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生于1981年,逝于1936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思想大师。鲁迅著述颇丰,为后世留下了许多的可探讨与思考的命题。鲁迅先生一生关注中国人的国民性改造,致力于“人”的重新发现。
回顾鲁迅著述,他的文章可分为两类,一类为别人而作,这“别人”中有为中国的独立、自由、富强艰苦奋斗的志士仁人;有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们;也有那无论是咄咄相逼还是布下“无物之阵”的敌人们。第二类便是为自己而作,是独属于自己生命体验的个人性作品,在这作品里,鲁迅窥探灵魂,用带血的真实去浇灌那地狱门口的惨白色小花。在这里,与那些“为他人之文”不同,鲁迅真正展示了他内心的悲凉与绝望,探讨了人的个体生命生存的困境,这便是《野草》。鲁迅先生曾说过,不希望青年人来读他的《野草》,更希望青年脱离《野草》的影响。可时至今日,我们发现《野草》所蕴含的哲学已不仅仅是那个走在时代前面的鲁迅的个人哲学,它已经成为整个人类生存所面临的集体困境,“反抗绝望”在如今这个消解价值的时代或许更具意义。
在《野草》中,鲁迅把人的个体生命放在过去、现在和未来这历史的纵标中进行考察。古今中外都有对未来的美好幻想,西方有所谓的乌托邦,东方有“大同”社会的想象,鲁迅由此思考“黄金世界”里还有没有黑暗?然而得到的结果是在新的世界里还会有新的死亡,这原因在于“曾经阔气的人想要复古,正在阔气的人想维持现状,还没有阔气的人想改革”,于是鲁迅“于天上看见深渊”,鲁迅清醒地打破这永久的对未来的幻想,至善至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自古以来人们的幻想即是到“美”为止,却忽略了极境便是绝境。我们想象出了“大同”,可是“大同”之后又会怎样呢?没有人想过。就像那曾经鼓舞了妇女勇敢走出家门的娜拉,人们都在鼓励女人们勇敢地去做那反抗的娜拉,可是鲁迅又清醒的提出了《娜拉走后怎样》,得到的答案是“回去”或“死去”,这是残忍的,但在那个时代却又是无比真实的。在时代大潮中,鲁迅始终是清醒的,他不盲从于时代精神的裹挟而保留着冷静思考人生的态度,这是否也能给当今身处网络时代容易被信息碎片化所主导思想的我们一点启发?
《秋夜》是《野草》集的第一篇,在这篇小文中,鲁迅提出了小粉红花和枣树两种哲学。秋到来时,小粉红花在冷中瑟缩的做梦,它梦着秋天过去了便是春天,于是它便微笑,这是小粉红花的乐观主义哲学。可是这样的乐观是真实的吗?这样的盼望是有尽头的吗?鲁迅显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乐观是虚无的。小粉红花的乐观是建立在秋天必须过去,春天必须到来且春天一定会永驻的前提下,然而这期待是空虚的,是自我欺骗。然而这样的结果是否意味着我们放弃希望去任秋风将我们萧瑟为萎靡的枯叶呢?鲁迅又看到了枣树。小粉红花旁的枣树也在做着梦,它做着落叶的梦,它知道秋天会过去,春天会到来,然而秋天仍会到来,春的到来不会永驻,但它“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枣树的反抗,是不计后果的反抗,是不以未来是否光明为前提的反抗,它清醒而倔强,它拒绝许给自己一个光明的未来使自己蒙蔽,它要用那落尽了枝叶只剩枯瘦的木干去直刺那一切想要置它于死地的。这便是枣树的哲学。同样地,《死后》是《野草》集中的一篇奇文,体现了鲁迅新奇的立意、丰富的想象力和戏谑的写作方式。从题目便可看出,这篇文章写了人死后的体验与感受,死后失去运动神经而感觉神经却还在。独轮车从头边推过,蚂蚁在脊梁上爬,青蝇停在脸上,然而“我”不能动,这样的描写使我们也深深感受到那种力不从心的束缚与痛苦。鲁迅在这文中揭示死亡也绝不是人的痛苦与荒谬的结束,而是更大的痛苦和荒谬的继续。
《过客》与《秋夜》所表达的思想有相同之处,然而《过客》一篇也有自己的哲学内容。《过客》的结构设置颇像一出戏剧,文章通过过客、老翁与小女孩的对话推进。老翁问过客“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到哪里去?”得到的回答均是“我不知道”,从而揭示了人生存的荒谬性。在过客想要知道“前面是怎样一个所在”时,小女孩回答前面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老人则回答前面是坟。在明知前面是坟的情况下,老人的态度是休息,而过客仍要走。这便是“反抗绝望”的哲学。前面是坟,我明知,可我仍要走,且我只得走。在这里,鲁迅再一次打破了对未来的神话,让那幻想中的精神避难所只剩断壁残垣。可我们为何不停下脚步仍要向前走呢?我想这是一种人在历史中的传递性与接续性的发现与确认。这便意味着在时间的历史中,在空间的宇宙中,一代一代的人从生来到死去都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而人的地位是如何?那便是我们尊重自己,我们热爱自己,我们又清醒地了解自己。也如《死火》一篇中提出的人生选择问题,即“冻灭”和“烧完”要如何抉择。这二者的区别何在?“冻灭”是坐以待毙,“烧完”则是垂死挣扎,结果都将是死亡。在绝望中,不同处就在于“烧完”是燃烧过的,在烧的瞬间是灿烂的,发出耀眼的光,是直面死亡,让死亡向自己走来,它的价值不在结果,而在于过程;而“冻灭”是无所为,是等待死亡,是自己向死亡走去。人终归要死去,你的一生无论是辉煌还是颓废,那都是一个人的一生,我们的一生是为自己而活也是历史上、宇宙中时间空间的接续,我们就像一条传送带,我们在时间上过去了,空间中消失了,我们的使命也就彻底完成了。这是人的本质,也是一切事物的本质,生存是为了更好地迎接毁灭,人如此,一切皆如此。
《风筝》是《野草》中一篇看似怀旧的文章。鲁迅在这篇文章中记述了自己曾毁坏小兄弟的风筝的事情,在这看似平淡的事件中,鲁迅却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一次对儿童“精神的虐杀”,而这一“过去”的事给了鲁迅“现在”的负疚与悔恨,在不能原谅自己的惩罚中,他想要补过,那就是求得小兄弟的原谅,然而这希求原谅得到的结果是小兄弟一句“有过这样的事么?”这忘却使得错误无可原谅、无法弥补。鲁迅曾说:“一般人都希望躲到春天的温暖中去,而我要躲到冬天的肃杀里去。”他想要将自己的罪过呈在烈日下忏悔,然而忘却使得这罪过无所逃避。正如许多现在不如意的人总在回忆过去,然而这过去其实不过是美化的过去,每一秒都是过去,而每一秒组成的过去其实从未过分美好,是逃避现在让我们美化过去,鲁迅打破了对过去的神化,其目的仍然要我们承认现实,逼视现实。
鲁迅打破了对过去和未来的美化与想象,让我们直面现实,因为现实即使是痛苦,那也是真实的痛苦。
在《野草》中,鲁迅又将人的个体生命和他者的关系中进行考察。首先是“敌人”;在《这样的战士》中,鲁迅提出了一种“无物之阵”,则是处处有敌人,投出标枪然“一切都颓然倒地”,“只得一件外套”。有敌人却找不到,处处有阻力却不知何方而来,这是一种怎样可怖的景象,然而这是鲁迅所面临的情形。《野草》写于鲁迅生命的晚期,那时的鲁迅具有崇高的社会地位,正是所有人,无论是敌是友表面的称赞,让鲁迅这样一位“战士”陷入了无物之阵,不知真正的敌人到底所在何处,而这样的含混不清却是最恐怖的,在多疑、戒备、迎战、包围中,鲁迅就这样心力交瘁,为“无物之阵”所害。其次是“群众”;在《野草》集之外,鲁迅曾写过一篇名为《示众》的文章,这甚至不可算作是一篇小说,其中的内容只是各个人物的速写,但是这速写却刻画了中国人的麻木与残酷。所谓“中国的群众都是戏剧的看客”,中国人喜欢把苦难审美化,正如人们喜欢赏听祥林嫂讲述她苦难的遭遇;中国人擅长消解崇高,正如华小栓吃下沾满夏瑜鲜血的馒头,鲁迅的忧虑是中国所进行的世纪末的表演,是中国将亡在这哈哈一笑之中。最后是“爱我者”;《腊叶》这篇是写给许广平的,是为“爱我者”所作。其文中“病叶”指的是鲁迅自己,“我”则指的是爱我者,是想要保存我的许广平。病叶也将死亡,旧时的颜色将消去,这是鲁迅对彻底必然消亡的清醒,鲁迅又劝诫道“我”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这是对许广平的嘱咐,也是十年后鲁迅所说的“忘掉我”。
“忘掉我”是鲁迅的希望,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却不能忘记鲁迅,原因不在于他是被写在书本上需要背诵的“伟人”,而是鲁迅在今天对于我们仍有价值,我们要保存它,是为了更好地走向前去。如果社会的发展有一天使我们可以真正地忘记鲁迅,不再需要鲁迅的绝望,我想那也将是鲁迅所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