璜爹是改革开放后,我们这个山村第一个富起来的人。但在他的人生里,财富就像流星一般迅速消陨。吊诡的是,他倾家荡产三十年后,仍然死于酒色。
01
璜爹名字中带个璜字,因为辈分较高,很多人叫他璜爹,典型的山村野夫的形象。他沉默寡言,从未见他主动和任何人交谈过。他嗜好钓鱼,常年穿着不合身的旧迷彩服,脚上总是搭着一双廉价的黑雨鞋。
因为经济拮据,村委会照顾他,每到夏秋干旱季节,临时聘请他担任防火巡查员,每月领三百元工资。所以偶尔能见到他手臂上套着一个“森林检查”的袖箍,怀里揣着一个喇叭,用循坏模式播放着“森林防火,人人有责”。然而,他从不张嘴喊,不像其他的巡查员,看到中元节有人化纸钱就跳脚,他,懒得问。
有一次我参加村里一户人家的喜宴,三巡酒后,座中一个新娘方的老人家有些喝高了,只听得他声音嘶哑地说:“你们这个村,以前只有一个半乖人,半个是青大爷,一个是璜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周围的人都忙不迭劝他不要再喝,要送他下桌休息。
我们这里的方言,“乖”并非指乖张,而是指聪明能干之意。青大爷是原来的老支书,一辈子本本分分,公正无私,很受村民爱戴。但在这个外村人眼中,青大爷算半个乖人,两个才抵得一个璜爹哩。余者像村里的小学老师、村干部、医生等一干人,甚至不在他眼皮底下呢。
02
带着点疑惑,我回家后问四堂哥,那个成天无所事事的璜爹,到底是什么来头,被人家说是一个乖人?
堂哥说:“你还不知道哩,他以前可风光啦,我那个时候也投靠他去了”。
原来,80年代初,璜爹是村里第一个到外面去闯的人,他最先是进了浙江的一家玻璃厂短暂学徒。后来到临县,不到两年,办起了自己的玻璃厂。
硅石是制造玻璃的重要原料,璜爹动员全村男女老少采挖石头,由他高价收购,挖多少他照单全收。那个年月,刚刚分田到户,人们挣扎着过了温饱线,突然有个这样的赚钱法子,大家齐上阵,带着铲子、铁锹、榔头,在山中没日没夜地挖呀刨啊敲啊。
采石后的遗迹,至今在山中比比皆是,那些如今长满青苔和杂草的深洞,曾经寄托着所有人的发财梦。一段时间以后,附近的村落甚至整个乡都被带动了,大家全部一股脑地扎进了山洞里,装满硅石的大板车络绎不绝,石头在阳光的照耀下耀眼夺目,蔚为壮观。
璜爹也不食言,每人照单按月结算,村民的收入比干农活儿好上十倍不止。而且送石头到厂里,只要报璜爹的名字,可以在厂门前的饭店免费吃喝住宿。许多年轻人投奔璜爹到玻璃厂中务工,其中就包括我初中刚辍学的四堂哥。
璜爹的经济头脑自然不必说,他能由一个工人做起,短时间内白手起家,产销渠道迅速铺好。确实当得起乖人的美誉,可惜,他绕不开那个时代暴发户的通病。
厂子做大以后,璜爹开始花钱如流水,灯红酒绿的,结交了许多社会上的狐朋狗友,我猜想,那个外村人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结交璜爹的,并且大概受过他的恩惠吧。
他那个时候嗜赌成性,个人私生活也开始变混乱,与好几个女人有苟且。富贵温柔乡里待久了,自然就无心进取,很快,厂子经营不善,败光了。
堂哥说他最后好几个月没领到工资,去找璜爹的时候,璜爹坐在厂子里空空如也的家中抽烟发呆。看见堂哥来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皮说:“你把屋子后面的自行车骑走,没别的东西可以还你了,你嫌不够,要打要骂随你”。
03
璜爹家道败落以后,几乎欠全村所有人的石头账款,银行里也有巨额烂账。一个村的人知根知底,人们也知道指望不上他还了。
他从此一蹶不振,也许是心里没底气,担心人家瞧不起他,从来不参与村中事务的商议。他只自顾自养条黄狗,钓鱼打发日子。钓到的鱼,他优先供给黄狗,在人们看来倒是件稀罕事。
璜爹总是面无表情的,永远让人猜不透他是高兴还是忧伤,他似乎成了一个幽灵,晃来晃去,那条狗则总是摇尾陪伴他左右。
璜爹还存有一两个阔过的痕迹,一是他家的房子,八十年代建的三层砖房,依山傍水,不与其他房屋毗邻,虽然现今看破旧不堪,但当时绝对可算一座豪宅了;二是他家的两个儿媳妇,年轻的时候出落的十分俊俏,如今看去也有几分半老徐娘的风韵。反观他的两个儿子,个头甚至都比儿媳妇矮一截呢。人们说,徜若不是他们爹当年阔气,怎么讨得到这样的媳妇呢。
璜爹的儿子们平日也不和他来往,不来往更谈不上赡养。璜爹自己又不问世事,混账得很,所有的生活重担,一下子全落在了他的老妻身上。前两年,他的老妻得了绝症,璜爹只得硬着头皮向儿子要钱治病,大儿子好赖凑了几千块钱,二儿子竟然甩了两百块钱就想了事。璜爹抄起屋角的扁担,追着不孝子打,哪里追得动,他二儿子一溜烟不见了,留下地上沾着泥土的两张红票子。
人们罕见地看到璜爹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凸起,低声嘶吼着,看得人五味杂陈。
04
医药不足,璜爹的老妻最终去世了。他的生活更加困顿起来,头脑也不大清醒,原来人们几乎从不议论他,在他临终前的一两年,他却惹出了许多是非。他丧妻以后,变得嗜酒如命,然而平日里没有钱买醉,只有趁着谁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去蹭酒喝。
知道他没钱,人家也不要他随份子,但璜爹每回都能让主人家下不来台。最让人难堪的一次,他醉了,他在桌底下吐得一塌糊涂,有人去扶他,他淫邪地一笑说:“好想操女人啊!“。此话一出,羞得在场的村妇连声呸呸,骂他不要脸。他不以为耻,反而呵呵得笑起来。
他是一个被酒色彻底击垮的人,那大概是奢靡生活的回光返照。
璜爹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视线中,依然是参加一次白喜事的酒宴,他已有几分醉意,有几个人已经近乎呵斥地让他停杯,最后总算勉强没有出丑,主人家让他带回去半瓶白酒,算是犒劳他的配合。
那天后,他养的黄狗总跑到邻居家窜上跳下,狂啸不已。用石头赶它都没什么用,两天以后,邻居不胜其烦,跟着黄狗去屋里一看,璜爹人早已凉透了……
璜爹安葬以后,人们见那条黄狗在他的坟堆上睡了快一个月。
冬天的时候,他的二儿子竟然将这条黄狗杀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