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在驶往莱阳的高铁上,我初次见到了小马老师。和烟台所有九月的天气一样,明媚的阳光和爽朗的空气浸满了天地,窗外的楼房越来越少,绿色的山田越来越多,很快,城市被甩在了身后,列车驶进了山野间。
列车刚离开城区不久,车厢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外面行走的风景,挂上了电话,正准备伸个懒腰,耳旁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您好,请问您在教育局工作吗?”
我转过头去,发现了坐在过道另一侧的一个漂亮姑娘,看年纪,像是一个正在上学的大学生。
“是啊。”我点了点头。刚才是在跟莱阳教体局的同事打电话,估计是被她听到了一些。
“我是莱阳的老师,”姑娘说,“我姓马,领导您叫我小马就行。”
“小马老师你好,叫我吕老师就行,不用客气。”看得出,她有些紧张。
“吕老师好!”她笑了,“我能坐过去吗?”她看了看我身旁的空座。
原本以为会是场寂寞的旅程,突然有了可以谈话的人,我何乐不为呢?见我点头同意了,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我身旁,接着我们就闲聊起来。
小马老师刚大学毕业一年,现在莱阳一所农村小学当班主任,平日里住在学校宿舍,周末就回到莱山父母家。小马老师是莱山人,却在莱阳上班,地名只差一个字,距离上可就差得远了。
“你怎么跑到莱阳来了?还是农村学校?”我有些淘气地问。
“唉,考不上市里的教师呗。”她也有些淘气地回答。
“不想家吗?”我问。
一瞬间,小马老师的神色显得落寞,但很快又恢复了光彩,她说:“想呀,不过自己在外面多好,自在!”
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赶紧又问:“那在莱阳这边上班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呀,班上的孩子们虽然都挺淘气,不过蛮可爱的。”小马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朝我耸耸肩膀。
我哈哈一笑,点头说:“是啊,小学教师相对的压力也小一些吧?”
“那你可说错了,压力一点儿也不小呢,又要管班级,又要改作业,还要想法子哄他们开心。你不知道我班上的学生啊,和一群猴子似的……”小马老师说着,眼中就闪起光来,一双手也仿佛翻花绳搬舞动个不停,好像此刻正有一群孩子在她身旁叽叽喳喳地叫着似的。我在旁边看着,听着,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小学生,在听老师讲课。
莱阳这几年农村教师一直挺紧缺的,听说有的学校已经好多年没有进新人了,即使招来了,干不上几年就辞职走了。看到漂亮活泼的小马老师,我由心地感到高兴。要是能有更多小马老师这样的农村教师,那该有多好啊!
车到站了,我和小马老师互加了微信好友,就此别过了。此次到莱阳,主要任务是给今年到莱阳支教的老师召开座谈会。虽然烟台各县市区已经大规模开展轮岗交流工作了,但为了均衡市域内教育资源,市教育局每年依然会在全市范围选派一批优秀教师到教育相对落后县市区的农村学校开展支教活动,莱阳是第一次接收市派支教教师。座谈会开得短暂而成功,来自全市各地的教师们很快就被莱阳农村学校的老师给接走了。我和莱阳的同事交接完工作,便准备打道回府,这时恰好有一位来自市区的支教教师张老师要回烟台取东西,于是我们便结伴而返。
这位张老师的年纪不仅比小马老师大,比起我来也大许多,一时间,空气有些凝滞。
“这边的学校怎么样?”为了多了解情况,也为了不使归途寂寞,我便主动打破沉寂。
张老师礼貌地笑了笑说:“学校的老师们都还好,就是……条件比想象中的要差一些。”
“哦?住的地方不好?”
“住的地方挺好的……可以自己做饭,买菜……也还凑合。”张老师可能是顾忌我的身份,说话有些支吾。
“您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尽管说一说,兴许我能替您反映反映。”
听我这么说,张老师索性也就放开了:“哎,吕老师,这个农村学校吧,跟我想象得可差出一截来。”
“怎么讲?”
“学校里的硬件设备差一些我可以理解,可是这生活条件吧,也太艰苦了些。学校外面全是荒地,一道晚上到处都是黑黢黢的,连路灯都没有;买菜要走很远才行,自己一个人哪儿都不敢去;听说这里从四月份就有蚊子,要一直闹到下雪……”
“这么糟糕么?怎么把您分到这样的学校来了,要不我问问能不能给您换换?”我哪里有权力给她换?只是想宽慰她几句罢了。
“不用了,吕老师,听说别的学校也都差不多,还有条件更艰苦的呢。”张老师苦笑道,“也是我这些年在城里住得太娇气了,就当‘回炉重铸’吧!”
“哈哈,您可真乐观!”我敬佩地说。
张老师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慢慢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当初拼命地念书,就是不想呆在农村,就是为了不再受苦遭罪。现在能够回农村学校教学,也算是回馈一下生养我的农村吧。”
张老师的话让我很触动,不知怎的,我想起小马老师来。一个刚毕业一年的姑娘,二十冒头的年纪,每个星期要有五天在漆黑的夜里点着一盏灯,看书,备课,批改作业,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面是昏灯炫目的白墙。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学校里的孩子们将来都是要走出农村,走进城市甚至走出国门的,而小马老师,慢慢地也就变成了马老师,老马老师……
时间过得飞快,越到年底,工作越忙。我和小马老师也没再联系,只是偶尔在朋友圈里能看到她灿烂的笑容,还有她的学生们,真的好像一群猴子似的,个个古灵精怪。
大概是2018年年初的一个晚上,微信里突然就弹出小马老师发来的消息。
“吕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小马老师好,我当然记得你呀!”
“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但是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尽管说!”我配上了一个咧嘴大笑的表情。
“我看了今年的教师招考,有个岗位挺好的,就是不知道报考条件行不行……”
那是一个市区学校的小学教师岗位,我迟迟没有回复小马老师。
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清楚地记得不久前莱阳同事给我发的一条信息:今年新招的年轻老师,没等开学就走了10多个。但是作为一个朋友,我应该告诉她,你可以报考,而且你很适合这个岗位。我陷入了矛盾,我深切地知道现在的农村学校实在是太缺老师了,我不想农村的孩子们失去他们喜爱的老师,但我无权剥夺这个年轻的姑娘追求自己事业和幸福的权利。迟疑了好久,我告诉她:“这个岗位适合你,你可以报考。”
小马老师回复了一个“谢谢”就再没动静。说实话,我不确定我的回答是不是正确。
春节到了,拜年的短信同鞭炮礼花一起轰鸣在我的耳畔,众多祝福中,我收到了小马老师的信息。拜过年后,我试探着问:“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决定不报了。”那边配上了一个吐舌头的表情。
“怎么?”我配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想一想在莱阳也挺好的,孩子们都蛮乖的。”那边配上了一个笑脸。
“不是说皮得像猴子一样吗?”我配上了一个坏笑。
“小猴子多可爱啊,吱吱吱……”那边配上了一只可爱的小猴子。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和图案,我先是笑了,继而又有些失落,错过这次机会,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如果换做是我,未必能够做出这个决定。一个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再正常不过,但唯其放弃自身幸福去成全他人幸福方彰显其崇高。小马老师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此刻的决定,未必会改变她的一生,但必然能改她所教授的孩子们的一生。
我同小马老师的交流,就到那为止了。此后的日子里,我一如既往地在朋友圈里关注着小马老师,看她和孩子们一起玩,看她和学生们一起闹,看她在春天的阳光下同孩子们操场上咧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