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纶中学,以人名入校名,这在今天的中国,可不多见。而小小的庭院里摆了这么多富有创意的雕塑,那就更罕见。
你懂的,今天中国的校园里的雕塑是个什么品位。很多学校都把花坛、草坪、广场的好位置,留给一大堆扭七歪八莫名其妙的不锈钢垃圾。我在很多与教育有关的杂志封底上,看到有专门的工厂推销这类像一坨子搁得串味了的冰激凌一样的雕塑。我也看到很多校长,校园文化大讲一番,就用这种三流污染小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破铜烂铁,来打发少男少女一双双时时搜寻新东西的眼睛。
陈经纶校园两个院子,高中和初中的,都只那么一小坨儿。这么点校园,能干个啥?可一进门,我就被这儿的雕塑迷住。作为京城首善之区朝阳区的头牌中学,这个学校有些年头了。上世纪20年代初,清水安三先生赈灾济难,办了“崇贞学园”。这个名字别致吧?这样的校名今天已成绝迹。大家伙异口同声说要弘扬传统文化,四海八方都在读经复读经,少年们在课堂上也学了不少风骚班马,孔孟老庄,唐诗宋词,可要说用上里边儿几个古雅的汉字组合,给一所学校命名,那就比登天还难。
今天你走进陈经纶中学,汉白玉石雕的大门里侧,横梁上,“崇贞学园”四个楷书字儿,真正是俊彦儒士的风神。
后来就叫“北京女四中”了,再后来是“朝阳中学”。然后,国门开放,香港华人企业家进来,资助办学,京城里就有了用个人名字命名的正规公办中学。恰好,陈先生的名字典重古雅——经纶,用来当校名,本身就是对这些皇城根儿底下学子的一种期勉:编织丝线,绞织丝绳,一寸寸劲要足,线要理顺,这个事儿,正如同治国之理。为学者,当以经纶世务、定国安邦为志呀。
我在校门口看见了清水安三先生的石雕像,正对着另一侧一组用石头雕成的书卷,或摊开为文,或并置疏落,或随意叠放,款款雅致,书生情味,怡然可人。
你再看,一组叠石,也是一组雕塑,把一连串四个校名镌刻上去,象征万山群峰,丰繁婉曲的石头肌理,坎坎坷坷,姿态多变,正是一部校史。可这样讲学校历史,多么简约风雅。
楼底下,墙跟前,芳草园中,一个胖嘟嘟的小猪人,肚皮朝下,四肢翻天,小领带都飘歪了。这个圆滚滚笑哈哈的石雕,看来是陈经纶中学精神风貌的自许——“满腹经纶,快乐冲天”。雅重的文士,原本正该有这样的欢天喜地的神采。庄与谐,重与轻,博学与昂扬,这些个东西调和起来,正是刚健君子的模样。君子不器。君子坦荡荡。君子志于道而游于艺。君子不忧不惧又风乎舞雩。君子正该是欢乐英雄。
沿墙跟,窗户下,还有一溜小小头像,很可爱,都对我的胃口。一个钢塑的中年人头像,脑门子光光,苏格拉底式的博学睿智,却努起了嘴唇,吹一个大白泡泡。我呢?我想满腹诗书,学富五车,我也想吹泡泡,永远是个顽童。我想成为浮士德,书斋里坐够了,也去寻找春天原野上常青的生活之树。我想一脸褶子一肚子文章的时候,还能极其调皮。
后面这颗红色头颅,眼神有点深沉,头顶好似开花。世上有这样的头颅吗?有,他就在你胡思乱想天天疯长的头颅里。
黄色头颅,当鼻子当脸,来了漆黑的一刷子。这是个恶作剧,还是位个性狂?要么,这个人很善于自嘲——精神强健的汉子,从不掩饰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哈哈,此其我之谓欤?我希望做这样的人,碰了一鼻子灰,还能把糟糕的脸给你们看。如果是瑜,挨一黑刷子,又何妨?
大玻璃窗前这个胖娃娃是我最喜欢的,这个钢娃娃,这个光头胖小子,这个赤身裸体低头看书的憨人,这个若有所思、亡我痴迷的精尻子,这个散淡的读书人,我爱你。阅读有多少种方式呢?十种?百种?n种?至少,还有憨憨的,痴痴的,胖娃娃埋头凝神的这一种。
名叫杨韬的雕塑家,你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你一定会背这号辞句:曲肱而枕,箪食瓢饮,不改其乐!
现代人怎么塑捏自己的愚公?原来就是一簇瘦胳膊细腿的纤纤时髦女郎,一起用秀长手臂,各各袅娜,风姿绰约,一举起一大疙瘩令人喘气急促的白铁块?要或,你们一伙举起来的,只是一领男子正规的外套?要或,你们愿意用喜悦和美丽的体态举起来的,就是一件巨大的衣衫?我相信自己这几种瞎猜,都能领我有一番绮思绯想,胡猜狂臆。那些刚刚跟语文老师念了一段《列子》的少年,你们下课打打闹闹,在这儿对这群重压当头的模特女郎一愣神,又会对子子孙孙无穷匮的愚公老汉,生出何种新的幻想?也许,你,一伫足之间,已自从那些妩媚动人的小金人身姿里,读出了自己的身影?
校院里的主题雕塑,自非这架用人身开弓的钢雕莫属——大汉裸身力蹬弓架,两手向后撑着大弦。好劲健!朗朗大美在其中。映在后面玻璃中,那个开弓人,正像是低头受难的人类缩影。但,是壮士开弓,还是劲弓困人?我迷惑,玄思。当人与弓一起充满张力,我们的世界才充满伸张之美,力道十足吧?
不用说,每天进出学校大楼,少年平视这一弓一人,能不暗自绷紧了全身肌肉,悄悄握住了一只拳头吗?
可你凑近了细看,这个缕空的铁人,原来全用一段后羿射日的神话文字,一个个雕镂组形而成。大开大阖的骨子里,是细密的编织工夫啊。真正的事业,哪一桩不是如此?
去初中庭院,先要闲蹓到高中小院一面墙前。其实,这儿是墙上再套个小洞门,里面搁一块花石。像有个园林在后边候着我。这就造出个小洞天了,对不对?旁边一个玻璃房,上面一行大字:“迈向青春第一步。”走进去,是架楼梯,通上去,横跨,到墙外另一楼,那就是初中部了。楼梯间里边挂画,水彩,油画,摄影,都雅正。少女们腾腾腾上下。我一看,玻璃外,画框后,正飞掠点点樱花。
还有这么连接两个校区的,有意思。我回来再赏一次,这个玻璃房,其实,也还是一尊别样雕像。
我一路看上去,走进那边走廊。两旁教室,办公室。墙上,门边,也弄些话语,浮雕,班训什么的,但,材质考究,色彩适度,句子儒雅,造型都有文秀气。许多学校,花花绿绿弄一墙,柴,俗,浮薄。还不自知。而这京城名校,正在这里显出贵气——校园文化,硬件,正是一部时时入眼目、渗心曲的教材啊!品位,品味,色度,格调,形质,趣味,创意,这些个东西,与学子日日照面,处处相伴。这乃是无声授课,课外补课,课间传道,岂可小忽哉?陈丹青先生尝言孩子的“视觉记忆”,教育,若此为其小,孰能为其大?
我当然喜欢他们在走廊深处,人群罕至处,弄张桌子,铺上天鹅绒桌布,整齐又随意地摆上许多矿桌水,由学子自取自饮,交钱由己。好吧,你饮清水,你能于无人见处,能在那别人眼睛不盯着的地方,自个儿掏钱付账吗?不交?没谁看见,除了你自己。
你看,这比你请一位大书法家,用三十年功力写两个端严颜体大字——“慎独”,正气凛然地悬在少年头顶,哪一个更像教育?
但,我更喜欢的还是下楼去,继续玩赏墙跟下的雕塑。
一个人绷一张网,这是鲨鱼跟人的关系。其实没鱼出现,是人自己铆足了劲,跟网较劲——什么样的鲭鲨白鲨,是这个一身石绿筋骨且挺胸凸肚的桑地亚哥的对手?
当然,鱼也不含糊,半肉半骨,用铜,用钢,用一尾钢丝编织的鳍,行走在陈经纶崇贞学园初中少年当中,带他们自一鳞半爪的形迹,自一缕海的神气,自一角狭窄都市院落,鼓动自己的赤子想象,从教室窗户下振羽,畅游奇幻的遥远的南太平洋。
再看这个:一圈圈铁丝缠绕的,是一牙月吗?光明能捆绑得住吗?还是,因为捆绑,突围的光,飞脱的月,让那些纠缠和囚禁,变成了一管飞旋上升的螺号,呜呜若有号鸣声?
同样,挣脱了茧的蝶,将那一枚茧虫,变成了登高的赤塔,盘旋的楼台,飞扬的风云,抟扶摇而上,最后,才将自己变成一朵飞起来的花,一瓣翔在高处的美丽。
我相信每个少年都会从在这些地方的一瞥中,眼眸里点下一粒种子,极细极微茫,他自己不知觉,他老师看不见,他爸妈浑然不晓,但,有凤来仪,已有百年大树在人心中悄然萌芽,有美在成长的躯体和脊髓间潜滋暗育,有一种醇正的趣味正自赶往三十年后一个宜人的庭院,一处田园怡人的村落,一座悠然养人的小城,一个大都会的设计精巧醉人心脾的街角,为他和她自己及其无穷匮的子子孙孙,去展现一棵本质的大树、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应有的绿色。相信那时的树会说话:我当年在陈经纶中学,见过人们手捏心塑的今天的好模样!
因此,我多么喜欢他们在校门口,用一颗经纬交织的星球放在校门一侧的竹林边,花坛里,让一串鸟,掠过去,飞出去,如翦翦轻风。
噢,竹叶下还掩着一尊好作品:一介古代狂狷之士,正在鼓琴。枯瘦,黑涩。虬曲舒放之指,正在拨弄的,与其说是一架七弦琴,不如说是一段劫余焦木。君子弹琴,就是要在石头枯木上拨弄出帕瓦罗蒂的歌喉。可我听见了,铮铮淙淙,巍巍乎在高山,浩浩然同江河,缈缈哉向远方,织经纶丝,其志不在小,恰是经纶吾庭院而及天下者也。
任你塑捏一个梦
我是你的一团泥巴
搁在窗台下
跟你的明天悄悄说神话
跟你梳理一缕彩丝
编织他们没见过的一朵花
跟你走神的一刻约会
用石头雕一星绿芽
跟你一起踩住鸿雁
铸一匹跑赢时间的铜马
朝着不毛之地
跟一柄锄头同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