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飞机(小说)(一)

1

顺季叔趿拉着他的黑色条纹布鞋——两只鞋都露出大脚趾头——一慢一慢地朝我走过来。

我正在核桃树下的石头上坐着,数头顶上的绿莹莹的核桃,有一只喜鹊把屎拉到我脑门上了,热乎乎的,我赶紧用胳膊在脑门上杠了一下。在我四下里找东西准备擦脑门和胳膊时,我看见了他。

他下身穿着屁股上有俩大补丁的蓝裤衩,上身穿着肚子上有俩洞的白色背心。手里拿着一截狗尾巴草,边朝我这边走边用狗尾巴草抽打着路边露出腰里毛和天英的包谷棵子。

看着他越来越近,我赶紧把搁在石头上的白背心拿起来盖住我的额头。

想啊,干嘛呢?他的声音离我很近了,你要当新娘子吗?

由于我不爱理发,头发很长,顺季叔就经常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我有些气恼地把背心拉下来,扔到石头上。

我说:你的眼长屁股上了,分不清我是男是女吗?

按辈分我给他叫“叔”,其实他只比我大四、五岁,个子高我一个头还多一些,我的头顶在他肩膀靠下一点。

他呵呵笑起来。他一笑就跟女孩子似的,长脸上拧出俩跟黄豆角似的酒窝。他坐在我对面的石头上。

你脸咋啦,花里胡哨的,是不是鸟屎拉你脸上了?他问。

我:倒霉死了,该死的喜鹊弄的。

他:你又数核桃呢?哈哈哈……

我说,我正烦着呢,你倒是笑我。

这树上有多少个核桃,数出来了吗?

没有。喜鹊拉到头上就把刚刚数出来的数给忘了。唉,真倒霉!

不是,这可不是倒霉。要是乌鸦拉头上才是倒霉呢。这是好事。

什么好事?

你不是想要一架飞机吗?他问。

我知道他说的飞机。他已经有五架飞机了,银光闪闪的飞机,沉甸甸的飞机。我问他要好几次了。他就是不给我,一架也不舍得给。我做梦时都拿着他的飞机玩儿。

我说,鬼才不想呢。

顺季叔往四下里看了看,特别朝我家门口那儿多看几眼,然后把嘴凑到我耳朵旁,如此这般的对我说了一通。说完,又特别交待: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说,叔,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跟别人说。

2

在头道坡,除了我家邻居,顺季叔家和我家离得最近。他家在头道坡街道那个斜坡的顶部,从他家过来,走过一条小河,再走过一条从庄稼地过来的土路,一拐弯就到了我家。站在我家核桃树下的大石头上,可以看见他家房子顶部那个“^”形的山墙尖儿。我家在村外头。从他家门前过来,往上再走一点,就可以看见我家茅草房右山墙旁那几棵核桃树。核桃树长满大叶子的时候,从那儿往这边看,只能看见核桃树,看不见我家的茅草房。在心里,我喜欢长满了大叶子的核桃树,它们就像是遮羞树,把我们家和邻居家的茅草房遮盖得严严实实。

顺季叔家的房子是瓦房,墙虽然也是土墙,但是在房子的四角有蓝色砖头垒起来的用于支撑整个房顶的墙,其余的墙是土坯垒成,在上面涂抹了麦秸泥。

我家的房顶是茅草和麦秸秆铺成,四面墙都是用土夯筑的,墙基用石头垒起来的。往墙上一靠,会有土渣刷啦刷啦往下掉。

顺季叔那天告诉我,叫我和他下到工厂里,去那个大仓库里拿破旧蓄电池的铅板。那些飞机就是用铅板熬成水,然后倒进事先在地上挖好的飞机形的沟槽里,等它冷却,把它拿出来,经过打磨,造出来的。等我学过“能工巧匠”这个词以后,我开始用这个词在心里称呼他。我没有当着他的面称呼他“能工巧匠”的机会。一是因为,当初我还没学到那个词,二是等我学会了那个词,我已经在千里之外,而他跑的更远,他去了新疆,并在那里扎下了根。我后来回头道坡就再也没碰到过他。

我喜欢和顺季叔玩。他只是不愿意给我飞机,除了飞机,其他好东西他都愿意给我。他让我吃过花生。让我吃过他烤出来的山药。还让我吃过他从洛洛沟里摘的桃子和葡萄。

山里是没有花生的。花生是他在广场上的商店里买的。那东西不是谁都买的起的。他家虽然是瓦房,但是他家也没富裕到可以用钱买花生的地步。买花生的钱,是从工厂里头那个大仓库里拿来的废铁烂铜换的。

3

吃过晚饭,父亲去开党员会了。母亲在屋里炕上坐着纳鞋底。

我对母亲说,妈,我想用一下咱家的手电。

母亲说,你用手电干啥?

我说,顺季叔想用。

这是我第一次在母亲跟前说谎,顺季叔只是说晚上去,并没有说叫我拿手电。我认为黑灯瞎火的没办法“干活”。

母亲说,他用咱家手电干啥?母亲这时抬起头看着站在炕头地上的我。

我不想告诉母亲要去崖下仓库里。我说,我也不知道。

母亲说,不行,咱家手电也快没电了。

我说,哦,那我去对顺季叔说一声。

母亲说,天黑了,你快点回来。

我说,好。

顺季叔家的房子是三间瓦房。由于他家兄妹多,三间房里头又隔出好几个小间。除了这三间瓦房,还有一个纯土坯垒起来的草棚子,跟我家住的茅草房子差不多,只不过小一些。小茅草房就在他家瓦房对面,过去那条街道就是。那里头有一个粮食囤,粮食囤就在棚屋里的中央。棚屋四个墙角,放着锄头、铁掀、木掀和一些木板等杂物。我去他家的时候,他正在棚屋里找东西。他拿着一个手电筒。

我说,顺季叔,你找啥呢?

顺季叔说,找一个蛇皮袋子。

他在屋子里狭小的空间里来回瞅着。

我说,我不想去了,我肚子疼。天这么黑了,我害怕。那下面可是黑咕隆咚的。咱们改天去,或者白天去不行吗?

顺季叔说,你傻呀,大白天被人看见咋办?

我说,咱趁星期天去,星期天那里头没人的。再说镇黑家下坡上坡路都不好走。

顺季叔说,你不想要飞机了?

我说,想啊,干脆你给我一个吧。

想得美你!不劳动啥都没有。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说,这咋是劳动啊,这是——偷。

我把偷字的声音压得很低。

顺季叔说,你把这事告诉你爸妈了?!

我说,没有。我才没那么傻呢!

记住,只要是掏力气干活就是劳动,他说。

我说,劳动都是在白天,哪有黑天去劳动的啊。要不咱换个日子去吧,咱下星期天白天去。

顺季叔说,你怂了?

我说,哪里啊,我只是怕黑。

那好吧。

我挺高兴。高兴的原因是我竟说服了顺季叔。

我盼望着下个礼拜天赶紧到来。


4

太阳落下山半个脸的时候,我和顺季叔钻过铁丝网。

那铁丝网就在我家屋门正对着的那道崖边上。要是没有包谷,出我家屋门就可以看见。铁丝网有一处被顺季叔弄了一个大洞。说它大也不是真的很大,刚好能钻进身子。钻的时候要很小心才不会被铁丝上的铁刺拉住。我比顺季叔钻的快,因为我个头比他小。钻过铁丝网,就该往坡下走了。坡很陡,但还是可以轻易地爬上爬下的。头顶是各种藤蔓和灌木搭起来的像葡萄架的棚子,这是下去干活的很好的掩体。即便工厂里有人,也很难发现我们。灌木丛中的地面上,有一条通往坡下的小路。说是小路,其实就是有人走的次数多了,比别处好走一些。小路有的地方有小野枣树,我脸上被拉了一下,挺疼的。但我没吭声。顺季叔走在前头,我跟在他后头。我们俩的腰里别着蛇皮袋子。这是我第一次干这活儿,但并不是最后一次。我们为干这活儿都换了长裤子。我跟在他后头,我的心跳得很厉害,等钻进那个大仓库就跳的更厉害了。

大仓库的墙壁是木板钉成的。有一处木板是活动的。顺季叔稍微用劲往旁边一掀,那儿就露出一个洞来。我们就是从那儿钻进去的。钻进去后,顺季叔又把那块木板拉回原位。

好大的房子。它的宽度比我家和我邻居家的四间茅草房的长度还要宽许多。它的长度我觉得比头道坡半条街还长。那里头堆放着各种金属杂物。有很多铁管子码放在一起,有铁桶,铁块,废电缆,铝线,还有一些一拃长的方形小铁锭……还有许多我现在还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我们俩来到了一处堆放着各种盒子的地方。他指着那堆杂乱地放在一起的方形小“铁框”,小声说,就这,装吧,别装太多,袋子装小半拃高就行。我们开始干活了。

很顺利。上坡上到一半的时候,顺季叔把我扛着的袋子从我手里接过去,他自己扛着俩袋子。

我们把弄来的两袋子铅板,搁在他家那个小仓库——他家房屋对过的小草房子里。

下一步,就要制造飞机了。想到这,我心里无比激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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