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3年的暑假很长,相传是近十年来最长的。但是与我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我一般不会出门。无论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普照,我都情愿坐在家里透过窗户去观看,而不是推开门去感受。
大概是在七月的一天,我理所当然的待在家里,正读着一本叫《万寿寺》的书。我的兴趣爱好很少,不像其他同龄人一样热爱许多运动,我憎恨流汗与疲倦。更多的是,我抵触男孩运动时,女孩投来的目光。我明白,我憎恨与抵触的大多是其他同龄男孩享受的,但是我也没有因此没有被孤立,尽管我们之间可以算是格格不入,但我还是会凭借自己的还算聪明的脑瓜子与他们交流,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也正因如此,我更愿意待在家中,而不是交流那些话题。
我正看书时,家里的电话响了。安静的空间被铃声无情斩断,仿佛外星来客的入侵。我接起电话。
“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了个女声,声音相当稚嫩,也许跟我一般大,也许更小。我在记忆里苦苦搜索各种可能性,像在翻阅一个摆满古籍的书架。可最终,我也没找到答案。
“你好,请问你是?”我只好这么回答。
“我叫Lily,住在这一栋楼,我昨天弄丢了一块枕头,请问你有没有看见?”
一般人说话时会有两种声调,大概相差一个八度,我姑且分作高声调与低声调。我认为用高声调与陌生人交谈能给人更热情和亲切的感觉,就像保险推销,中奖诈骗那些电话,女客服总是用尖锐活泼的高声调像你传达信息,而我用低声调回绝。
可Lily陈述上面那番话时采用的却是低声调,以至于产生了与请求相违和的冷漠感。但同时也告诉我:应该不是诈骗。
“枕头对你很重要吗?”我问。
“对。”
“长什么样子?被丢在了哪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反常的说这么多话,我从来不是个热心的人。当同班同学看到穷苦孩子生活的短片潸然泪下,包好零花钱投入捐助箱时,我却像石塔上的乌鸦一样无动于衷。这种行为有点过于悲观主义了。可我从来没有读过舒伯特,也没接触过伏尔泰。理性与感性应该是天生的,属于简单的相对性状。
所以究竟为什么我会反常的说这么多话,一定是一种奇怪的引力。显而易见,今天发生的唯一奇怪的事就是那通电话,所以只要再上简单的逻辑推理就可以得知——Lily的声音对我产生了引力。这点毫无疑问,无可辩驳。
“枕头是白色的,今早丢在了楼下的花园里。”
“上面有什么图案呢?”
“没有图案。”
“为什么会丢在花园里?”
“我忘了。”
“好的,我会留意。”
“谢谢。”
我忘了?
电话就此挂断,可我无法明白她忘了什么,忘了为什么带上枕头去花园?忘了为什么把枕头丢在花园?忘记应该是个时间概念,随时间推移脑子里的印象逐渐模糊,就像透彻的瓷器慢慢蒙上的灰尘,无法辨认年代,无法知道出自哪位工匠。可怎么也不会存在,相隔几个小时就忘记的东西,除非她根本就没有留下过印象。
我怀着对记忆的疑问与对引力的期待,决定往后几天的傍晚去花园找枕头。
在往后的第二还是第三天,总之是很接近的一天。我像之前决定的一样踏入花园寻找枕头。
这实在是不可能丢枕头的地方。花丛很矮,根本无法覆盖枕头。而且面积也很小。整个花园以一池飘满荷叶的池塘为中心,向外扩展大约五米。花十分钟就能完成一趟地毯式搜索。
当我正进行着这几天来第七八次地毯式搜索时,花园的东面的十字路上走来了一位女孩。她身材矮小瘦弱,背有些驼,扎着简单马尾辫的头向下低着,目光扫视着地面。她伴着草丛中弧线的十字路慢慢向花园靠近。
我陷入沉默。
这个沉默是独特的,像是天空中拍打翅膀的鸟忽然停歇在树枝上。从无声到无声的沉默。
“你好,你是丢了枕头的Lily吗?”我长出一口气,问道。
“我不叫Lily,我叫李立。木子李,立正的立。”女孩抬起头,露出了逢迎尴尬时应该露出的微笑。
“噢!不好意思。”
“应该是我说得不清楚。”女孩又低下了头。
我又听到了熟悉的低声调,声音也很小。可是那股强劲的引力又随之袭来。
我在短暂的交谈间隙努力思考,这股引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李立看上去没有任何可以吸引我的地方。她身着一件白色体恤,图案是几个单词,具体是什么我实在记不清了。下半身是一条牛仔裤和一双帆布鞋。她不像漂亮女生那样穿着迷你裙或者超短裤,露出修长的双腿或者白皙的肩膀。那样的吸引很直接,我会着迷,但也清楚着迷的原因。
李立传来的引力却无法捉摸透,就像那块丢失的枕头,从此以后长久的时间里,不时让我陷入深思。
“请问,你是谁?”李立打破了我的思绪。
我那时才突然明白,她一定不只给我打了电话。我回答:“我住在那一栋的6楼,几天前的早上你给我打过电话。”
“哦......”
她又开始扫视地面。无论是茉莉、野菊或是池里的睡莲都无法让她目光停留。她只是在花丛中寻找一块枕头。
多么专注。我不禁想到。
她绕着池子走了六圈,这个记忆点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认认真真的数完了六圈,并且牢靠的记了下来。六圈走完,池子里已经洒满了黄昏下的日光,整个花园挂上了属于夏天的浅黄色。她这时才离开,又一个人踏上了来时的那个草丛中的弧线石子路,没跟我道别。大概是忘了我还在这。
多么专注,我又想到。
这是我和李立的第一次见面。
(二)
后来我每天都会在那里遇见李立。大概持续了一个星期,枕头终究是没有找到。我也既没有明白关于忘记的原因,也没有知道引力的本质。可在仅有两人的花园里,我体会到了幽会的感觉,强烈的引力出其不意的转化成了爱恋,那时,我真真切切地恋上了她,可不知道她怎么想。
一周后,李立再没有去过花园,我们也没有再见过面。
过了几年,在大学三年级的暑假。我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走在学校的各个楼栋中。我告诉了她这件事。她听得心不在焉,只是在我说话的间隙附和几声。
“你觉得枕头到底丢到哪了?”我问。
她开心地笑着说:“那个女孩应该得了病,精神方面有问题。”
当真如此吗?
往后约会的一小时里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个回答就像经典数学例题的另一种奇怪的偏门解析。我为此反复思考,带着同情的目光重新看待李立。可我无法全盘相信,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仿佛一棵百年樟树总有一根树枝对不上号。这时我又多了一个困扰,在日后日子里不时使我失眠的奇怪因素。
哪里不对?
“她真的精神方面有问题吗?”再分开时,我把单肩包递给她,忍不住问道。
“你说什么?”她笑着说。
“那个丢了枕头的女孩,真的精神有问题吗?”
“这都是无所谓的事,对你来说更没关系。”
她斜着头笑着说。
无所谓的事。
一直到了大学结束,我见到了越来越多的女孩。我再没有见到说话低声调,驼着背,低着头的女孩。更不会见到有谁弄丢了自己的枕头,还如此专注的寻找。
那么她是异类,奇怪的万分之一。
我轻而易举的推理出了上述结论。可这能不能等同于她有精神病,我无法做出断论。
(三)
再见到她是在2015年4月。在我二十九岁生日的后一个月。
那时我在一家服装公司的市场部实习。 在四月,被安排去考量一家服装设计工作室,并且记录它们的作品。我的工作很简单,只是把工作室的设计样品拿到经理办公桌上就可以了。我没有评价和决定的权利。当然,我对服装设计也一无所知。
可见,我对这样的工作毫无喜爱可言。我不爱服装设计,也不喜欢市场营销。更要命的是,时不时就要外出参加晚宴与我不爱出门的性格大相径庭。我像一块石头被扔到了精细的木质建筑中,我破坏着建筑总体的美感,它也让我处境难堪。
所以那个傍晚,我毫无期待地走进了事先说好的酒店。先与工作室负责人聊了聊大家都不感兴趣的话题。他递给了我两个袋子,要我同设计稿一起放在经理办公室里。最后他告诉我,稍后会有设计师来讲解设计理念,让我先休息一会儿。
我疲惫的躺在沙发上。
异常疲倦。
疲倦来得很突然。我的脑袋极其沉重,好像脑子里的所有血液,神经都开始兴奋,仿佛一只即将暴怒的熊。我迫切觉得我需要一个枕头。它可以托起我沉重的脑袋,平息这场怒火。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我确实就这么想了。我于是闭上眼思考哪里会有枕头。
无果。
然后我睁开眼,不断扫视,扫视哪里存在枕头。
我还是没看到枕头。可我看到了那个丢枕头的人。
在她推开门,刚露出半边身体的时候我就认出了她。
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迷你裙,露出洁白修长的双腿。她的背挺得很直,让你看不出她曾经有过驼背。可她还是瘦弱,还是低着头,看着地面。
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坐到我的对面,脸色发红。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不礼貌。收回了目光。
“先生您好,这是我们的设计稿。”她微笑地递上了一份图纸。
她在用高声调说话,像在空中尖叫的鸟。
暴怒的熊睁开了眼睛,火山里头的岩浆有规律地冒着气泡。我愈发难以承受这疲惫感,它强烈地影响着我的神经,我真的需要一个枕头。
这种感觉无比强烈。
“你叫李立,我见过你。在2003年。”
“是吗?我没有印象了。”她语气中带着不屑。
她大概觉得我是个色狼。我也确实像个色狼。
我无法再开口,我用尽所有尽力对抗那股疲惫感,包括幻想出一块枕头,放在我的脖子上端。可我迫切需要一块真是可见的枕头,我真的很疲倦。
与此同时,她在继续她的工作。用如尖叫的鸟般的高声调阐述着设计理念。讲解他们的设计与今年潮流的关系,告诉我他们如何如何创新。我一个字也没记住。我印象里的所有声音就是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鸟的叫声。一只在黄昏落日下飞翔的鸟,我感到有些凄凉。也感到更加疲倦。
我无法忍受,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
“你记得在2003年你丢过一个枕头吗?”我盯着她的眼睛。
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毫不犹豫地说:“不记得。”
岩浆上刮起了猛烈的风,激起了几层不可一世的波浪。它开始真正地散发它的暴怒。可一切都在我脑子以极高效率地转化成了疲惫感。无可挽救的疲惫感,恐怕即使有了枕头也无法挽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我确实就这么想了。
她开始继续她的讲述,逐个介绍了大概十二个图片,描述了里头的花纹代表的含义。最后她开始向我提问。
“请问先生,这十二件设计,就你看来哪件最出色?”
我一眼望去,拿手指点向了一件白色的长裙。我只记得那是件白色的裙子,其余诸如花边,图案等设计或许根本没进入过我的记忆空间。
“能说明下理由吗?”她按照程序继续问。
“这个作品设计简洁,我喜欢这类作品。”我敷衍到。
她皱了皱眉头,嘴角的笑容一直保持着。
“可能是我说得不太清楚,它的设计其实很巧妙,比如......”
我又一次不礼貌地打断了她。
“这些等会儿说。”我双手抱住脑袋,“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什么?”
“2003年被弄丢的枕头。你仔细想想。”
她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也许发现这不是色狼搭讪的手段。她笑容消失,头低着,眼睛看着地面。像在搜寻一些遗落在地上的物品。
多么专注!
“你把枕头丢失在了花园,还挨家挨户打电话......”
“噢!”她惊呼,“我想起来了!”
我比她还兴奋。这直接反应在我的脑袋里,疲惫感骤然大面积消散,像是苍蝇们在杀虫剂地攻击下成群结队的死亡。
“你怎么会突然问起来这个。还有你是谁?”她回过神来问道。这句话采用的是熟悉的低声调。
“我帮你找过枕头。对,还有,开始我以为你叫Lily。”我尽量提供细节。
“噢——”
她发出了一个很长的音节。大概是礼貌性的回答,她看来不记得我是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那个黄昏,她离开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把我忘了。或者说,她从来没记得过我。那个时候,她可是那么专注。
“记不记得我无所谓,可你还记得那个枕头吗?”我如此发问。
“我只记得在那个时候我丢过枕头。”声音回到像鸟叫一般的高声调。
“什么会弄丢呢?”
“管它呢。小孩子事,无关紧要。”她又露出了微笑,歪着头说。
“那么你找到了吗?”
“当然没有。那么大的东西哪能真的弄丢。”
(四)
后头的对话我都已没有印象了。大概就是一些客套地道别。我只记得走出酒店后,外面纹丝不动的空气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在十二度的城市里喘着大气,像是一只游不动了的鱼。
可第二次见面,无论她是用高声调还是用低声调说话,在2003年令我困惑的引力都未再出现。
想必这个困惑我是永远无法解开了,可我也没有当初那么期待答案。
让我感到困惑的,究竟是这块枕头。
它成了一件无主之物。
“这世界之所以会有无主的东西,就因为有人失去了记忆。”
我凭空想起了这句话,它来自我2003年时读过的小说。
所以她的记忆终究是失去了。尽管曾经那么专注。
枕头终究成了无主之物。在李立忘记它的那一刻。可这让我感到不甘。我不知这不甘具体从何而来。从家庭、从道德、野心、疲倦里——我由此感到一股不可逆转的恐慌。
在不可逆转的恐慌之外,我希望可以支配这个无主之物。我大概成为了这个岩石星球上唯一对这个枕头存在记忆的人。所以暂定我是它的主人也未尝不可,即使它只存在于我虚幻的梦中。
我充满了支配这个枕头的欲望。我希望将它拆解,拆解成一百万份,或者更多。让它成为像星空一样的无数小块。然后去物归原主。
归还给全中国所有像李立一样的女孩。告诉她们:“枕头被我找着了。”
“请别再弄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