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咿呀儿...自...由...自...在...”
沈沈的沅沅要永远做自己,自由自在。
01
阮沅坐在床沿,紧了紧身上厚重的毯子。把视线从沾染胶痕的墙边收回,那份挂历摇摇欲坠,依稀能从皱缩的纸张上窥见两张笑脸。
黄昏的余晖透过窗缝洒在昏暗的室内,她伸手想要接住一丝暖意,却瞥见地板上无意识投掷的纸团,似乎更冷了。
那种无力感再次蔓延全身。阮沅无助地抓了把睡得散乱的发丝,用手背胡乱抹干从眼角漫开的泪。打开相册,一下拉倒最底。那些来不及删除的回忆,又撞进脑海。
夜幕降临,天边点点星光揉碎了身影洒向幽蓝的海面,泛起一层细碎的光。她看见自己提着红色裙摆,正赤脚欢快地踩着岸边翻腾起的白色浪花。
“沅沅,看这里呀。”镜头外划过熟悉的嗓音,温柔中带着细腻的欢喜。
...
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让阮沅忍不住眯了眼。她紧咬下唇强忍着,蜷缩起身子固执地一个视频一个视频看过去,眼皮慢慢耷耸。
“我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太累了。”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
阮沅一下从梦中惊醒,暮色沉沉,连带着窗边那点可怜的光影也被吞噬殆尽。她抬起眸子,迷茫地望着满室黑暗,一股凉意在心间逐渐蔓延开来。
过了许久,她才揉了揉干涸的面颊摩挲着开了灯,在微信界面置顶的人里发了条:
[我订好了民宿和车票,周末陪我去趟海边吧。]
期待了半年的旅行,还是去吧。
02
沈沈远远看见一条红色纱裙在风中摇曳,像断了翅的蝴蝶,只一眼就蹙了眉。她走上前,把阮沅敞开的开衫拉得高高的,“这个天可真是太冷啦!都说了让你进去等我呢。”她一边抱怨,一边拉过行李箱带着人往里边走。
阮沅什么都没说,像往常一样眯着眼冲她笑,嘴里念叨:“好啦好啦,我记住啦。”话里话外都透着俏皮。沈沈什么也不说,把她的手塞进棉服口袋里,紧紧抓住。除了上车检票那一小会儿,就没松开过。
十二月底,实在不是个出游的好时节。她们到时,空气已被雾气环绕,细密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哒的一声,四散开来。
刚一下车就被扑面而来的咸腥味夹杂着海风,卷了个七零八落。阮沅冻得瑟缩,紧紧贴着沈沈,说不出话来。
沈沈嘴里打寒颤,却勾住阮沅的细弱的胳膊,怕自己一不留神,她那对蝴蝶骨就被海风带起,不知飘向何处去。她打趣似的:“你啊,要是飘走了怎么办?”
“那还不好啊,飘走了就自由了。”阮沅微微抬头瞧了一圈,轻轻碰了下她,又打量几下收了伞。拉着沈沈就往雨里钻,她们快速穿过人群,循着地图往民宿走。
沈沈不认路,就在背后跟着她。纱裙被雨染成了酒红,这个疯妮子敞开外套让雨点顺着锁骨一点点打在身前,又在领口漾开一片水渍。
蝴蝶落了水,反倒成了妖精,终于有点儿人气。
办理完入住,她们把房间里暖气开到最大。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才互相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荒唐死了,却也痛快死啦!
阮沅把洗过的纱裙小心挂起,裙子下摆还滴滴答答冒着水珠,原先轻盈飘逸的模样不复存在,反而透着黏腻的冰冷。
她背过身,小声呢喃了一句,但沈沈还是听见了。
“谁不是越来越不像自己呢...”
03
“所以,他说完很累你就答应分手啦?”沈沈攥紧手里的被子往阮沅身边靠,脚尖也有一下没一下勾着她。“嗯啊,除了答应还能怎么样...”阮沅任好友闹自己,声音渐渐低下去,“就感觉...都不自由了,那就这样吧。”
「如果我的爱是自由的,我的灵魂也将是自由的。」
林深爱自由,阮沅也爱自由。可没想到凑到一块,却无法成为对方的阿希雅,反而被缚住手脚。懒散惯了的人往往不服管教,面对这样的伴侣需要很多妥协。为了适应对方的脚步,被迫打乱原先的节奏。
桌上摆放的挂历停留在元旦那页,阮沅想伸手翻翻最后也只是卷起袖子用手指轻轻抚了一会,想起什么继续开口。“很多时候连吃个饭都要妥协,后来吃习惯了,他觉得我黏人。”
眼前的挂历是完整的,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对阮沅来说很新奇。“可是...一开始我不是这样的啊。”她还是没忍住,把它抱进怀里又凑到橘黄的灯光底下,一页页看下去,不过是平常不过的数字序列而已,也就兴致缺缺地放回去了。
他们的爱情成了互相牵制的绳索,不缠不休的。
阮沅被沈沈抱在怀里,她眷恋又依赖的朝她身边靠近。“我就说,为什么你变得那么难约。后来,干脆不找我了。”沈沈和阮沅从梳着娃娃头的小姑娘到留着长发的大姑娘,就没分开过。
阮沅总爱把王小波的话挂在嘴边:“沈沈呀,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你啦,爱你。”说的一点错没有,她们是最亲近的人,但这两年,却疏远了。“你早该和我说的,什么都不说。”她气得隔着柔软的棉花,拍了一下阮沅。
床边宽带盒在黑暗中一闪一闪,那条纱裙在空调机箱呼呼风声里被吹得鼓起一点,摇摇欲坠。
她的沅沅似乎昏了头,扎进了爱情的旋涡中成了个糊涂人。日复一日的时光,磨掉了自己的感受和内心,也失去了与众不同和独立自主。
像是,成了谁的附属品。
“睡吧,但愿明天别这么冷。”
04
露水见天晴,雨后的清晨透着清亮,阳光越过淡淡的雾霭洒在尘世万物上。阮沅又换上了那条红纱裙,和沈沈披上同款大衣走在礁石路上,很安逸。
南方的天就是这样,一夜之间就过完四季。
“天气好好,一会儿去海边拍照吧。”阮沅看向沈沈,眉目间满是期待。海风阵阵吹来,波纹堆叠起波纹,海浪镶着浪花织成的银边,撞击在礁石上,溅起了洁白的水花,涌到沙滩边轻盈地荡开。
细软的砂石上零星几只觅食的灰色海鸟,被这白色裙边惊起,扑棱着向远方去。阮沅把鞋子拎在手里就往沙里钻,“沈沈,你快点跟上呀。”她一边笑一边朝沈沈招手,眼睛眯成一条线。
穿着红裙的妖精,又现了原形。残破的羽翼周围长出的新翅,随风翻飞。
沈沈也不着急跟上她,慢悠悠走过去。阮沅将裙摆提起,一脚一个印子,傻了吧唧地顺着潮水向前,又被漾起的海浪吓得回头。
海风吹得人浑身舒坦,懒洋洋的。飘吧,飘吧,做自己自由自在。
“你慢点儿跑呀!”阮沅脚步踉踉跄跄,沈沈隔得老远大声嘱咐她。“沈...沈...快...来...”她的嗓音被风吹得破漏,仍然掩盖不了快要溢出的惊喜。
阮沅眷恋大海,或者说山城的小孩都渴望看海。在水天相接的海岸边,恣意欢畅,也是沈沈的向往。
她们也去过海边,在人海里窥见一点蓝海。
沈沈泼了一把浪,转头问她:“想什么呢?”阮沅穿着白色衬衫裙也蹲在一边,拨开细浪,“听说运气好的话,能见到白鹭。”她的视线放得很远很远,尽力投向水天交汇的边缘,也见不到一点期盼的影子。
他们说,白鹭自是逍遥,她想见见。她想见,沈沈就陪阮沅等。
等呀等,却什么也没有。
05
阮沅跑到沈沈边上,晃晃手才让人回神,“想什么呢?”沈沈恍惚间将白色裙摆下素面朝天的沅沅和红色纱裙里明媚婀娜的沅沅和重叠在一块儿。
她们都对远方挥手,却都止步不前。
沈沈不说话,就看着阮沅。她们认识了二十多年,阮沅哪能不懂。她俯下身子让沈沈靠在自己怀里:“看到海,好像又活过来了。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想通了不少。”不远处有只海鸟躲在礁石边,在波光粼粼的浅滩里搜寻卧沙的口粮。
那年的白鹭隔着千山万水,又飞回来了。
沈沈拿出相机,想留下点什么。但阮沅什么也没做,她屏住呼吸痴痴望向远处的海鸟。它姿态优雅,抖抖身上所剩无几的蓑羽,高傲叼着嘴里的小鱼就扑腾几下飞向天际。阮沅看到它在空中盘旋,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就消失在视野中。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了,又隔着海看了好久好久才收回目光。
她迈开步子,挪了方寸。想追,却被日暮西斜的寒意冰得一激灵,停在原处。沈沈在礁石边,朝她伸手,“沅沅...快....来....呀....”白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衣摆随意飘荡,墨色的发丝散在两侧,对她肆无忌惮地笑:“快...来...呀。”
阮沅又向前走了一点,周身朦胧的颓败在摆动的衣领间泛起涟漪,又漫开大半。她朝沈沈挥手,慢慢走在细软的砂石间,一步一步被光影笼罩。她越走越快,提起衣摆对远方露出个灿烂的笑:“沈沈呀...”
红裙掠过海水留下一点痕迹,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蝴蝶骨,也随风飘荡起来。
06
阮沅将脱下的大衣放在礁石边,及腰的长发在风里散开,红色纱裙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踝,随着轻快的步伐流转,裙摆迎风而动。沈沈随手抓拍了一张,镜头下的她略施粉黛、双眉修长,黑白分明的眸子荡漾着生机。
“沈沈...”沈沈呀,沈沈,我的沈沈啊。她的沅沅总爱叫她,各式各样的叫法。每一句都满是依恋,是她们在长久的相互依靠中建起的只属于对方的暗号。
她的沅沅呀,那双新生的摇摇欲坠的翅膀,伴着海岸的波光顾盼流转,熠熠生辉。
“跑慢点,跑慢点...”
裙子下摆沾上溅起的泥沙,但她也不大在意。扑进沈沈怀里,和她抱了又抱,却一句话也没说。沈沈也不说话,一下下抚上她背后微微凸起的蝴蝶骨。
飘吧飘吧,归来时了无牵挂。
...
沈沈和阮沅沿着海岸线走到了尽头,一路走一路笑。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傻妮是真不怕冷,就这么走了一下午。“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告诉我。”沈沈将温热的手塞进阮沅冰凉的手心,又拖着放进大衣兜里。“嗯。”她乖乖点头。
“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像小时候那样。”沈沈把自己朝她身前贴了点,挡住微凉的海风。“嗯。”阮沅低低回应她,“沈沈呀...”阮沅用手指在冒着暖意的口袋中把玩着沈沈肉肉的小手,“所以,这次分手我做得还算不错,对吗?”
爱与不爱,都是自由的。她的沅沅没有纠缠,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平静地出门一趟,很体面。“对,很勇敢。”阮沅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她顾不上妥帖的妆容,在十二月底的海滩边抱着沈沈失声痛哭。
正是微微向晚,天边散着懒洋洋的云彩。水天交织的边际,上半截浮在阳光里,下半截沉进黑暗里。沈沈和阮沅在明暗交界的光影下,小声说话。
沈沈将外套披回她的肩头,正对阮沅将衣领扣紧又为她系上腰带,说:“故事在海边开始,就在海边结束吧。”
“我的沅沅呀,要一直自由。”沈沈眷恋地将头靠在阮沅肩上,两人手牵手往回走,她们交叠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沈沈呀...”阮沅开口,却什么也没说。
沈沈笑了,望向天边的海鸟胡乱哼起小调:“咿咿呀儿...自...由...自...在...”
07
起雾了,沈沈隔着玻璃看见远处的山海,漫起一层轻纱,浮去飘来,一切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
她将窗户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被寒风刺的缩了回去,忙看向靠在车座上睡着的阮沅。又将她扯开的衣领扣了回去,车里暖气很足,她的脸睡得红扑扑,一扫来时阴霾。她轻轻呵一口气,窝在她身边对着相机里的照片挑挑拣拣。
那条红色纱裙,被阮沅清洗干净躺进捐献箱里,等待着属于它的有缘人。
至于她,会陪着阮沅一直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