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天比以往时候来得早了些,还在上小学的我第一次跟家人来到省城西安,美其名曰“开眼界”,相比起县城的土味清新,这里显得繁华热闹,许多楼房和新型商场正在拔地而起,人们穿着时髦衣服走在大街上,脸上带着90年代末特有的表情,好像春风拂面。
以上是我对这座千年古都最初的记忆,除去它的繁华与历史,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随处可见挂着各色招牌的旅社。
那时来西安的人,面临着几种住宿选择:星级酒店,宾馆,招待所,旅社。
其中星级酒店以五星为最上,最次也得是三星;宾馆的档次要稍逊一些,那时连锁酒店还未抢占市场,多是国营自营的,但在当时也算价格不菲;招待所的水准参差不齐,最好的是位于小寨的军区招待所,差一些的就是另一番模样了,简陋到不堪入目,每天二三十元便可打发。综合选择下来,旅社是最适合我们的。交通便利且干净卫生,主要是那个年代大家都没什么钱,小老百姓出门在外,图的是经济实惠。
说起在西安住旅社的经历,就不得不提到位于解放路上的中州旅社。我和家人在这里住过很多次,后来几乎成为一种传统,提起西安就会想到中州旅社,可以说,这个小小的居所是我和这座城市最初的联系。
▲西京饭店,西安曾经高大上的酒店之一
穿过解放路熙攘的街道,一扇窄小的红漆木门映入眼帘,推开那扇幽暗的木门,里面布置得十分简单:一幢四边相连的楼房,共有三层高,上方露出一块偌大的长方形天井,一楼则是与它同样大小的院子,数十间客房围绕着院子依次排开,不时有住客站在门口,隔着院子和对面走廊上的人两两相望,颇有几分老北京四合院的味道。
院子最深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藏着一间饭厅,其实也就比家用厨房大一点而已,负责供应住客的一日三餐,早餐一般是稀饭加馒头小菜,中午是米饭荤素炒菜,有时也会有面食,晚餐多是容易消化的清粥汤饭搭配咸鸡蛋。可能是回头客多的缘故,老板对这里的食物自然用心准备,虽说都是些家常饭菜,吃起来却十分可口,也算干净卫生,最主要的是价格低得令人发指:早晚餐2元,午餐4元的标准,管饱不限量,这可能是大陆最早的自助餐形式了。唯独一点,饭菜种类不可选,主要看厨子当天的心情,可见这厨子也是个性情中人。
老祖宗说得好:食色性也。中州旅社的饭菜好吃,来过这里的客人都知道。一到饭点,寂静的院子便热闹起来。饭厅里冒出蒸腾的热气,南来北往的客人在院子里穿梭着,享受这一口食物的美味,将旅途的疲惫一扫而空。
▲佚名,1999年西安街头的卖报人
旅店是小小的,来的住客也都没什么架子。记得那年夏天,我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足球,刚拿到它的那天,我兴奋地忘乎所以,回到旅社吃过晚饭后,我自发组织了几个熊孩子,在院子里踢了起来,一阵激烈的拼抢后,足球终于来到我的脚下,面对队友召唤,我坚持大力出奇迹的踢法,鼓足劲儿一个大脚开出去,足球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径直穿过一楼的客房玻璃飞进了房间,等我跑过去为时已晚,我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正站在门口面对着一地碎玻璃不知如何是好时,屋里两个陌生人走了出来,“小弟弟,来”,他们面带微笑招呼我进去,拿出一堆奶糖递给我,然后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和我聊了起来,似乎对打碎玻璃的事毫不在意,不知过了多久,等我爸来找到我时,我已经和他们成了朋友。后来那几天,我们时常在院子里一起踢球,然而没过几天就离开了,听说是来西安出差,从此我再没见过他们。
这两位大朋友走后,接连下了几天雨,我除了跟家人去景点旅游,就是在房间里窝着看电视。某天,风平浪静的旅社里出现了奇怪的事,吃过晚饭后许多人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站在院子里寒暄了起来,就连一向寡言少语的我爸也加入了他们,“听说今天全城都戒严了”,“是啊,美国总统克林顿来西安访问呢,这怂一来,外面一辆车都没了。”后来天已经黑了,大家还站在那里说个没完,我上楼进了房间,电视里晚间新闻也正在播报美国总统来访的盛况,城门外乌泱泱一大堆人;镜头切换,总统面带微笑从南门缓缓走向钟楼,接着是对钟楼的重点介绍:
“钟楼位于西安市中心,明城墙内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交汇处,是中国现存钟楼中形制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建于明太祖洪武十七年。钟楼的重檐攒尖式屋顶和故宫中和殿相同,所使用描龙画凤的和玺彩绘,同样只使用于皇家建筑当中......”
院子里人群已经散去,晚间新闻的声音从各个客房里飘荡出来,我来到旅社门外,远处的钟楼隐约可见,城市中心灯火通明,那年我9岁,站在中州旅社门口暗自想到,总统会不会来这里看看呢,他是否知道此时这里发生的一切呢?
▲1998年,美国总统克林顿一家参观兵马俑留影
那个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之后几年年,西安的旅游业高速发展,各种宾馆快捷酒店在城里遍地开花,家里也不那么拮据了,我们家人来西安却坚持住中州旅社,饭菜的味道一如当初,老板娘也总是乐呵呵地笑脸相迎,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止了,里面的一切都不曾变过,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时间一年年过去,随着国家经济繁荣发展,我们家生活水平也在逐渐提高,等我上了中学来西安去一般的馆子吃饭也不用看价格了,于是我们家人还是住在中州旅社,只是不再吃这里的伙食,到了饭点儿,老板娘照旧来问,我爸大手一挥:不吃了,今天我们下馆子。然后带着我们上街专找一家门脸气派的菜馆,大摇大摆走进去点上一桌,那时候馋啊,菜一上来我就不顾吃相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爸就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现在想想,那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生活在改变,谁也无法阻止时间前进的脚步。渐渐地,我们对中州旅社有了意见,嫌它小的房间小,嫌这么多年设施旧了老板也不换新,嫌旅社大门上的红漆剥落发白了住在这里没面子......终于到和它说再见的时候了,我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是我爸出差带我住在这里,我们在院子里碰到了我的小学班主任,想到曾经被她打得死去活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爸和她寒暄着,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发现那曾给我造成童年阴影的庞大身躯这时显得那么瘦小而苍老,也就释怀了。
这件事成了我对中州旅社最后的回忆,就像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好地方被讨厌的人来过,让我对它瞬间没了兴致,加上生活标准的提高,从此再没住过这里,我们就这样和曾经的生活一起不告而别。
▲佚名,西安人的童年娱乐活动“爬城墙”
从那以后,每次来西安的住宿变成了伙食更好,房间更宽敞的宾馆或快捷酒店;中间也在军区招待所住过一段时间,我去外地上大学时,我爸来谈生意,接待的人给我们定了几千元的套房,住在里面觉得也不过如此,大学毕业后因为工作缘故,也去大名鼎鼎的建国饭店、金花大酒店住过,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感觉了。
近些年家里有钱了,也终于在西安买了房,成了这个城市微小的一部分,出去住的时候就更少了,我却常常想起过去,想起那时生活清苦,睡觉时一家人只好挤在中州旅社的两张小床上,那个小小的房间将我们紧紧绑一起,屋里灯火温暖,对当时的我来说,那就是我的全部世界。再见了,曾经的生活,再见了,儿时的美好回忆,再见我的青春,再见......
▲我和同学曾住过的加洲旅馆,位于长安县大学城
很多年以后,我从外地漂泊辗转最终回到西安,特地去了解放路那条街,想着去中州旅社再看看,可终究没找到,中州旅社就这样悄无声息消失了,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那里已经变成了热闹的商场,连同那些开满西安大街小巷的旅社一起被社会淘汰了,如果能再回到那里,我想对它说:以前自己不懂事,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管怎样,或许以后“旅社”这个充满时代气息的词将永远成为一代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