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

我今年70多岁了,迟暮之年,一饭三遗矢,尿滴答答撒到马桶周边了,老婆一脸愠色,叽里呱啦数落我,哗啦泼了一盆水,水尿混合液溅着我的裤管、脚骨,我立在卫生间门边,一声不吭。

我想起孩童之时我们兄弟仨踩在高高的麦垛上撒尿,射程一个赛一个。在我的稀薄的认知范畴里,父亲是缺位空白的,他没有留给我任何印象或概念,我已忘了他,谈不上爱否;母亲整日里皱巴着脸,悲怆的眼神,哭哭啼啼,我大概也是不爱她的。

我母亲是逃难要饭要到父亲家的,饿得晕倒在父亲家茅棚边,还带着个5岁多的小女孩。也许一饭千金也许母亲根本没有出路,反正她就这么跟着我父亲这么过活了。母亲甚少提及她的家人,也从来也没有娘家人来找过她,或者她压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家室。

我父亲是家中独子,从小也没父亲,被母亲拿捏得亦步亦趋,样样都听他母亲。母亲跟父亲结婚或者说在一起后,我奶奶只准父亲跟母亲同屋睡过屈指几次,生了我大哥后就坚决不准他俩同睡一屋了。所以我母亲30岁才生了我,因为那时我奶奶去世了。

我大哥长我8岁,亦兄亦父,文盲,一天学堂也没进过,地道农民,打小就替别人家放羊、放牛,混饭吃。大哥还照顾全家衣食住行,做得一手好饭,在那个面粉匮乏的年代里,大哥的拿手饭是洋芋搅团。

我二哥从小不学好,到处跟人偷鸡摸狗,十几岁就跟着同村的人跑去新疆打工搞副业。前几年风光的时候,春节回家,带回来一方墩肉,熏肉,黑乎乎的。大哥用猪油芡着炒,真好吃,整个一星期我们哥几个都在舔家里仅有的那3只碗。

我大弟不爱说话,干什么都跟在我身后。有一回不知怎么的爬到同村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家树上偷榆圈吃,因为怕狗,愣是不敢下来,在树上整整挂了一宿,以后见了狗更是吓得吱哇乱叫,拔腿就跑。

我小弟还是个月娃娃,挂在笆篓里面,光着身子,屎尿就从笆篓缝缝里流出来了,母亲挣工分回来后,就拿泥巴擦擦他屁眼。若是磕着碰着了,母亲也是就地抓一抔土,往他额头一撒,“天灵灵、地灵灵,娃儿不疼疼。”仿佛只有在大地泥土上可怜的母亲才可以汲取生存的力量。母亲没有奶水,干枯的奶子被小弟吮得瘪了,像两条瘦长的黄瓜。

我在精神病院住了整整10年,我是个不怎么会哭的人,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眼泪自己抹,生之凄凉寡淡而已。在精神病院的那些年,我夜夜流泪,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泪水都哭完。枕头湿了又湿,红色的印刷体“XX精神病院”字样被泪水冲刷至掉色了,褪了的红黏成红黏子,参杂在的我花白的头发里,我懒得去拾掇。  

我在痛哭朝露人生还是什么?我自己其实也不清楚,也许是年岁大了,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欲,自然而然就哭了。

刚住进精神病院里的时候,如何打发时间成了最困扰我的问题,我于是学会了回想过去。我的脑海中的想象从一端出发,清点路上该有的东西,再回到原点。刚开始很快就能走过一遍,但每次只要重新来过,花的时间就很长。

我渐渐想起每一件家具,然后是家具上的每一样东西,每一样东西上的全部细节和细节本身,像是锈痕、裂缝或者缺口以及颜色、纹路。这样下来,光是数我病房里的东西,就能花上好几个钟头。越是如此,就有越多忽略和遗忘的部分从记忆里浮现出来。结论是,我发现即使在外面生活过一天的人,都能在精神病院待上百年。

我3岁不到,父亲死了。家徒四壁,连块像样的棺木都没有,父亲被卷在一块狗尾巴草对凑的席子里面,埋了。我们家无什么人际交接,亦没几个亲戚朋友,没有多少人来送殡。对于丧事,我没多少记忆,只记得大哥做的烩菜无比美味,只是就那么一铁皮桶,要分给打点帮忙了的庄里人,我只吃了一点点。

我母亲带过来的那个姐,我没见过,我出生那会子她早就死了。听说是大哥刚出生后,姐姐在村口沟边洗尿布,水急冲走了尿布,她着急追,踩空了掉沟里,人被冲到几里外的湖湾里面。浇庄稼的人发现时,小女孩都冻僵了,早断气了。我母亲眼泪哭干了,痨着刚生产完的身子去找女儿,头也碰烂了,流了好多血,从此母亲额头就有了一道疤。

18岁那年,我被武装部队批准,光荣应征入伍,成为了一名人民解放军战士。我相应党和人民号召,保卫祖国,去了世界屋脊戈壁新城——格尔木。1年的新兵连训结束后,我被分到部队分队工作,我工作积极性高,进取心强,能力突出,调入修理连工作,并派至四川修理工培训学校学习,取得了汽车修理工最高资格证。

之后,我转为志愿兵。我修过黑昌公路,从西藏黑河镇至昌都,建设期间千辛万苦,危险重重,“死亡之路”的丁青段如今怎么样了?今生今世我还会再走这条路么?

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村里人说我顶门立户了,光宗耀祖,但我没觉得什么春风得意,只是确实不愁吃穿了,我们兄弟几个终于盖了一间属于我们的小院子,还养了牛、猪。

家里一下子门庭若市了,炕沿边上站满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大家都围着看电视,我家是全村为数不多有电视机的人。隔壁王大婶甚至张罗着要给大哥娶亲,大哥跟那姑娘也见过几回面,没谈成。大哥沉默只是蒜头倒碗似的摇头,罢了罢了。

我不懂什么长袖善舞或蝇营狗苟,在部队就是上边说啥我就做啥,转业后战友们有从政当官了的,有进银行把持金融的,我听天由命,人家给安排哪,我就去哪。老婆当时让我花钱进个好点的单位,我无动于衷,我骨子里有穷劲,也怕花钱,我鼠目寸光,仔细想想,我好像没什么宏伟的理想抱负。

我对现状并无任何不满,生活方式是改变不了的,况且每种生活都有它好的一面。22岁那年我结婚了,老婆是同村人给介绍的,我觉得老婆很美,比母亲美,有挺峰的胸,但我没对她表达过赞赏。

我老了,记忆力衰退,有限的记忆都停留在过去,现在跟未来我不怎么知晓,也不太会去想。现在,我姑娘们早出嫁了,身边似乎只剩下老婆了。关于未来,我真的觉得一合眼一蹬腿,一缕青烟而已。城市里太吵了,睡眠依旧是困扰我的问题,我晚上睡不好,白天睡不着。

事实上,对于一个被社会抛弃10年的人,我已行将就木了。一天两天三天……回归家里的日子在吃饭、抽烟、看电视和睡觉之间慢慢过下来。我晚上渐渐睡得好些了,因为老婆继续给我吃了安定,白天除了看电视也还能睡点。现在,我一天能睡上十六到十八小时,换言之,只剩下六个小时打发,还不包括得打发吃饭、上厕所、回忆。

我从玻璃上端详我的倒影,它左右摇摆,它不会笑。一天将到尽头,又是无以名状的时刻,我在暮色中再次凝视我的倒影。我听到钥匙插进锁扣的声音,恍铛一声,老婆终于下班回来了,我可以吃饭了。

饭罢,老婆让我擦桌子。我找了半天抹布也没找见,抽了白色餐巾纸,一擦,纸全粘在了桌面上,点点滴滴的醋粒、饭渣全卷到纸巾上,扭曲的纸巾把桌子越擦越脏。

老婆大声斥责我,浪费纸巾了,我于是悄悄蜷缩在在沙发里,不说一句话。老婆拿来拖把,清理我吃饭漏的汤水,叫我挪脚,我没听到,她扯了嗓门,我幸泱泱地挪去卧室睡觉了。

精神病院里,年轻的病友基本是情感受挫,红男绿女,你浓我煞,住上个三五月就被父母接走了。跟我一样上了年纪的基本无儿无女精神智障啥的,被强制收留。

我有老婆,还有仨个姑娘,哦,不,两个,哦,现在只有一个了。病友们都说我幸福,我没觉得,我倒像孔乙己一样,是唯一一个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人。

有个老汉,姓秦还是姓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跟我同岁,我们一起住了整整8年,他先我一步,死了。他个子不高,眯眯眼,颧骨高耸,嘴里一天到晚流哈把子,颈领边上永远是口水、饭渣子的斑斑锈迹。

他人很活套,自告奋勇地每天早上去给各房间打水,下午再扛着个扫帚去扫院子。我就没有丝毫想劳动或者动弹的欲望,我一直耸拉着头,昏昏欲睡。

白天的时光是容易打发的,早饭过后我们有2小时的户外时光,病友们蹲在日头下晒太阳或者你推我挤地挨着坐台沿上寒暄,我永远都是安静听他们说,世间百态,炎凉纷扰。

午饭后睡醒了大家基本围在大厅看电视,电视上异彩纷呈的画面,人们跳来跳去,扭来扭去,我也不知道是啥,我只听声音。晚饭前2个小时会把我们圈在活动室,自由活动。

我老了,牙齿掉了,视力也不好。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头上有虱子,母亲双腿夹着我的头,大指姆对着大指姆地给我挤虱子的场景。我母亲30岁那年瘫痪了,她的髌骨跟大腿已经长一块了,分不开,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也撑不开。

母亲太瘦了,胫骨蹭得我脸疼,一双畸形小脚更是触目惊心。我对这种伤皮破肤,断骨折筋的审美不懂,我一点也不爱美。我对美没有概念或者说我对女性的认知就只停留在瘫痪导致大小便失禁的母亲身上,枯瘦如柴的胸膛上结着没乳头的胸,拱形的腿像骆驼的峰,屎尿盛在炕上一罐子里,白色的芯锈满了屎尿印迹,臭气熏人。

我40岁不到就下岗失业了,处处打工处处碰壁处处挣不到钱,老婆孩子都看不起我,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我跟老婆为了钱天天吵架,我一气之下把钱全丢炉膛里,烧了。我生无可恋,想一命呜呼。我捡着一块砖就往自己额上拍,拍得头破血流,脑门开花,红色血迹的花。

在精神病院,我却从没想到过自杀。我要吧唧摔下楼,给自己一巴掌么?我在太阳窝里犯困打盹,就这么活着吧,夜夜一粒安定药,睡到明朝,又是一天。

那时候,我也打老婆,用手钳拧她嘴,她满嘴胡言,嫌我无能挣不到钱;我脚踹孩子,差点把孩子踢腰折,扇耳光,她嘴角耳鬓全是血跟扯掉了的头发。孩子小时候都怕我,见着我都躲得远远的,我甚至不曾与她们有过任何亲昵,连一次交心交谈也没有。我不曾想过她们会长大,长成婀娜多姿的女人,出嫁,生娃。

我跟老婆说了好几回,大女儿毕业了要么就出去打工挣钱要么就嫁人。我拿着媒人给的对象照片给老婆看,盘算着要多少婚礼钱,老婆跟我又吵了,把照片撕了个粉碎。她一直不想让孩子步她后尘,她想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大学。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凭什么只准我付出不准我索取?我还给孩子订了打工地方的车票,跟同村虎子娃一起去。老婆坚决不同意,把孩子藏到了房顶上,我没找见,于是作罢。

孩子放暑假那年,老婆正好去一家酒店上班了。赶上虎娃他们要去俄罗斯打工,我就让大女儿也跟着去了。老婆回来知道后,跟我闹,她真的带着二女儿和小女儿喝农药了。俩娃的是汽水,她的是十足的敌敌畏,送去医院洗了胃,才死里逃生。几年后,大女儿跟虎娃生了个孩子,计划回来摆酒席,归途出了车祸,没救回来,死了。

虎娃说,大女儿穿街去买面包而后边吃边过马路,没看路,一辆货车当场就撞上了。

“她单凡是用手挡一挡头,也能捡条命回来——”虎娃说。

但大女儿没有,笔直地就撞上了,撞得头破血流。丧事完了,虎娃也消失了,我甚至都忘了那个大女儿生的孩子,或者说全家都选择沉默,就此翻篇。

我大抵是那时候就患病了,我有时情绪高涨、思维能力强;有时提不起任何兴趣,不说话,不吃饭。我整天整夜地说不着觉,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胡言乱语,把锅都往我睡的地儿搬,瓷碗就全砸碎。

我端了一盆子炉灰渣子,让老婆出来吃饺子,等她出来我一把全扣到她脸上。我把老婆的衣服全部剪了,把孩子们的书本作业全撕了,边撕边撒,还在屋子里手舞足蹈。我骂楼下庸医给我吃错药了,他要赔老子钱。我写遗嘱,交代老婆孩子们去粮管所要我的工钱,其实粮管所早就荡然无存了。

我还记得大女儿梳着两条小辫子髻,稀疏的前刘海,精致的苹果脸上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吧嗒吧嗒地望着灶台上炒熟的牛肉,我夹给她一块,她于是狼吞虎咽地吃光了,还吸溜着吮嘴皮子。好多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世上比我更不幸的人多的是,人到最后什么事情都会习以为常无济于事,尽管如此,人生在世总免不了愧怍与罪恶。

我也从不关心家中琐事,一年四季我几乎都在外边,年轻的时候到处打麻将,老婆在茶屋找到我的话,我就跟她当街吵,我甚至觉得打麻将赢的钱比打工都要多,为何不可。她拽我回家,我偏不回,拿烟把子烫她,然后一溜烟跑去朋友家睡觉,几天几夜不回家。

刚下岗那会子,我全国各地跑客货车,车主不是我,一趟下来我只能拿到很少的钱,打工钱。有时候,碰到黑心的老板,还会被苛扣,孩子们上学都要四处借,我宁愿孩子们辍学也不愿意借。

2008年,世人瞩目、举国期盼的北京奥运会在国家体育场拉开帷幕。七彩的气球飘满了整个天空,绚丽的鲜花铺满广阔大地。我在五环之外,所有欢歌笑语与我无关,我好像并不怎么喜欢灯光烟火。年轻的时候,我也爱好体育,篮球、排球、乒乓球,样样在行。我也喜欢音律,学过吉他,会拉二胡,我喜欢二胡的咿咿哑哑的,拉过来又拉过去曲调。

老婆有时候会来医院看我,通常在活动室门边上,因为这样会省去好多麻烦,不必惊扰院里领导护士之类。当然最主要的是这样可以逃避要医药费的人。在这里,家属来探视的话立刻会有催药费的人跟在后面。

我知道老婆不容易,孩子们上学啥的开支大,我不敢问她家中如何,甚至刻意逃避去打问孩子们如何了——我是个失败的人,也是个失败的父亲。

我央求老婆让我出院,头几年我确实情绪不稳定,每次的探视最后都是我被打镇定、关押告终。后来老婆就很少来看我了,我于是渐渐以这里为家,有种生命在此停滞的真实感。

有个病友,比我年轻,大家都叫他“周官”,不知缘由,反正我住进去的时候大家就这么叫他了。他跟媳妇生了俩姑娘还没生出个男娃。他媳妇为了躲计划生育跑去新疆避风头,结果跟那边一男人好上了,再也没回来。

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俩孩子,后来自己犯病了,精神分裂症,小孩们送福利院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砸东西打人,骂骂咧咧,拦着个女人就要亲嘴,指着医院岗位公示栏上大夫护士的照片说是他媳妇儿。

他经常念叨的两句话是“早知如此,就不让生儿子了逑”,“儿孙长大自是儿孙福”。我对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啥的根本意识淡薄,甚至冷漠。我们自己是要死的,何必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最重要的是养活不起啊。环境艰难,要显出父母之爱的伟大,处处要为子女需要牺牲,但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没有克已的美德。

我对子女啥的本无祈求,大女儿死后,我知道全家对我恨得咬牙切齿。我生来凉薄,也不是什么镜花水月终虚空,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我活得如此狼狈,被他们拆穿也无所谓,我这后半生还得靠他们过活,福不福气啥的我并不关心,只要有口我吃的饭就行。我现在只能吃烂食,硬的嚼不动。

“吃不了你们几年饭了。”我说。

我与老婆连着生了3个女儿,老婆还要生,我日日酗酒打麻将,不跟她同睡,她连哄带骗,又有了,去检查,还是女孩,就流了,后来计划生育抓得紧,老婆也就作罢了。最小的女儿,刚满月,我趁老婆坐月子送人了。

老婆呼天抢地,跟我闹得要死要活,因为原计划是暂时送给她哥哥养,但是我骗她大雪天从格尔木到家乡的火车停运了,回不了家,她果真信了,不闹了。

我告诉老婆领养孩子的那家是战友介绍的,物质条件没问题,男的在银行上班,女的是个教师,她也信以为真。但我也不确信是否属实,战友是这么说的,我也只是把孩子抱给战友转送。

我大哥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他一直都在伺候母亲,顺带着帮我带孩子。大哥是无比喜欢孩子的,我心照不宣几乎是把二女儿过继给他的,但老婆不同意,二女儿就陆续在她哥嫂姊妹和我大哥之间成长,结果是两边亲戚都得罪了。

老婆他哥家前边一对双胞胎,男的,跟着后边又一小儿子。他哥重男轻女,想着孩子从此跟我们断了以后将来跟他姓(他俩),无非姑娘长大混个彩礼钱给自己儿子说媳妇而已,我知道,老婆也知道,跟着他哥只会断送了孩子前程。

老婆是默许我大哥养孩子的,所以准许了我大哥上演的一场“夺子”之战,大哥向来寡言少语,不得罪人,但为了孩子,他愣是推了个架子车步行了几十公里去了老婆哥哥家,把孩子给拉回来了。

文盲的大哥为了孩子,自学了好多诗词儿歌、故事数字,有空教孩子背。他买炼乳,早晚给孩子喂,还给孩子买拨浪鼓,逗孩子玩。当然,这是后来小卖部人告诉我的,因为东西全是赊的。

那个年代,大家诚信根本不存在欺骗,等秋收了一定会补回去的。大哥跟二女儿的感情是深厚的,二女儿3岁以前一直管他叫“爹爹”,他的葬礼上,她也是以女儿的身份送走他的。

祈福、招亡、渡桥、撒灯、送殡,一整套流程从暮色时分一直持续到午夜。跪在硬土地上人应声而泣,院子里坐满了不知是沉痛还是唏嘘的左邻右舍——他们和我、和大哥都在这个村子里共同生活了一辈子,可能以后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我对老婆子女无感情,确切地说,我没有所谓灵魂,没有一点人性,没有任何维系人心的道义准则能让我有所共鸣。大哥说父亲在世时对母亲可好了,白天干活都是抢着他干让母亲歇,惹得生产队的人个个都把活撂给他。晚上虽不能和母亲同睡一屋也总日日去母亲窗边叮嘱她盖好衣服,掐了油灯。

我对家、对一个人或者一个男人的所谓责任意识也一直疏于明晰。有时,我想我应该和大哥换身份,大哥心中有爱应该娶妻生子,而我应该孤独终老,但事与愿违。

我二哥20岁那年回家带回了一女人,一小女孩。那年春节我们兄弟4个,第一次因为分家的事情闹得不愉快。我提议这么些年大哥端屎倒尿伺候母亲,要分大间,跟母亲住一块也方便照顾母亲,但二哥女人闹腾,她是南方人必须住东边这个大间,否则她就哮喘发作。

我女人背后也捣鼓,2个小娃,小屋不够睡。大哥怕得罪人,尤其女人,尚在上学的大弟更怕得罪嫂子们,两人都不表态,闹了十几天,最后还是老二家住进去了。老婆骂我无能,这院子还是我出钱盖的,怎么就这么窝囊?

我向来是怕吵架的。迟暮之年的我更是懒得开口说话,整日无事可做,靠着长时间的睡眠,翻来覆去的思绪,日复一日昼夜光影地变换时间。

我好像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对但对我来说也无多大意义,原来的日子让人同时感觉漫长又短暂。漫长得度日如年不说,还膨胀到彼此交叠,最终界限消失。

在精神病院的那几年,幻想、疑惑、善变、无奈、脆弱、忍让都不复存在了,他们说我是暴躁症,双向情感障碍,我是病人,我要接受治疗,我被捆绑着送来精神病院了。

我依稀好像记得,被送来精神病院之前我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我砸了好多物件,捡起玻璃渣子就吃,我把关于我的一切都一把火烧了,藏书、日记、所谓荣誉证书等等,我还发疯似的要撞车,要司机理赔我……

我恍恍惚惚,不知时日,只有每逢春节,食堂有饺子吃,我才知道,哦,一年又过去了。

一年一度的联欢活动上,我背诵了一首儿时就记得的诗:

少小离家大女儿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走廊里挂着大红皱纸裹着的灯笼,窗户上在倒映着“福”字,门边上贴着红艳艳的对联,一派喜气洋洋。病友们傻笑的笑,暴怒的暴怒,流着哈巴口水,扭曲的脸,竖立的头发,乱颤的手,一幅奇怪的画。满屋的载歌载舞净化了我的苦痛,掏空了我的希望。我第一次敞开心胸,欣然接受这世界的温柔冷漠,体会到我与这冷漠多么相似,简直亲如手足。

我觉得我曾经是快乐的,现在也是。为了替一切画上圆满句号,也为了不让我在那么孤单,我继续陶醉在这种属于我们精神病人的欢歌笑语之中。

我出院时,周官哭了,老泪横流,泪滴子一股子一股子地淌在下巴,跌到鼓起的大脖子上,他拉着我的手,挤巴着嘴说:“多幸福……的家庭……以后可要好好珍惜……呐……”他说。

他女儿早就不认他了,他死就死吧,休涕泪,莫愁烦,人生如朝露。他用筷子吧嗒吧嗒敲我的饭盒,我于是把饭盒给他了,因为他只有一只白色碗,口径太大,喝汤老漏嘴。

离开精神病院时,大街上人来人往,我感到极度不适应,我望着微泛金黄色的天空渐渐变成灰黑色,仿佛预见夜晚的降临。我感觉身体里血液有规律地在循环,我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阳光晒得我脑袋问问作响,一切变得让我猝不及防,我居然还能出来,回归这世界,这人与人交接的世界。老婆也变了,她已经那么老了,耷拉着的胸,像我母亲。

从早上院长通知让我收拾行李准备出院到现在下午,她一直在哒哒地楼上楼下跑,当然最主要的是缴费,只要缴清楚医药费,随时可以走人。

我把棉衣等叠得整整齐齐,用布条捆扎,像个炸药包,一如二十年前当兵那样地拾掇。出院门时要签字,我手捏着笔却只是抖,歪歪扭扭写了我的名字,方的。老婆很利落地把我的“炸药包”棉衣等都扔了,或者说我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扔得一干二净,我有点心疼但我什么也没说。

“爸,我上小学那会子你教我写的是类似瘦金体那种字,长方形的——你记得不,你还专门给我留纸条了。”二女儿瞅了一眼,轻声说。

印象中,那年她高考,我从来不是那种奉献的父母,没去送她,只从口袋摸出几张皱巴的钱,让她自己骑车去,买个汽水喝。她现在抱着娃,一脸明媚,我没反应过来她说啥,或者说我丧失了与世界沟通的能力,我一向就不爱说话,于是谈话戛然而止。

现在我离开精神病院了,我便知道我以后再也不会想起我人生中的这一段。女婿开的车,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当不当岳父其实但我来说无所谓,但他既然这么有兴致还给我烟抽,我就顺了他的意。

我还有个孙儿,男孩,这是头一次见着他,小孩疏于我,我更怕表达我所谓爷爷的情感。儿童心理我已忘得干干净净,直到老年,我也无法和儿童接近起来,我有点不知所措。

离开10年的家,好像没变但却也变了。我发病那年砸了的走廊窗户,拆了,留下了枣红色的砖痕,格格不入地映衬成片白茫茫的地板中。我用铁丝铁钩做的晾衣架和晾衣杆,还静静地立在阳台。

我盯着四面墙,对它们,我比任何人、任何事都熟悉,墙面是我粉刷的,顶梁的花边是我砌的,梯角线是我用卷尺测量的。我在这些砖石中找一张脸,一张熟悉的脸庞,它带着太阳的颜色和欲望的火苗:那是大哥的脸庞。

大哥帮我刷房子,踩空了,打了个趔趄,抛锚似的从窗户摔下去,当场死亡。大哥的尸体停放在低矮的白灰平房里面,无数条白泥方块点缀在荒凉的村庄。旧得发黑的木头小门,一进去黑洞洞的小院子,转弯抹角后还是黑洞洞的屋子——那是大哥的村庄,那是大哥的小院。

母亲的眉毛头发苍白而低蹙,豆大的泪珠滚落在她心力交瘁的脸颊上,被遍布的皱纹截断,分支又合流,合流又分支,母亲的眼睛从此就瞎了。

我跟二哥也有十几年没联系了,我在精神病院的10年,他未曾来看过我一回。我从来没埋怨过他,我甚至不求这种人情往来,看与不看有什么分别?我过得如此狼狈,我还欠着他一大笔的钱,不还他,我死不瞑目啊。

我几乎也都忘了他了,只依稀记得他那个南方媳妇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头几年,我们兄弟几个明着护着媳妇背里却还是交好。有一年我从部队回来,我们弟兄四个围坐在炕上,我在被窝里偷偷数钱,背着老婆给兄弟们分钱。二哥媳妇挑着门帘进来了,蝌蚪似的小黑眼打量了一番,以为我们打量她丈夫的钱,就开始破口大骂,然后我老婆也来了,两个女人互相撕扯、打架。

我大弟为了我跟人打架,辍学,蹲局子。不过是邻里矛盾,为着田间地埂的事,我好像没怎么争吵,当晚我喝酒了,跌跌撞撞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农村。我身上忽然被电击了,脑袋也愣了,然后我就被拖进隔壁家了,架子车的木板,扫帚的棍子,雨点似的打在我身上。事后,对方却恶人先告状了,还用茶壶把他老婆脸上划烂,轻伤。

我大弟血气方刚,在我们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回揍了对方,算是替我报仇吧,但我其实不曾憎恨任何人。出狱后的大弟去了非洲,从此音信全无,他再也没回来过家里,连母亲的葬礼都没回来,他也许活着,也许死了。

我笆篓里面那个小弟,2岁不到就得肺病死了。母亲挥动着铲子,一抔土,两抔土把孩子埋在了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回来的时候,从湖湾的水泥桥上跌下来,从此瘫痪了,没站起来过。

他人之死,兄弟之爱,他人选择的生活、他人选择的命运,与我何干?反正找上我小弟、我母亲以及我自己的是这种命运,成千上万的人出生又死亡,活着,终究是幸运儿,世上只有这种人。

我又想起了我母亲。我45岁那年,她死了,我不晓得她死亡的确切的岁数。我们分隔阴阳两地,已失去任何联系,早就没有什么可供彼此追忆。

从推测她死亡开始,她的所谓回忆对我已无关紧要,她一旦死了,我便将她忘了,这很正常。因为我也完全理解我死后,包括妻子孩子在内的人们会很快把我遗忘,他们不会再跟我有任何关系,我甚至不觉得说这种想法会让我伤心难过。

送葬的队伍走得如此缓慢,一排排的玉米绵延到天边的山丘,一望无际的黄土绿地,一间间分隔甚远的村庄房屋……阳光充斥、耀眼刺目的乡间,太阳晒得田间地头发亮,踩在上头的步伐像是陷进泥土里,留下许多闪烁的脚印。棺材上的黑油漆,也仿佛是这大块的黑泥浆揉成的。

母亲死了,但我没哭,我也像她一样,觉得已经准备好重新再活一次。我迷失在蓝白的天空和泥土路的苍黄、丧服的苍白之中,高照的艳阳、人流、烟味以及哭泣声……我几天几夜未眠,疲倦模糊了我的眼光和思绪。

我听见路的尽头,汽笛声响起,它宣示着新的旅程即将展开,通往从现在直至以后对我而言依旧无所谓的世界。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太过精准和自然而然,除了那天送殡的队伍,其它真没有在我记忆里留下多少痕迹。

桌面上躺着一条红烧大鱼,带着刺刺小牙齿的嘴欲言又止,大鱼半身侧躺,好像在倾听桌底下的动静。一桌子的亲戚围坐着,环视四周,每个人都祝福我出院了,高声调笑,舌头一伸,欢歌笑语倒映在黑眼珠里。大家笑得酒杯七歪八倒,饮料果汁撒了出来,在桌巾上逐渐晕开,有种哀戚的神气。

圆桌沉默了。

路灯点亮了,照得夜空第一批升起来的星星光芒黯淡。光线的变化,加上长时间注意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让我双眼有点疲倦。街灯下潮湿的路面闪闪发光,间歇驶过的公交车车灯,映射在光亮的头发、唇红齿白的笑容或者大坨子的手表上。

暮色降临了,夜色越老越浓,公交车的班次减少了,不知不觉街上已人烟稀少。一只狗还是猫,看不清楚,一瘸一拐地跑着,缩成斑点了,消失在树丛中了,街区又恢复往日荒凉了。

我想起我还没吃饭,我在等老婆回来给我弄吃的,我不会下楼,怕见人,怕说话。我本想抽根烟,但烟盒空了,没烟了。我于是在烟缸里捡着小半截烟巴,继续站在窗边,咂吧,吮吸了几口。

天气转凉,我觉得有点冷,我关上窗,回头从镜子里看见餐桌一角躺着半只馍,我心想今天终于过去了,女儿女婿们亲朋好友们已经走了,我也要重回一个人的生活了,我的生活跟从前一样,什么也没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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