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给我起名阿错，她说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我娘是城里小商贩的女儿，身娇肉贵。我爹是村里农民的儿子，我娘说他，贱命一条。

我娘不爱我爹，连带着也不爱我。

我娘怀我的时候，正闹着要和我爹离婚，她后悔当年负气做的决定了。

可是，医生说她的身子骨太弱，我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孩子。

因为我，她无法从她厌恶的这段婚姻里脱身，我的外祖父母特意从城里赶来，软硬兼施，绝不允许她离婚给家族蒙羞。

她挺着大肚子冲我爹破口大骂，骂他是黑心的穷鬼，欺骗年少无知的女娃。

我爹赔着笑脸，担心她气大伤身，伤了老张家的独苗。

她认识我爹是个十足的意外。

她在家里的小卖部卖东西，我爹进城去买年货，进店恰好是她招呼的我爹。

我爹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看直了眼，后来跟着邻村的教书先生学会了一见钟情这个词，逢人就讲他对我娘是一见钟情。

而我娘那会根本没注意到我爹。她有心上人，是隔壁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她说他两是青梅竹马。

可惜青梅有意，竹马无心。

我娘每日去店里时打扮的花枝招展，有意无意地在竹马面前晃悠几圈，再生搬硬凑出一堆无聊话题。

两家人住在一个巷子里，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长辈们自然看得出我娘的心思，但两个孩子也算门当户对，大家默许了这段姻缘。

竹马性格温顺，待她谦和有礼。见惯了街巷里对着姑娘吹口哨的青年，竹马文质彬彬的脾性在我娘眼里变成了爱她爱的深沉。

我娘一直坚信，等她到了适婚的年龄，他就会满心欢喜地迎娶她进门。

她在等他，他却在等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

我娘18岁生日，家里热热闹闹地邀请了众多亲朋好友，表妹一家提着生辰礼上门祝贺。

表妹穿一条浅绿色长裙，衬得皮肤愈加白皙，面上挂着得体的浅笑，语气轻柔地道贺。

我娘伸长脖子张望着院门，盼望着如意郎君快点出现。

“楚亓哥哥，你来啦。”声音未落，院子里的众人齐刷刷回头，表妹的目光跟着落在楚亓身上。

宴会落幕，几个年轻孩子待在我娘屋里玩闹。

表妹对着满书架的书惊叹，爱不释手地捧着一本红楼细读，我娘瞥一眼安静看书的少女，转头找楚亓聊天。

那些书，买来不过是为了充门面。

楚亓端坐在屋里的小沙发上，垂首认真地摆弄窗台上的绿萝。楚亓喜欢绿色，那盆绿萝也是为讨楚亓欢心养的。

18岁一过，转眼就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眼瞅着两家长辈来往愈发频繁，关系不断亲近，我娘离她的爱情好像越来越近。

“我不愿意，我只把她当妹妹看，我有喜欢的人了。”

楚亓在屋里冲着他爸妈吼，我娘站在屋外不知所措，手里拿着刚摘的新鲜水果，鲜艳欲滴的色泽晃得眼睛酸涩。

跑回家后趴在床上就开始哭，我外祖母慌了神，“让你去送水果，这是怎么了？”

楚亓喜欢的人是她表妹，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谈着恋爱。但是楚亓父母不同意，表妹家境贫寒，入不了楚家人的眼。

我娘哭肿了眼，楚亓被关在家里反思，楚家父母上门道歉，信誓旦旦地保证楚亓只是暂时被狐狸精迷了眼，我娘才是楚家承认的儿媳。

最终还是没等到他回心转意，楚亓留下一封信后和表妹离开了县城，信中言辞恳切，非表妹不娶，楚家父母何时同意，他何时归家。

我娘坐在阴影里揪光了绿萝的叶子，也恨惨了绿色，打算出门扔掉花盆的时候，视线扫到那本红楼，愤愤地将整本书撕成碎片，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楚亓离开的第20天，她和我爹相遇了。

我娘依旧满脑子楚亓，而我爹却满心满眼都是她。

我爹经常寻着机会去我娘身边转悠，每次都要从路边摘一捧野花，美名其曰鲜花配美人。而我娘只是收下花，然后在我爹离开后顺手丢到垃圾桶。

楚亓带着表妹回到县城，两个人牵着手出现在杂货店门口，表妹一副小鸟依人的娇羞模样，楚亓在阳光下目光温柔。

我娘在店里看的分明，指甲死命地掐着掌心，我爹依旧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讲着乡下趣事。

在那天，我娘答应了我爹做他的女朋友，并且故意拽着他从楚亓面前经过。

楚亓小心翼翼地护着表妹，原来他肯回家，是因为表妹怀孕了。

楚家父母思儿心切，而表妹肚子里又怀了楚家血脉，家里人已无阻拦的想法，立马商定好了二人的婚期。

楚家张灯结彩地准备婚礼，我娘在家哭的梨花带雨。

隔日醒来后，她把我爹带回家，吃饭的时候宣布要嫁给他，我娘说的漫不经心，屋里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她父母沉默着不表态，我爹激动地当场下跪求婚。

“你们不同意我就离家出走。”

我外祖母抹着眼泪苦劝我娘别赌气，我外祖父算着我娘的年龄直发愁。

她在楚亓身上蹉跎了太多年，且家附近的大街小巷都知道我娘喜欢楚亓，自然不乐意自家儿子娶她。

我爹提着两箩筐粮食上门表决心，热泪盈眶地发誓会一辈子对我娘好。我外祖父母唉声叹气地点了头。

她要和楚亓同一天结婚。

婚礼办得隆重，我娘全程却像个提线木偶，照着流程走一遍，表情寡淡地像个局外人。

我爹知道她不爱他，但他以为总有一天他会打动我娘的心。

婚后我娘搬到了村里，再也不用看楚亓和他的小媳妇卿卿我我。

持着报复心态恋爱结婚，等一切尘埃落定，冷静地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是铺天盖地的悔意。

小村庄里没有漂亮衣服，小村庄里也没有饭馆美食，最重要的是，小村庄里没有爱人。

日子照常过，我娘将近大半年没有见过楚亓。

再传来消息，是表妹生小孩时难产，一尸两命，楚亓颓废度日。

我娘听到消息后开始闹离婚，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她的爱情要回来了。

然而，她有了身孕，楚亓在消沉一段时间后决定远走他乡，他们终究有缘无份。

我爹一直祈祷我的出现能够改善他和我娘的关系，可事实上，在她心里，我不过是在给她错误的人生再添败笔而已。

我自小看多了父母间的冷漠，对于爱情毫无指望，在我娘骂骂咧咧的岁月里，我都想帮他们分道扬镳。

我不奢望幸福的家庭，我只想拥有平静的生活。

但是，生活不如意已成常态。

我娘和村里的赤脚医生睡了，我爹知道的时候坐在小河边抽光了半包烟。我蹲在他旁边，闻着刺鼻的烟味，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他想不开投河。

比起我娘，我更喜欢我爹。

我们回家的时候，我娘正坐在炕头上缝衣服，看见我爹进门，冷哼一声，唾骂一句，懦弱无能。

我看到我爹肩膀僵了一瞬，驼着背落寞地走进里屋。

我爹说过，我娘曾经也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现在这般模样是因为有心结，等她哪天想明白了，她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我觉得，那只是我爹自欺欺人的想法。

夜晚我听到了吵架声，还有嚎啕大哭的声音，我试着爬起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我脑袋很沉，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最后一觉睡到天亮。

我娘走了，彻底抛弃了我和我爹。

她想吃药自尽，我爹听到动静及时阻止了她。

我爹说，她既然连死都不怕，又何必一味委曲求全呢？他送她离开了村子。

我爹说，他们对不起我。我没做声，是啊，他们是挺对不起我的，但他们也挺对不起自己的。

我娘因为一个男人，毁了自己的一生，而我爹，在求而不得的憋屈苦闷中挣扎，他们对自己的人生极其不负责任。

我娘离开后，只余我爹和我相依为命，他更加沉默寡言，做事也总是心不在焉。

我娘回家的日子并不好过，邻居明里暗里地指指点点，让本就好面子的她气愤不已。

平时躲在家里不愿意出门见人，可漫天的闲言碎语无孔不入，毫不客气地侵入她的生活。

我娘跑了，拿了我外祖父攒下的一笔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县城，无人知晓她去了哪里。

我外祖父母找到我爹，想把我带到城里读书，我爹摔碎了手里的碗，晒得黝黑的脸上面无表情。

“阿错跟着我们，会过的更好。况且她的年纪也大了，是时候读书了。”

外祖父的话直击我爹的软肋，他对我的愧疚之心更甚。

塌着肩，在里屋折腾一通，翻找出我的几件破衣烂衫，再从柜底的小红布包里抽出几张零钱塞进我口袋。

从头到尾，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整理好一切，送我到院子外。

我并不想离开我爹，他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可我清楚，我做不得自己的主。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爹，他们说他在我走后便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了。

前几年，我还能收到他从远方寄来的各种新奇物件，可在我过完十二岁生日后，他便杳无音讯。

我的外祖父母还在等我娘回家，楚亓逢年过节还会抽空回家探望他的父母，据他所说，他从未见过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