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河西走廊一带的人来说,乌鞘岭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所在。乌鞘岭以东,是喧嚣的东部世界,而乌鞘岭以西,则是寂静而孤独的西部世界。高耸入云的乌鞘岭,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区隔开来。
由于海拔较高,翻越乌鞘岭历来是一件难事。古书记载:“乌鞘岭虽盛夏风起,飞雪弥漫,寒气砭骨。”虽然有些夸饰,但也并非无据。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被发配新疆的林则徐路过乌鞘岭,他在日记中写道“……又五里乌梢岭,岭不甚峻,惟其地气甚寒。西面山外之山,即雪山也。是日度岭,虽穿皮衣,却不甚胜寒。”
因其艰难,所以,对于那些走出去的人来说,翻越乌鞘岭就象征着对那个孤独而荒寂的西部世界逃离的艰辛。而对于那些想要进入的人来说,则预示着进入一种异域文化毕竟经历的焦灼与不安。
我第一次翻越乌鞘岭是在一个秋夜。那是我大学开学报到,也是我第一次去省城。
那时节,火车这种出行方式并不太普及,而供汽车通行的隧道还没有开通,所以,我所乘坐的大巴需要翻越这座山岭。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危险的路程。因其险峻,翻越乌鞘岭的那段路历来是交通事故高发区,加之在夜间,危险系数又大大增加。
但那时我们全然没有这种意识。大巴车内黯淡的灯光与难闻的空气给了人一种安全感。窗外是一片漆黑,只有趴在窗子上看去,接着星光,依稀可看见车沿着山岭颤颤巍巍地网上行驶,公路的两旁,是有些险峻的山体,在夜色中向着远方无限延伸。
忽而,一阵寒意袭来,那是行驶到了乌鞘岭的最高处。这时候,司机却停下车来,是休息的时候了。车上的人都下车来,在如水的凉夜中,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仰起头,繁星在岭上的天空中格外璀璨,每一颗都像一颗宝石一般,我甚至能分辨他们不同的色彩,依稀辨别出银色的星光中本不露声色的蓝色、紫色、粉色。
后来,翻越乌鞘岭的次数多了。但再也没有那种在黑夜中翻山越岭的惊险与刺激。不过在白天翻越乌鞘岭也是一种相当奇特的体验。
某一年的一个盛夏,我又一次乘坐大巴车走上了这段路。忽然,毫无征兆地,车窗外就飘起了连绵的细雨,细雨携带着一阵凉意。隔着细雨,可以看见不远的灰黄的岭间遍植着高原农作物。农作物呈绿色而微黄,和着细雨,晕染出浓浓的秋意,萧瑟而又美丽。又有淡淡的云在岭间,不停地游走。我们所乘坐的车就这样孤独地穿行在盛夏世界的秋意中,穿行在游走的云霭中,宛如一个梦。
很久以后,我才习惯于乘坐火车进入或者远离河西走廊,那已是我离开西北、负笈金陵的时候了。
坐火车自然不用翻越危险的山岭,乌鞘岭有供火车通行的隧道。
然而,乌鞘岭给予行者的间离性体验,那种在东部世界与河西走廊世界的隔绝感并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原因在于,列车在漫长的隧道中行驶所带来的孤独与荒寂感。乌鞘岭隧道实在太长了,它是全中国乃至全亚洲最长的隧道,全长有二十多公里。一进入隧道,机车运行的声音被隧道放大,夹杂着凌厉的风声,瞬间淹没了火车上原有的各种嘈杂,车窗外的景色也被一片漆黑替代,所有人都暂时进入了视觉与听觉停滞的状态。宛如一场穿越。
如果说,翻越乌鞘岭是空间的跃迁,那么穿越乌鞘岭隧道就是时间的跃迁。
终于,列车驶出长长的乌鞘岭隧道,河西走廊的第一站,武威,就近在眼前了。
河西走廊的阳光斜着车窗直射进来,在车厢中弯曲成微微的弧形,打在行客的脸上,令人热辣辣地疼。刚刚经历了长时间的黑暗,这时,每一个人都不得不眯着眼睛来适应这太过于明亮、热烈的阳光。河西走廊的阳光与东部世界不一样,因为空气干燥,绝少工业污染,阳光中,每一个光子都干净而澄明,每一束光线都通透而饱满。
机车急急的轰鸣声、凌厉的风声瞬间消失,代之以慵懒而舒缓的咣当声。车里的人也恢复了原来的闲谈,阳光打在脸上,他们低声耳语,是河西走廊特有的那种乡音,缓慢而迟重。
河西走廊的方言不同于东部世界的方言。东部世界的方言音调多、语速快,繁复而绚烂,听来令人应接不暇;但河西走廊的方言的特点则是音调少,只有三个音调,语速慢,每两个音节之间都有很长的留白。前者,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如同吵架,而后者,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则如同孤独的独白。在这样的方言环境中长大,很长时间以来,即便用普通话交流,我都跟不上东部人的语速。
在记忆的嫁接中,我往往有一种错觉:在乌鞘岭之东,主宰车厢的,是繁复琐屑的东部口音,语气中总充斥着一种急切与焦虑,以及势不可挡的自我表达欲。但当列车驶出乌鞘岭隧道,河西走廊的第一束阳光射入车厢之时,操着东部口音的嘈杂似乎戛然而止,而代之以迟重、缓慢的西部口音,强烈的自我表达欲让位于本真的交流,所有的焦虑、急切便为之一空,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孤独与散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