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声代替恋情悲 身有限而情无尽

聆听向田邦子是一个艰难而愉悦的过程,我们必须像《隔壁女子》中贴在墙边偷听邻居动静的幸子一样,一边耐心发现,一边佯装镇定,任凭无数各式各样的憎恨,爱情和欲望从身体内部穿过,消逝。

还是要由邦子最惊艳的作品《隔壁女子》说起,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

缝纫机是不会骗人的。

虽然它只是部机器,却比踩着它缝衣的女人更老实地说出了女人的心情。

因为又到了听见那声音的时候,因为不想听,所以她比平常更用力地踩踏缝纫机。但缝纫机只是咔嗒咔嗒敷衍了事。

狭小老旧的房间,沉闷上班族的老公,眼前脚下租来的缝纫机勾勒出了幸子生活的全部轮廓。在这样“不能说是幸福,也不能说是不幸”的日子里,唯一能让幸子 “浑身不对劲,发热躁动”的便是那隔壁房间的嬉笑、喘息和墙壁微微的震动。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与羞耻,幸子更加死命地踩着缝纫机。

直到听到隔壁男人低沉而响亮的声音——那读诗一般地念着前往谷川岳的每一个车站名称,幸子完全沦陷了,她决心寻找声音的主人,“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谈一场一生只有一次的恋爱”。终于,她遇到了他——年轻的麻田,释放了压抑许久的激情。

我们的隔壁抑或是我们的内心是否也住着这样的女人?

她们囿于家庭与婚姻,炖肉煲汤,搬着凳子坐在锅前,看着蒸汽一点点升上来,气味一寸寸溢满厨房。她们的青春不是一点点流失掉,而是不经意间就漏了一大截。生活在惊人地重复,没什么按照她们期待的方式发生,也没什么能令人震惊的事情。起初对于家庭和爱的希冀因为婚姻的漫长而嬗变为怨恨、不满。争吵、分歧、诅咒接踵而至。

而最可怕的杀手——惯性则勉强夫妻两人共同睡一张床,假装一切分歧都无关紧要,假装面对某种共同的命运。婚姻俨然成为了一场忍耐力的竞赛,她以怅然,他以冷漠去将就,甚至连忠诚都成了筹码 ,最先崩溃的那一方则沦为千夫可指的输家。

可就在某个看似平凡的日子,一颗诱惑的石子投入了心湖,石子在水面上悠悠地打了几个漂,沉了下去,涟漪散尽,水面依旧,可石子就在那里,石子与水都知道。倏然,去爬“谷川岳”的念头浮现,不顾一切地想去追寻那“可以成为一生回忆”的恋爱。

故事进入了高潮。幸子与麻田疯狂地沉溺于肉体和心灵的愉悦。而当幸子一厢情愿地把这次冒险定义为“一生的回忆”时,意外地发现了钱包里多出的三张万元钞票。他使她成为了“用金钱交换肉体”的女人,蒙上了“主妇卖春”的污名。为了将之转换为恋情,幸子追随麻田来到了纽约。

热情洋溢的城市,窗外扑克牌般飞舞的霓虹灯,窗帘遮盖住的夕阳,一切都为这段出走而争得的爱情笼上了蔷薇色的光芒。然而,二人站在自由女神像前的对话撕碎了一切表象。

“自由和独立……”

“女人都很喜欢这些字眼吧。”

“因为无法拥有呀。女人一旦结了婚,这两样就全都失去了。不能都爱上别人,谈恋爱也成了滔天大罪,在以前甚至会被杀头,结了婚的女人都是最好赴死的决心才谈恋爱的。”

这一刻,幸子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真相,面对自己真实的身份,面对眼前自己亲手造成的困境。

眼前的人和生活真的能带来幸福吗?如果继续跟随着麻田,那个晚上起身找水而打碎的花盆就会成为对幸子结局的一个隐喻。新的生活中的不安、惶恐和从前的寂寞一样凶狠地撕咬着幸子。她再一次无力承受。

不知幸子心中情海波涛泛滥了几次,才最终做出了决定——“我要回家。什么都不说,继续拼命地踩我的缝纫机。”“出走的娜拉”就那样悻悻地回来了,似乎不符合大部分读者的审美。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幸子实则是开始了新的生活。她不是抛弃了什么,也不是忘却了什么,而是“毕业”了。

相濡以沫,到底只是爱淡如水。

也许对于幸子来说,短短三天的恋爱本质上是一场升起又落的烟花。烟花不会让人懂得,一地冰冷的幻象、一地的破碎之后,它化作的尘埃是怎样的温暖。根本无须旁人居高临下的哀伤与悼念。

也许看过满天的烟花之后,才懂得如何将激荡的感情收起,变得缄默从容,告别富于挑逗的美好,告别脆弱的精致,告别无用的敏感。不会再遇到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而是变得茁壮,哪怕被误认为倔强。

这个故事对于读者最重要的意义并不是品评幸子的抉择。它呼唤着身为“幸子”或“峰子”的我们去认清自己的内心。如果心之所向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么丢掉自尊,承担风险,一点点靠近,让幻象变成现实是一种真实的幸福。如果心之所往即已是身之所处,那么不念将来、不陷过往,怜取眼前人也是一种幸福。如果心之所望只是家庭以外的格局,那么思省 “一直以来男人和女人联系在一起”的生活合理性还是一种幸福。

我们不要只做一个听故事的人,故事再美,也终究已经完结。

幸福在我们自己的抉择,因为“西鹤的女人死了,但现在的女性可以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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