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接触过网球,但我爱看网球比赛,从桑普拉斯、阿加西到现在的费德勒、小德都是我喜欢的球手,除此之外我还爱看加拿大的布沙尔的比赛。布沙尔球技好,年轻,漂亮,但我喜欢看她的原因是她像极了我的一个小学同桌——朱晓青。
那年开学的时候,我的同桌留级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个女孩子不光学习成绩差,还总是拖着清鼻涕,有着满头的虮子,有一天上课睡着了,一只大大的虱子赫然在她背上爬。我老早就盼望着换桌,如今她留级了,我心里真是高兴,对她一点也不留恋。
从二年级留下来的几个学生被一一安排好了桌位,我的身边被安排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瘦瘦的,面色白皙,梳着两条小辫子,虽然也是穿着补丁衣服,但干净整洁,比起以前的那个同桌,不知强了多少倍,我一下子便喜欢上了她。上课了,女孩莫名地哭了起来,她无声抽泣着,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我不知该怎么办?看看老师,老师也注意到了,冲我摆摆手,意思是不要理她,继续上课。后来,她不哭了,抹干了眼泪,冲我尴尬一笑,把本子上的名字给我看,那本子上写着娟秀的三个字——朱晓青。
朱晓青的学习成绩其实相当好,留级的原因让人啼笑皆非:期末考试时,她对着一道题犯了难,翻来覆去的算也算不明白(后来知道她看错了数),以至于交卷的时候,后面有一半的题没答,当然就不及格了,不及格就得留级,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且她不是我们村子的,她是北京人,寄居在村里的亲戚家,为什么要到我们这个穷山村她不说我们也不知晓。其实有爸妈在,跟老师说说,可能就不会留级了。
我是被姥姥看大的,自小生活在我家的院子里,少有出门,对外面的世界很是懵懂。如今,有了这位新同桌,她给我打开了一扇认知新世界的门,每到下课的时候,她就领着我出去玩,好多游戏都是她教给我的:雨后在湿地上插刀子画回家的地图、踢瓦、弹滑石、占宝、玩泥巴……但我们玩这些都是在学校里,放学回家后,她要帮着亲戚家喂鸡喂猪,干些杂活,一般就不会再出来。
她生就一双大脚,走路外八字,人小胆大,敢往坟堆上走,在班级里没人敢惹,除了跟我玩,我不记得她还跟谁玩过。上课时,她不注意听讲,因为这些东西她都学过,做题飞快,但她总是等我也做完了一起去交,然后一起出去玩。她喜欢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我,有时候我也学她互看,有一回,我俩互相看着忘记了时间,老师轻手轻脚走到我们身边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以为她会训我们,没想到老师说:“你们看,全班属他俩最瘦,但属他俩学习最好,你们什么时候能像他俩一样啊?”全班同学都看着我俩,我俩的脸一下子都红了。
冬天了,生产队拉来了烧柴,我们集体出去抱。那天下了一场雪,我忽然发现,一手拿一根烧柴,在雪地上一拍,然后两根烧柴互相击打,粘上的雪便会被击打出去,扬到同学的脸上,非常好玩,还不用用手攥雪球,省得冻手。我便用这个办法跟其他同学打起了雪仗,同学们也发现了这个玩法的妙处,一起玩了起来。那天我们玩得很疯,都不想回班级了。玩着玩着,朱晓青出来叫我回去,我玩的正酣,没理她。等回班级了,我才发现我的帽子在炉子旁被烤着了,只剩了个帽盖,我当时就急了,埋怨朱晓青没帮我看护好帽子。朱晓青很委屈,说:“我喊了你来着,我还告诉他们别把火生的太旺。”但我听不进去,骂了她一句,她看着我,哭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碍于面子,我硬挺了下去,没跟她道歉。第二天,她却跟我有说有笑了,好像那些不愉快没有发生过。但她惩罚我了,下课的时候,她领我到单杠那里,说:“你敢不敢舔一下单杠?”我舔过门把手,知道铁在冬天里的味道,但我还是舔了那冰凉的铁器,结果可想而知。她哭了,搂着我说:“你怎么这么傻?”然后,她也舔了一下单杠。
夏天了,有一天放学后,她领我到学校后山去,说有好东西吃。我跟着去了,发现她把我领到了一片坟茔地,我姥姥的坟就在这里。我有些怕,说咱们回去吧,别再从坟堆里钻出个啥来。她笑着说:“你们就是胆小,大白天的有什么好怕的。”说着把书包给我,自己钻了进去。我浑身忐忑,不由自主发起抖来。她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山地枣,分出一些给我说:“吃吧。”因为这里无人光顾的关系,山地枣又大又甜,吃到嘴里,我的恐惧慢慢消失,我问她:“你为什么不怕啊?”她说:“你要是爸爸妈妈不在跟前,时间长了,你也就不怕了。”我从来没离开过爸爸妈妈,她说的话我不能理解,但还是装着明白的样子点点头。
三年级了,我们开始写大字。那时候还没有黑墨水卖,家长给买个砚台磨墨,那东西很贵,多数孩子还是用蓝颜色的钢笔水进行描绿。朱晓青的爸爸给孩子寄来一个很好的砚台,她写字又好,描出来的字又黑又亮,经常被老师表扬,我也跟她沾了不少光。但有一天,她的砚台忘了带,没法子,我劝她挤钢笔里的蓝墨水来描,她不干,嘟着小嘴生闷气。眼见别的同学都开始描了,我不再理她,按我想的去描。那时候一瓶蓝墨水也很贵,有来学校卖蓝粉末的,兑了水便成了蓝墨水,但这种墨水有渣滓,堵钢笔,颜色也不正,好在便宜。我用的就是这种墨水,描出来的字相当难看。奇怪的是,等我描完了,朱晓青竟然也描完了,只是颜色有些淡。我问她:“你怎么描的?”她看着我笑了,冲我一吐舌头,天啊!她整条舌头都黑了,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真恶心!她凑到我耳边说:“不准告诉老师!”说完,还用舌头舔了一下我的耳朵。我用惊诧的眼光看着她,想象不出这个文静的小姑娘会做出这么恶心的事来,而她得意地咧着一张黑洞洞的嘴在笑。
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有一天朱晓青没来上学,当我实在忍不住问老师时,老师叹了口气说:“人家跟爸爸回北京了,不在咱这个小山村呆了。”言语之间颇感无奈。小学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做《小木船》,当一个孩子离开时,给另一个孩子留下了小木船,可朱晓青却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这么走了,无声无息。那天,我一直肚子疼,后来,老师让我回家了。趴在炕上,我哭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偶尔有一天,小时候的同学在一起闲聊时,二宝说:“咱们还有一个小学同学在北京呢。”大伙儿一愣,问他是谁?二宝说:“朱晓青啊。”听到这三个字,我再次愣了,因为我已经忘记她很久,甚至不记得有这个人存在,我要好好想才会想起来。
朱晓青的眼白发蓝,那是营养不良的反映,眼珠是琥珀色,看起来有些怪异。如果布沙尔换成一对琥珀色的眸子,脸庞再瘦削一些,那便是朱晓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