哑剧。

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的夕阳,它跟岁月一起潜伏在幽暗的记忆里。

中考差强人意。爸爸来学校造访旧日的同窗,我的老师。在老师的家里,他笑意盈盈地望着我,问我要不要复读。

那天,一看到他的脸,我就莫名地感到委屈和伤感。我低着头装作微笑,拼命地忍着眼泪,可一抬头,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在整张脸上蔓延。

他们都不知所谓地笑了,轻松地说,你哭什么呀,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于是复读,发奋读书。在那个班里,开始放纵自己真实的个性,争强好胜,能言善辩,轻松活泼地打趣别人。在日记里,只写开心和有趣的事情,从来不提忧伤。

像世界突然换了一扇窗,透了光亮进来,我开始感受到,可以凭着自己的能量去完成想做的事情。

可那本日记,被父母偷看了。我把它撕碎了,扔掉。从来都讨厌他们偷看我的日记,觉得这种行为粗暴而猥琐。


刚上高中时,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文学社,广播台,学校的图书馆。情窦初开,喜欢上文采斐然的学长,在日记里写那些少女的小心思。

这本日记,还是被父母偷看了。回家后,爸爸离开房间,妈妈表情凝重地要跟我谈话,说知道了我的心事,很严肃地告诫我不要早恋。那一刻,心像坠落到一个黑洞里,像被剥光了所有的衣服站在明晃晃的人群里示众。

于是,高中毕业时,我索性在寝室里一把火烧了四五本日记,再也不想带回家去让他们偷窥。

各种妙趣偶得的句子,各种驳杂交错的心绪,各种人事经历,被烧成一堆灰,由一盆水冲到厕所的洞里。烧完后,一阵空虚袭来,我好像漂浮在空中。

高三过得很单纯,每天只是上课看书考试。期间,爸妈来看过我几次。

有一次,跟他们分别以后,我回到食堂吃饭,脸埋在碗里,渐渐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一旁,室友不解地问,你怎么了,跟爸妈有什么不愉快吗?我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时至如今,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每次他们来看我,我总是会伤心地大哭一场。

有时候我想,离开了他们,我就像一张毫无痕迹的白纸,自己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汪洋恣肆,天马行空。但一看见他们,他们脸上日益凸显的沧桑和辛苦,对我的种种期待,我总是无法承受。

席慕蓉曾说,蓦然回首,发现自己一路走过来,种种努力,竟只是为了不让身边的人失望。大概每个人都是这样吧。

只是,时至如今,跟父母独自待在一起,被他们多盯几眼,我还是会有点不太自在。仍旧害怕被他们放大镜一般窥视,被随意地评判。


爸妈曾经说,我容易记仇,不像我弟弟,什么事情都可以过去。

我曾经怼回去,说,不记仇的人也不记恩。

大概是巨蟹座吧,内心世界层层叠叠,丰富而幽暗,永远不会有尽头。《东邪西毒》里,准备喝醉生梦死酒的黄药师说,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每天都有一个新的开始,那该有多开心。

他忘记了自己对欧阳锋大嫂的痴情,大概是一种幸福。我的记忆过于琐碎,也许是我的不幸。

但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有些特质是与生俱来,非人力可与之抗衡。既然没法消除它,不如与它共处。

就像《大鱼海棠》里有着诡异笑容的灵婆说的,好运坏运,都是你的命运。

爸妈还曾说,要是我弟弟的个性像我一样就好了,男生就该刚烈强硬一点。

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我,心其实太柔软。

他人不了解自己,其实又何妨呢,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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