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秦第一次见顾宋大哭。他下班回家，一开门就听见抽抽噎噎的声音，心里一沉，只见顾宋窝在沙发里，左手握着一本书，右手揪着一团纸，一边擦一边眼泪还是不住往下滴，眼睛红得像兔子，他算见识到什么叫“哭成泪人”了。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轻声问：“怎么了宝贝？”

顾宋靠在他怀里，又擦了下眼泪，才哽咽着说：“这个作者太会写了，这个悲剧，他也没有夸张和渲染，怎么就那么让人感同身受呢，好像真的身处零下四十度的南极荒原，风雪连天，食物和燃料都消耗完了，不会有什么奇迹，只能在饿死和冻死之间作出选择。”

李秦接过书，是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顾宋说的是倒数第二篇《南极争夺战》，讲述极地探险家斯科特船长悲壮的南极之旅。这本书他没有看过，但这个故事他是知道的。于是他搬出史实安慰顾宋：“之所以造成那样的困境，虽然一方面运气是很差，但船长本人也犯了不少错误，比如说他并没有丰富的极地经验，又不太听同伴们的意见，还有很关键的一点，他用的西伯利亚矮种马，而不是更耐寒的极低犬……”

正为孤胆英雄伤心落泪的顾宋哪里听得进这么冷静理智客观的安慰，她哭得更厉害：“他着急为国争光，又没有资助嘛，借了债去探险，历尽千辛万苦，不仅要抵抗恶劣的环境，还要时刻担心被对手抢了先，最终却还是慢了一步。当终点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对手的旗帜却在同时宣告了他们的失败，饥寒交迫中一直支撑着他们的精神力量瞬间被抽走，只剩下归途的漫天风雪与无尽的荒芜，这是多么残忍的酷刑啊！”

“说起来，阿蒙德森他们队因为经验丰富、技术娴熟，就没有吃那么多苦头。”李秦仍然没有觉悟和顾宋一起全心全意哀其不幸。

“所以他们的死才更加令人心痛嘛！”顾宋郁闷这人怎么完全体会不到如此壮烈的悲剧之美，“苦难和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受苦和牺牲到头来毫无意义。在这么绝望的心境下还能视死如归，这是最打动我的地方。”

 “嗯，”顾宋的声音不再那么低哑，李秦也松弛下来，“我记得其中一个队员的名言：我出去走走，可能得一会儿。”

顾宋鼻子一酸，差点又要掉眼泪：“这是英国皇家禁卫军骑兵上尉劳伦斯·奥茨的临终遗言，为了不拖累队友，他一个人走进暴风雪里，慷慨赴死，尸体至今都没人找到。”

“说不定他冬眠起来了，若干年后还能复活呢。”

“要是这样就好了。”这样的安慰显然起到了作用，顾宋平静下来，接着说：“斯科特的美梦被阿蒙德森击碎，却仍然按照阿蒙德森留给他的信中的嘱托，愿意在世界面前为他的丰功伟绩作证，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这样的胸襟，令人钦佩。”

“可是他在日记的最后把‘我的妻子’划掉，改成‘我的遗孀’，到底有没考虑过他妻子的感受嘛！我一个不相干的人看着都触目惊心，他的亲人看到这样的记录，想象当时的情景，得多么痛彻心扉啊。”

“军人嘛，铁血硬汉，不是白叫的。”

“不过我同意他说的，必须强迫自己努力奋斗，而不是变得懒散软弱。也理解他为什么说这次旅行，比舒舒服服待在家里好多了，这样毕竟真正活过。就像作者最后的评论，在壮烈的搏击中，英勇的死，死尤胜生，奋发向上直抵无穷的意志将会从失败中复活。因为只有偶然成功和轻易得手才燃起人们的虚荣心，而一个人在和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命运抗争中倒下去时却最能显示他高尚的心灵。”

“呃，在抗争和搏击的时候稍微安排周密一些，不倒下去岂不更好。”

“那当然，无谓的牺牲还是要避免的，不能死得轻于鸿毛。”

李秦觉得是时候换个话题了：“我看这本书里还讲了其他的故事吧，再挑一个讲给我听听？我最近忙得都没空看书了。”

“好哇，”顾宋把书拿过来，“包括《南极争夺战》在内一共十二个故事，有探险的、打仗的、创作的、创业的，还有革命的，你想听哪一种？”

“听艺术家的故事吧，”李秦轻笑，“也让我这脑子放松一下。”

“好。”顾宋拿手机播放《弥赛亚》，李秦躺下，头枕在她腿上，听她讲《亨德尔的复活》。

“这一篇讲的是清唱剧《弥赛亚》的创作经历。这部举世闻名的大型清唱剧亨德尔仅用了不可思议的二十四天就完成了。在这之前，他因为事业上的打击，内外交困，中风偏瘫，‘可怕的裂痕贯穿他的躯体’，整个右侧都无法动弹。医生说，创作是休想了，他会永远瘫痪，除非出现奇迹，不过泡温泉可能会对他有益，但不能超过三小时，否则心脏无法承受。但‘为了生命，为了狂野的生之欢乐，为了恢复健康，他决意甘冒死亡的风险’，亨德尔每天在热浪蒸腾的浴池里泡九个小时，然后意志和信心取得了巨大胜利，他挣脱了瘫痪的桎梏，‘以大病初愈者独具的那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幸福感，怀着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激越、更炽烈的感情去拥抱生活’。”

“失而复得本就令人欣喜若狂，何况是最珍贵的健康和自由。”李秦闭着眼感叹，嘴角挂着笑意，仿佛也体会到重拾至宝的巨大喜悦。

“然而，上帝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这位五十三岁的音乐家。局势动荡，歌剧院无人问津，亨德尔债台高筑，才从地狱归来，复又坠入深渊。不能创作，不能活动，‘先前的半身不遂，比起眼下的心如槁木，不是还略胜一筹？’他有时到小酒店稍坐片刻，但‘又有谁在领略过创作的纯洁而近乎陶醉的欢欣之后，能不对劣等烧酒感到恶心？’”

“完全理解，就像遇见你之后，别的女人突然都变成了庸脂俗粉。”

“就你会打比方！”顾宋笑了一下，接着讲：“他忽然对一切都感到厌倦，有时徘徊在雾霭沉沉的伦敦街头，就想跳进泰晤士河里去算了，从此解脱，好过这一切虚空的折磨。”

“已经是中度抑郁了。”

“然后，就在这无边的灰暗中，他看到了合作的词作者、诗人詹南思寄来的神剧脚本。读到第一句‘鼓起勇气’，他就仿佛听见天使的呼唤，灵魂为之一振。接下来的语句如同温暖的光流，源源淌过他心灵的同时，也化作音乐漂浮于他的周身。唯有饱经忧患的人真正懂得欢乐，唯有备受磨难的人能预感最后的赦免，他的职责是在人类面前证明他曾亲历死而复生。创作的灵感迸发，他成为上帝的使者、音乐的俘虏，三周以来，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直到最后的‘阿门’响起，羽毛笔从他手中掉落，一切的感官回归，他终于疲倦地沉入睡眠。”

“其实灵感，就是拿生命在创作，这样忘我的经历，一次就够回味一生了。”

“是啊，所以从此以后，无论破产还是病痛，都再也不能打倒这位曾被神眷顾的老人，他满怀激情地创作，毫不在乎地走自己的路，越成功越谦卑。他相信《弥赛亚》是上帝同他一起创作的，所以他把这部作品的所有收入都用来接济囚犯和病人，因为他自己曾是病人，因它而康复，也曾是囚徒，因它而解脱。甚至于死亡，也遵从他强大的意志，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降临，他活在了永恒的音乐里。”

“坚定的信仰，专注的事业，人生至境，莫过于此。”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歌德大文豪在七十四岁的时候热烈地爱上了一名十九岁的少女，求婚不成后，在欲望和断念之间写下《玛里恩浴场哀歌》，也成为传世杰作。”

“这个，信仰也不一定非要是神啊科学啊艺术啊这一类的嘛，也有很多人是爱情至上的，比如说我，你这一壶佳酿，就够我饮到天荒地老了。”

“你公司要是破产了，你也可以去创作，就写情诗，说不定本世纪的情圣就是你了！”

“那你就是我的缪斯，是我灵感的源泉，到时候我的诗集就叫《献给顾宋》。”

“……那你还是不要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