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前尘梦遗处,夜半忽闻远山呼。 披衣踏履循声去,不觉幽梦疑入狐。 --前记
你可曾纷扰的我的梦?不曾,但我仍想告诉你。
水滴入泉起涟漪,点点而波。心若静,除非无水,除非无心。
骤然醒来,幽暗的烛火下,一本《太平广记·任氏传》映入眼帘。
我是谁?我在哪?
不觉间,浑身早已湿透。窗外,皓月当空,月光洒在窗棂,半截白烛只余袅袅烟。我匆匆记录,然后束发、正衣,踱步出屋。静谧的夜,忽的一阵冷风,让尚未脱汗的我不由的一个冷颤。因为梦中的那些玩物,在这个时代确实太过匪夷所思。但那些高楼铁塔,似乎曾经相识,那个梦中的人物,可是我的后世?
孔氏令军,冀北南宫人士。少时顽劣,不好学,年逾而立,竟寸业未成。浑浑噩噩,以零工投机为生。自诩大师,周易占星卜算为好,终日沉迷于工器玩物、淫词艳曲。孑然一身,仍不求上进,虚度光阴……
我梦中的那人,便是这般。
“如此?”我摇首轻叹,自语道:“如此盖棺定论,平凡一生,倒也怡然。”
只是心到此处却也戚戚,少年轻谈英雄志,而今负首鬓微弛。
环顾四周,远处丛山重峦叠嶂,脚下溪流娟娟如银。依山傍水、鸟语花香,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我独居于此已有数载,隐居避世,了却红尘,学前人五柳先生,倒也是乐的清闲。只是如此,又何尝不是那梦中的我?
拈叶折花,采菊篱下,游戏风尘。余之风雅气度,又岂是百年之后那小子可比。我思绪流转,权且作为安慰。
扶了扶院落中那颗刚种下的桃树苗,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时光辗转,不知几许,在这山中也只有它能帮我数算这春来冬去。
我决定沿着溪流走走。既然归隐,那便放浪不羁……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久。溪流最终汇成一方浅湖。此处,我竟从未来过。
蓦的,远处似有琵琶声,绵延悠长,隐约听来竟有些凄婉?待我仔细聆听,这琵琶声却戛然而止。我不禁回望,波光粼粼的湖面倒影月光似有一些荡漾。湖的对面似有一个身影。
我略一沉思,决定上前看个究竟。
初夏的夜本不应是静谧的,而今日却不同于往昔,静的可怕。而四周桃木环绕,竟似一个迷宫,左右横开有度,前后纵然有驰。此绝非天然而成,必是有人布景。我胡乱踏足其间,不知其章法,自然乱了分寸。
想来也有些可笑,梦中那需要靠着周易四柱诓骗撩妹的我,此时居然需要拿出些真本事。
细细想来此原是一九宫图循环往复而已。我欣然一笑:“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所谓奇门八卦,不过就是光入水而折,虚无假象罢了。
不出一炷香的时候,竟真出了这桃花瘴。回眸间,却发现,我已绕到了湖的对岸。
只是,不对,有些不对……
月依旧挂于当空,似亘古伫立,不曾动过分毫。俯首低揽,我的影依旧只有二尺二。原本小半个时辰的路,竟似没有耗掉时间,时间停了?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只是今世,公子似乎来的有些迟……”声音似如平地而起,犹如空谷幽兰,在这静谧的夜中回荡,让人不禁微醉。
不知何时,这桃花林的边上,似是凭空多出来了一女子,云黛流苏、轻纱遮面,看不清面容。只是略微扬起的风拽动衣角,现起她婀娜的身姿,如西子捧心病立。只这一瞬,时间真的停了……
过了良久,我恍然回神,立刻换上一副顽世之相:“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细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野之间竟有如此佳丽,古人诚不欺我。。”
“如此轻薄,可不像公子先前之风。”不知何时,女子眼眸里似有一丝黯然,转瞬即逝。
“哦?”我装作作揖施礼,眉宇间尽是轻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以丝竹之声相邀,深得我心,难不成要我做那柳下惠?”
微风轻抚,不仅吹散了女子耳旁碎发,也似吹散了人心“在这荒山郊外,公子仅是为了寻觅知音,难道就不怕那山野精怪的传说?”女子盈盈笑道。
我刚刚读完太平广记的任氏传,她又如何而知?
“知音?哈哈……”我仰头大笑:“若非这旷野,在下就算吟一曲《十八摸》,方圆十里之内也尽是知音。反倒是那颠倒狐媚,更能吸引在下。”
如此孟浪,竟也未能撩的动女子。
“那么。”女子纤腰微欠,探出右手摆出一个请,“入得此处,便是有缘。公子可愿随我走一遭?”
月不知何时掩入了云层。女子身后,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碎石青砖筑成的小路,崎岖蜿蜒没入黑暗,似没有尽头。
“不敢?”女子轻掩笑靥,踏着飘然零落的桃花,当先一步,“这条路,公子已走过三回……”
我笑笑,“姑娘慢些,我若是摸错了香闺,去了那什么兔子精,狸猫精的洞府,那可不妙。”说罢,一步踏出,紧随其后。
这一步,天旋地转,时空流转。似是被人扼住咽喉,终于挣扎而出,吸到世间第一缕空气。喜极而泣?撕心裂肺?这一次必是人生唯一一次毫无顾忌的痛哭。
第二步时婴孩已两鬓斑白,眉宇间刻画着风霜。
第三步,耄耋残年,再也无力奔波与追逐,再也无法站立,如油尽灯枯……
然后重归六道,再入五行,生死轮回。
第五步时时光再变,在那座无虚席的殿堂上,有一人侃侃而谈。角落,却有一人,合着他的口型,眉宇间或羡或妒?道不清亦道不明。
一路上苦苦追寻却徒劳无功,曾经的长亭凝望皆化作东流细水,一去不回。
最后一步,终是云海月明。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这竟是佛家禅语。
“什么时候,这山野狐媚,也学会讲禅了?”脸颊间不知是汗还是泪,我慌忙从腰间掏出一方锦帕,赶紧拭去。“他日,若在下遁入空门,必将把庙宇定在此处,与卿共探这阴阳两仪之妙,同甘这世间轮回八苦。”
“公子可能猜出这是何地?”女子笑语盈盈,岔开话题,似并不以此为仵。
我四下打量,这是一方细竹篱笆围成的小院,不知名的藤蔓缠绕其上,盛开着些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小院的中央则是间依桃树而建古色古香小木屋。窗棂烛火,屋中似是有人居住。
“好巧,姑娘竟是与我心意相通?寒舍大体也是这般打扮”我依旧孟浪,点头道。
在院前逛了许久,也不见女子邀我入屋一坐。难不成,此处并非女子住处?思索间,女子已然开口。
“倘若公子住处的桃树繁茂”,女子素手纤扬,接过一片飘落的桃花,注视了良久。然后任其散落,随风而去:“也应是这般光景。”
远处,铮铮琵琶再次响起,却是《郁轮袍》的最后一阙。听到此处,我略有所思,心也渐渐寒了下去。
似是有所察觉,女子微楞,然后不禁掩口轻笑。月光下的影子,也渐渐清晰。如其主人窈窕,只是其胸口处缺了一块。月影透过薄衫,映在地上,有着些许的诡异。此女子无心,所以避的过这五蕴生?
夜已深,宁静被这露水滴入土的滴答结束。
女子也如这水滴入泉起涟漪一般,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我眩目良久,只听的耳畔如兰似麝:“公子非此间中人,庄生梦蝶,亦在梦中,亦在梦外。”
我心中一惊,推门而入,直奔屋中的书房而去。果然,屋中的陈列,与我的住所并无二致。
房中烛火忽明忽暗,书桌上,一本《太平广记·任氏传》被扔在桌角。而桌上缺了一角的蚕茧纸上墨迹未干,似是主人匆匆离去。
纸上赫然写着几句:孔氏令军,冀北南宫人士,少好学,喜读书。知天文地理,熟山川水相,通易理卜算。弱冠之时曾搭救一白狐,自此相携同游而去,不知所踪……
余下的已被人撕去。
我恍然大悟,转身出屋。
却没有注意,缺的那一角字迹似隐约印在了桌上。
游方六载,终于极北,曾戏言:偃师造人,唯难于心,竟一语成谶……
丁酉年 端午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