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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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每一个少年心中,都住着一个江湖大哥
1970年,贾樟柯出生在山西一个小县城汾阳,这里当时不通火车,以出产汾酒而闻名。
贾樟柯的父亲是语文老师,母亲是一名售货员。从小贾樟柯的学习成绩就不太好,但朋友多,有十几个拜把兄弟。他们经常一起出入录像厅,看香港警匪片,也一起抽烟喝酒游荡在县城街头,不时帮人打架。
“江湖大哥”是贾樟柯和他的朋友们心中,崇拜和遥望的对象。
在少年贾樟柯心中,“江湖大哥”第一要帅气(山西方言叫精干),第二要义气,第三是霸气。
在80年代初,中国北方偏远的小县城里,所谓的江湖,其实就是以混混儿结拜、吃喝、打架为主。但这样的江湖想象,依然深刻地影响了贾樟柯之后的思考方式和艺术创作。
贾樟柯26岁第一次才看到大海,学会骑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30里外的孝义县城看火车,想象着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
贾樟柯评价那个时期的自己,就是一个“土混混”。
一个中国北方内陆省份小县城的“土混混”,是如何最终变成国际影坛一颗耀眼之星的呢?
命运的转变,发生在贾樟柯开始阅读之后。他读了路遥的长篇小说《人生》,感叹于阶级差异对人的命运造成的影响。他曾说过,“感谢阅读,使我有了思考能力,也开始怀疑。”
另一个转变的原因是,初中毕业后,曾经与贾樟柯一起混的弟兄,有喝酒死在回家路上的,有抢别人手表被抓的,有回家务农从此沉入泥土的,也有当兵远走他乡的。
面对曾经“弟兄”们的漂泊命运,贾樟柯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究竟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02 不要因为一个国家在奔跑,就忽视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1990年高考落榜,贾樟柯决定去太原,到山西大学美术考前班学习画画,考艺术类院校。在那段居住太原许西村的岁月里,他给饭店画过招牌,给村民画过影壁,还写过小说发表在《山西文学》上,差点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
1993年,他终于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但却是文学系。1995年他在学校创办了“青年实验电影小组”,开始尝试影像创作。从此开始,世界多了一位不一样的中国导演。
少年时期在汾阳县城的混混经历,在贾樟柯的创作生命中,涂抹上了一层江湖底色。
在北京电影学院上学期间,因为城市生活经验和圈子经验的双重欠缺,贾樟柯被主流排斥,从而导致他自此一贯的疏离感,并开始刻意与主流保持距离。
在他的影片中,这种疏离感首先表现在人物上。他影片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身处社会边缘和底层的小人物。
《小武》中的县城小偷,《站台》中的县城剧团演员,《任逍遥》中的大同小混混和野模特,《世界》中的游乐场保安,《三峡好人》中的外乡打工者。
集底层边缘人物于大成的《天注定》,更是汇集了流水线上的员工、杀村官的农民、四处作案的流窜犯、反抗官员欺辱的按摩女等当时中国社会新闻中,那些被飞速行驶的时代列车甩下的悲剧小人物。
贾樟柯对于渺小人物漂浮命运的关注,是他一种与生俱来的同理心和深刻思考习惯造成的。贾樟柯曾说,“不要因为一个国家在奔跑,就忽视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03江湖有儿女
刚刚全国上映的新片《江湖儿女》,就是这样一部串联起贾樟柯过往所有重要影片的代表作。
影片的肇始,来源于贾樟柯的一次街头偶遇: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县城大哥,满脸沧桑地蹲在街口吃面。那一刻,贾樟柯感受到了江湖的另一层含义:个人命运的无奈与脆弱。
2001年,山西大同。
黑道大哥斌哥,江湖地位颇高。调解江湖纠纷,铲平江湖恩怨,开着麻将馆和歌舞厅,坐着皇冠轿车。小弟跟随,风光无限。
斌哥的女朋友赵巧巧,弟兄们称“嫂子”,伴着斌哥出入江湖,却自称不是江湖的人。她孝顺,看望老父亲时,劝慰父亲不要与贪污的矿长作对;她善良,做主放掉了两个自称“认错人”而袭击斌哥的小混混。巧巧希望与斌哥有一天能名正言顺,但却始终不能如愿。
在一次有预谋的伏击中,斌哥被另一帮黑社会成员围攻而命悬一线。巧巧情急之下,拿出斌哥的手枪,冲天连开两枪,吓退了混混,救了斌哥,自己却最终被以非法持有枪支罪判刑五年。
2006年,四川奉节。
时光飞逝,巧巧出狱,但早她四年出狱的斌哥却没有来接她。此时老父亲已经去世,巧巧再无可依靠的亲人,她只能四处打听,一路漂泊到四川奉节,寻找来此地做水电站生意的斌哥。
无奈物是人非、覆水难收。斌哥躲避着不见巧巧,因为对她已经没有情分,而且自己也已经有了新女朋友。
巧巧面对自己付出五年自由代价救过的男人背叛了自己。不哭不闹,淡然离开。
在经武汉回大同的火车上,巧巧遇到了口若悬河的侃爷徐峥,一个自称开旅游公司实际是开小卖部的中年男人。他说动了浮萍般漂泊的巧巧,跟随他去新疆克拉玛依找工作。巧巧曾经心动,却在最后一刻离他而去。
2018年,山西大同。
影片最后,斌哥喝酒中风,胡子拉碴地坐着轮椅回到大同,昔日的小弟有在澳门开赌场的,也有被判了重刑仍在坐牢的。江湖,在落魄的斌哥眼中,已然远去。但在巧巧心中,却逐渐清晰。
斌哥问巧巧,“你还恨我吗?”
巧巧回答,“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
斌哥又问,“你为啥还收留我?”
巧巧回答,“江湖上都要讲个义字,你已经不在江湖了,你不懂。”
04 所谓江湖,就是人
这部作品,勾连起了贾樟柯以往的几部最重要的电影作品。
巧巧和斌哥这两个人物,在《任逍遥》中就存在了;巧巧出狱去四川奉节寻找斌哥,则是《三峡好人》的情景重现。赵涛的发型服装,甚至手中始终拿着的一瓶矿泉水,都与《三峡好人》中一模一样。
巧巧在克拉玛依荒漠小镇,看到了从天际划过的飞碟。这一幕,也是在《三峡好人》中出现过。
在贾樟柯的眼中,所谓江湖,就是人。
影片从2001年拍到2018年,在17年的时间跨度中,从绿皮火车拍到了动车高铁,从诺基亚拍到了苹果7,也从男人拍到了女人。
这代表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也代表了贾樟柯的心路成长历程。
在影片的前半段,廖凡饰演的斌哥,是影片的主角,江湖义气、创业打拼、闯荡世界、落魄还乡。这既是影片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是对人性内心的拷问,也是对时代变迁的纪录。
而在后半段,巧巧成为了影片的精神主线。她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将一个女性的隐忍、顽强、大义、宽容,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贾樟柯早期代表作“人生三部曲”《小武》《站台》《任逍遥》中,关注点在残酷青春与社会变迁,主题是迷茫与漂泊。而在近几年的《山河故人》与《江湖儿女》中,关注点则回归到了女性精神所代表的母性光芒之中,主题变成了宽容与释怀。
这种转变,是贾樟柯导演在自己艺术创作的精神世界里,从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必然结果。
男性的身体最初来源于女性,男人的精神最终也回归于女性。我想,这就是贾樟柯导演所感悟的人生变化吧。
05迁徙的中国
巧巧出狱后为了寻找斌哥,辗转漂泊四川新疆,为了生活,曾经诈骗过男人,也被男人骚扰过,还差点跟随一个男人离开。这段流民般的漂泊生活,隐喻了中国这17年中,普通百姓迁徙流动的宿命。
在影片《江湖儿女》中,从一船船运往祖国各地的三峡库区移民,到拉着狮子老虎巡游演出的民间草台班子,从徐峥口中的劳动力迁出大省,到大同煤矿要集体迁往克拉玛依挖石油的谣言。这些或明或暗的情节,勾勒出了一幅迁徙漂泊的中国社会图景。
贾樟柯习惯记录,也善于记录,记录时代变迁的大社会,也记录动荡漂泊的小人物。
他的第一部处女作《小山回家》,就是关于一个从城市返乡农民工的故事。《江湖儿女》中有多处镜头,都借用了他近十几年来随手拍摄的关于迁徙社会的影像素材。
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生命的喜悦或沉重。”
06江湖路远,儿女情长
这种记录,是自觉的,是贾樟柯内心深处,对于每一个活生生的小人物命运的深切关注与探究。
这种自觉,是贾樟柯在山西汾阳小县城中彷徨青春的印记,也是他与生俱来习惯阅读写作思考的结果,更是他最终成为一位世界瞩目导演的必然。
在每一部影片中,贾樟柯都始终坚持使用山西方言,这既是他对固守本土的自信,也是他对于电影艺术特性的深刻洞察。
从汾阳到北京再走向世界,贾樟柯觉得人类生活极其相似。无论在世界何处,人们总是会面对生老病死时代变迁等等相同的问题,承受同样的生命之重。
所以,贾樟柯“更加尊重自己的经验”,他认为“自己电影中包含的价值,不是偏远山西小县城的东方奇观,而是作为人的危机。”
江湖路远,儿女情长。
贾樟柯,作为一位从山西走向世界的导演,通过多年的艺术创作,向世人展示了中国导演的另一种可能:不为资本所绑架,始终如一地自觉保持长期精神活动,从社会角度出发,关照个人的生存。
有这样的导演存在,中国电影便多了一种可能,我们看待社会也多了一种角度。
而对于贾樟柯而言,电影也将他思考人生后的答案,密封保存,留传于世。
不知道何时何地,便会影响到一个人,或者一个社会。
(本文部分资料参考于贾樟柯著《贾想1》及《贾想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