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里,一直到四月,东北的雪才能完全化干净。从入冬开始一直到来年春天,每天都在雪的世界里生活。路上被白雪覆盖,雪被压成瓷实的厚厚饼子,上面还有黑色的车辙印,大多是细细的一条,纵横交错。偶尔有宽的机动车的印,深深的一道卡在路中央。
在我的理解里,冬天和雪是紧密相联的,我以为全世界都是这个样子,冬天就要被白雪覆盖。
冬天给人的乐趣真多啊。平房的房檐上挂着冰凌子,粗的有胡萝卜这么大,细的也如手指般大小。趁大人不注意,扔砖头块敲掉一根,拿起来用自来水一冲,就送入嘴中,嚼起来就像没有甜味的水果糖。最好吃的莫过于冻梨和冻苹果,吃到嘴里,果肉和冰屑混合在一起,像现在的沙冰。我一度以为,梨和苹果就是这么吃的。
还吃冻柿子。每一个冻柿子端上来,整个都被冰包裹,用硬物一敲,敲击的地方就裂开来,扒掉冰层,红透透的柿子就露出来。小心地咬开外面的薄皮,里面浓浓的汁液就要留出来,要赶紧地吸住这个小口,才不会浪费。这里面动作的轻重缓急需要技巧,每次吃完,都是满脸的柿子汁。
我们还滑雪橇。别人的孩子都有一个,我没有,母亲做这个实在不在行。我就去蹭人家的。我不敢自己滑,每次都要坐在别的孩子后面,时间一久,他们就不愿意带我玩了。后来,我也厌倦了这种游戏,宁愿躲在屋里的暖坑上看书。
家里的房子前,有一个很大的菜园子。冬天,那些枯死了的茎、根都留在了地里,歪七扭八地插在那儿。因为白雪覆盖,这个园子,在冬天也不似那么破败。为了提高肥效,晚上我都偷偷溜出去,增加人工养料。有一次,我蹲在园子里,不经意抬头一望,月亮好圆啊,又亮又大又圆,散下的月光,让整个园子都笼罩在月的华晕中。那一刻的月光至今让人难忘,以后再看到好的月亮,都觉得不及那晚让人迷醉。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东北的冬天。
我要落脚的这个城市,冬天却很少下雪,一两次的降雪就把冬天给打发了,实在让人不过瘾。
一下火车,我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焦点,整个人被包得像个棉花粽子,虽然他们也穿着冬衣,但都是轻薄轻巧的。他们都看我,尤其也和我这么大的孩子,他们甚至偷偷地笑我。有的还附在父母的耳朵上,边说边往我这儿看。
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甚至想藏在他的身后,最好他能把我变小了,装在口袋里。我好想回到那个有白雪的东北地方,那一刻就开始想念。
我们坐公交回家。这是我第一次坐公交车,东北的那个城市小,只有少数几辆,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平常实在没有理由跑这么远去坐公交车。
车一开动,我双手使劲抓住一个栏杆,身体没有适应突然变换的节奏,一下子就冲到前面。还好只趔趄几下,总算没有摔倒。我已经胀红了脸,全车的人都在看。父亲把我领回刚才的地方,把我圈在他的臂膀里,我顿时安心了许多。发烧的脸也渐渐不那么热了。
我开始偷偷地观察这个车厢。司机坐在最前面,他的右手边有一个长长的杆,他总是不停地晃动它,一会儿一次。再往右边,就是一个突起的大盖子,上面还盖着一层皮棉被,一紧急刹车,那个盖子就要跳一下。
车厢里的人都望向窗外,不管坐着的还是站着的。坐着的,脸扭向路边;站着的,都面朝车窗,看着外面。车厢里没有声音,只有车开动的轰轰声。
我也想向窗外看,坐在座位上的人太高了,挡住了我的视线。在他来回晃动的间隙,窗外的风景若隐若现。
还好车厢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穿得像个粽子的小孩。想到这儿,我顷刻放松下来。
就要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它会接纳我吗,我会喜欢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