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地铁2号线的延长线。

这条线是城际线。一端是繁华的都市，另一端是败落的村庄。村庄里零零散散地住了一些当地的村民，但更多的是在都市里打工又支付不起昂贵房租的外来人口。

坐在第一节车厢里的那两对夫妻就住在这个村子里。他们在这里租了一套带家具的两室一厅，房租370块钱一个月。四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色工装，每人手里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他们在同一个工地干活，身上粘着的斑斑点点的白灰。

有一种说法，夫妻二人一起生活久了，会越来越像彼此。这两对夫妻以他们的体型充分验证了这种说法的正确性。

胖的那对夫妻，丈夫叫张有，妻子叫田花。张有和田花都属于易胖体质，加上二人又都一日三餐无肉不欢的人，所以都肥肥圆圆的。可他们干起活儿来并不笨拙，二人一天挣下来的工钱可以买半只烤鸭。

另一对夫妻瘦弱许多。丈夫李小亮个子高，肌肉结实，还算魁梧。他的妻子陈小娟就太过瘦小了。加上她的脸色苍白，眼角微微下垂，总是一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模样。

四个人在工地累了一天，都紧闭着嘴巴，眯着眼睛，靠在座位上不愿动弹。过了一会儿，张有不知想起了什么，拍着自己浑圆的肚皮说:“结婚后，我就再也没有跑过步，钓过鱼了……我真不应该结婚，田花，我真不应该早早地跟你结婚！”

“你这话什么意思？跟我结婚委屈你啦？”田花沉下脸说，“我是拦着不让你跑步还是藏你的鱼钩不让你去钓鱼啦？”

张有没再说话，连着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田花说，“你说清楚，跟我结婚怎么委屈你了？”

张有拿起安全帽扣在自己的脸上，不再吭声。

“娶了田花，给你洗衣做饭还不乱花钱，你就知足吧！不像我……”李小亮边说边斜眼看自己的妻子陈小娟。

陈小娟的手里除了一顶黄色安全帽，还有一个破旧的灰色格子挎包。这种挎包在农村小学生的肩膀上很常见。她抚摸着这个挎包，低着头，像在默默地背诵着什么。

“小娟，你包里装的什么宝贝？这么爱惜！”田花扭动着肥胖的脖子问。

陈小娟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慌忙抬起头，尴尬地笑了笑。

“不会是一沓钱吧？”张有开玩笑说。

“我们家要是有这么厚的一沓钱，我才不会跟你们去刷墙呢！”李小亮说，“我早就在家里就着花生米喝小酒了！”

“那是什么呢？”田花更加好奇了。

“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吧，你做都做了，还怕别人知道吗？”李小亮盯着妻子说。

陈小娟磨蹭着，极不情愿地打开背包。

一本书。

书的原封面掉了，糊上了一层牛皮纸。牛皮纸上黑色墨水写着几个楷体字：唐诗三百首。

“唐、诗、三、百、首。”田花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咯咯笑起来。张有也跟着妻子嘿嘿笑了。

陈小娟的脸刷一下红了，像偷了人家田地里的红薯被发现了一样。

自己的女人做了丢脸的事情，李小亮也不自在起来，瞪着她不说话。

陈小娟低声解释说：“这是小君的书......”

“那你干嘛带在身上？”田花追问， “你现在不是学生又不是老师的......”

“她看呗！中午吃过饭她不帮我捏捏肩膀，一个人躲在车棚下面看书！”李小亮说。

“我……你今天不是没干多少重活吗？我想着你的肩膀不疼......”陈小娟说。

“那你就去看书啦？”丈夫不耐烦地说。

“这书很好的......”陈小娟偷偷瞅了一眼丈夫的脸，说 “比如'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多好啊.....”

“什么鬼东西？你不好好干活挣钱伺候老子，看这些有什么用？”

“既然她说好，也许真好吧？”，张有知道李小亮的脾气上来了，连忙说：“现在不是有个词叫精神食粮？依我说有点爱好挺好的。比如跑步、钓鱼......”

“得了吧，还爱好呢！张有，你媳妇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结婚之前跑过步吗？钓过鱼吗?你不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吗？要不是结了婚，有了孩子，你才不会出来干活呢！你结婚结对了。倒是我，娶了个败家娘们！你说怎么着，上个月她竟然买了一棵桂花树栽在院子里。五十块钱！现在呢，又看什么《唐诗三百首》！”李小亮越说越气愤。

“看书倒还没什么，可花五十块钱买桂花树就过分了。”田花说。

“是啊，”张有也觉得这样做过分了，“不能吃不能喝的......”

“除了吃、喝，挣钱，你们就没有追求了吗？除了肉体，你们就没有灵魂了吗？你们这样活着跟死人有什么区别？”陈小娟抬起头大声说，声音因激动有些颤抖。

张有夫妻二人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小娟会说这样的话。

“把书拿过来！”李小亮觉得是时候好好教训一下自己的妻子了。

陈小娟将书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一动不动。

“拿出来！”李小亮再次吼道。响亮的充满怒气的声音引得其他车厢里的人回望。

陈小娟还是一动不动。

李小亮把安全帽扔在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妻子面前，将书从她手里夺过来。他拿着书，正在考虑如何处置时，地铁的门开了。到站了。

李小亮从座位上拿起帽子，下了车。张有夫妻二人也跟在他后面下了车。

李小亮一出车门，就看到了一个垃圾桶，将书扔在里面，之后往出站口走去。

张有夫妻二人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对了一下眼色，追着李小亮往出站口走去。

陈小娟一个人坐在那里，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指甲，迟迟没有下车。像是吓傻了一样。

三五分钟之后，她冲出车门，跑到垃圾桶旁，从里面捡了那本《唐诗三百首》。

地铁发出滴滴滴的关闭提示声，要返程了。在车门关闭的那瞬间，陈小娟抱着那本书跳回了车厢，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

......

现在，《唐诗三百首》中的三百一十一首诗，我的母亲陈小娟全都会背了。

昨天，她打来电话问：“小君，你那里是不是还有一本《宋词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