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微信公众号“兰苑萃英”，作者：白鱼（鱼谣另一笔名），文责自负。

如果非要我给出一个打人的理由，我只能说：“因为李小三侮辱了全人类。”

语文老师审问我时，我就是这样说的。

我记得十分清楚，她坐在磨得发亮的木头椅子上，时而低头，扫视一下没批改完的语文作业，时而转头看我一眼，用凌厉的眼神对我进行鞭挞。

她把右手放在桌子上，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堆满作业的桌面，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我的心里，敲打我的心脏。

我怕语文老师怕得要死，因为我的作文总是出奇地不及格，而且总要被批上“价值观不正确”的评语，之后便会在全校语文课上传个遍，当作反面教材。

可让人意外的是，打了李小三之后，再站到语文老师面前，我的心脏虽然仍怦怦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炸掉，却能说出如此豪言壮语。看来只要是出于正义的目的，人就会凭空生出许多勇气。所以，后来我给两个女生讲述我的壮举时，依然保持了难得的澎湃心潮。

我将自己立在一面已经长出小蘑菇的老树墩子上，向站在我脚下的两个飘着长头发的女生描述我的英雄行为。因为我的年轻气盛，因为我的自信昂扬，我一定有着和老聋全然不同的姿态。

“李小三得罪你了吗？你打他。”长着瓜子脸的女生问我。

“你要是认为他得罪了我，我才打他，那真是小看了我。我打他，是因为他的无知。”我叹了口气（叹气的目的在于烘托气氛），“他是多么无知的人呐！”

“他怎么无知呢？”瓜子脸旁边的圆脸女生问我。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未来世界的模样，那他就是无知的。”我停顿片刻，继续说，“李小三就不知道。”

我问她们：“你们知道未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

她们转头看看对方，又转过头盯了我一会儿，摇摇头。她们摇头时甩动的长发，勾起我对某个女生无限美好的想象。那个女生的长发柔顺油亮，能像柳枝一样随着微风轻轻飘荡。坦率地说，她是我的梦中情人，名字叫赵佳怡。

我是六年级的学生，按规定不该有梦中情人，可那时我就是有了，任谁都挡不住一个人梦里的事。这就像一个还没结婚就怀上孩子的女生，别人暂时还看不出来，可她很清楚自己是有了的。

“既然不知道，你们也是无知的了。”我说。

瓜子脸噘起嘴说：“你才无知呢！”

圆脸女生也需要反驳反驳，好摆脱自己无知的状态，她说：“为什么不知道世界将来的样子就是无知的呢？”

她一下子就问出了关键问题，而我此前竟一直以为只有长着瓜子脸的女生才会是刁钻的。

看来我得拿出铁一般的证据才能让她们相信了。

于是我蹲下身子，向她们招招手，她们的脸上浮现出狐疑的表情，但还是蹲了下来，开始等待我的答案。我则从树桩上揪下一朵白色的蘑菇，捏在手里打转，像是在雨中转起了伞。

“你倒是说呀！”圆脸喊道。

我剥去蘑菇伞柄上沾有泥土的外层，将蘑菇咬在嘴里，这是因为我想起了老聋。他向我讲述未来世界的模样时嘴里同样叼着东西，不过他没有蘑菇，他叼了一根自己卷成的旱烟。

储藏回忆的湖泊上飘起了薄雾，我蹲着，她们也蹲着，我便在这样的场景里，向两个女生讲起了老聋。

深冬凛冽，我在外面游荡了很久，和几个同学的疯跑让我的裤腿沾满雪花，雪花融化又聚合，拢成冰，裤管硬邦邦的，上面还粘了一些泥。这个模样的我，回到家里准要挨揍。

老聋的屋子是个好去处，平日里也就他一个人住着。他从没拒绝过我的到访，可以借他的炉子烤烤火。

我进到他的屋子里，坐定在一张小板凳上，脱了鞋和袜子，把两只脚搁在火炉子旁边，认真烤火。

老聋坐在炕上，盘着腿，手里夹着烟。青烟直直地往上升，在屋顶散开，震得发黑的屋角的蜘蛛网轻轻抖动。他说话时俯视着我。

“你知道吗？”老聋的手指干枯得很，跟槐树皮似的，夹紧了吸剩的半截烟，问我。

“我不知道。”

“可我还没有说。”老聋对我有些无奈。

“那你说。”

他挺了挺身子，正了正脊梁，说：“未来，遍地黄金。”

他才说完，空气就把燃烧着的旱烟咬了一口，烟灰掉在地上，有点像外面亮丽的雪。

他又说，“将来的一切都是金光灿灿的，所以世界闪闪发亮。”他说这话时微微抬头看着屋顶，眼神愣愣的，长久地静默。

一根烟的寿命是有限的，所以能在老聋愣神时燃尽，把他烫得哎哟叫起来。

“那又怎样——遍地黄金的世界。”我撇嘴回道（黄金又不是赵佳怡）。

“在金光灿烂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能吃得饱、穿得暖。天空无比地蓝，快要蓝成紫色，田里的麦子黄澄澄的，简直跟他娘的太阳一个样。每个男人都有一个喜欢的女人，每个女人都有一个喜欢的男人，大家都活得无比美妙……”

每个男人都有一个喜欢的女人……我的情感在老聋的引领下已进入飘渺的仙境了。屋顶的蜘蛛网抖动一二，才让我问出：“我怎么不知道这样的事。”

“人总是无知的。不过你现在知道了，你已经不无知了。”

一些年后我明白，他当时是向我描绘了一幅乌托邦的景象。老聋以一个目不识丁之人的见识，竟也能创造如此美好的世界，实在让人费解，或许想象一个无限美妙的世界其实是人之本能吧。

我要走时，他最后说了一句：“知道了将来的事，人就幸福啦！”

不过老聋绘声绘色的描述并没有立刻让我信服，却使原本聪明的小脑瓜沾惹了浑浑噩噩的习气。这种浑噩来自老聋的经历为他赋予的神秘色彩。

村中的大人们每每有谁提到老聋，听众们便不约而同地缄默以对，提起老聋的人也就闭嘴了，换成另一个话题。这情景很像晚清的人提及国家的将来。

大人之间或许早已定下了不成文的禁忌，但在村中游荡疯跑的孩子眼中，老聋一定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不然怎么能让平日里对我们吆五喝六的大人们噤若寒蝉呢。于是我们想方设法地打听老聋的事迹。遗憾的是只知道了老聋的婚姻史，其他的一概不知了。

老聋是个光棍，但他的独居生活并不像他的贫穷一样伴随了他一辈子。从前有个流浪而来的女人，曾短暂地成为老聋实际上的妻子。也就是说，他们没有领结婚证——这种事在偏僻的乡村再正常不过了。

老聋收留了那个无家可归的女人。他的屋子罕见地不再凌乱不堪，吃饭的桌子上不再布满油泥，他的那所孤零零的房子日复一日地升起了宁静的炊烟，袅袅飘向和烟一色的青天。青烟的结局是四散、飘无，和他陌生的妻子一个样。

那女人有发疯的病，成为老聋的妻子没过多久，便将饭菜扔到地上，屎尿屙在炕上。她被赶走了，开始新的流浪，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疯老婆走后，老聋便像将来的我一样，犯上了迷糊的毛病。有人在路上喊他，他也不理会，自家的狗叫得极凶，他也不出来看看，第二天才知道圈里的羊少了一只，大概是被人偷走了。人们都说他的耳朵听不清楚了。这是我们叫他老聋的由来。

在我们这些孩子中间，老聋的这样一段与众不同的人生无疑为他增添了无穷的神秘色彩。从这之后，所有关于老聋的消息在我们这些孩子中间都会变成不可捉摸的病疫，使我们感染上浑噩的疾病。

仔细看来，浑噩与迷信颇为相似，都是模糊了现实和想象的边界。老聋以他模糊又不同于一般人的经历给他说出的语言蒙上了神秘的面纱，这种神秘具有莫名的权威，使人信服。我那时就是这样，老聋对我讲的话使我整日想念赵佳怡的心思从实在走向虚幻：未来的世界，遍地黄金，每个男人都有一个金灿灿的女人……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在学校见到赵佳怡时，她原本白皙而带有微红的像苹果一般的脸颊开始闪闪发亮，像尊刷了金漆的菩萨，天哪，红苹果变成了金苹果。那时我的眼里也一定放出了奇异的、叫人害怕的金光，因为我还没有陷入彻彻底底的迷醉，能察觉她看到我时眼神中惊现的诧异和慌乱。

可一会儿之后，我就把她的眼神的含义篡改成了喜悦到不能自已——她见到我是如此高兴。看来老聋的预测不见得就是那么准确，未来简直就是现在，我好像已经看见了黄金遍地。

未来，或者说无限美好的此刻，我将，或者说我和赵佳怡已经成为了和电影上一样甜甜蜜蜜的小情侣，我记得人们说过，最美好的爱情应该像《泰坦尼克号》里的男女主角一般，甘愿为彼此奉献生命，我想，为了赵佳怡的话，我绝对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我想她准是和我一样，毕竟她是个金光闪闪的人，她的身上有人类所应具备的一切美好的品质，理所当然要对我们的爱情忠贞不二。

可后来发生的意外事件还是让我认识到赵佳怡也是有瑕疵的，至少她心志不坚，容易上坏人的当。

有天晚上，我在学校铺了假草坪的操场上散步。散步之余，想想数学题的解法。顺便说一句，我的数学学得相当不赖，拥有能考到全校第一的水平。这也是我自信的本钱——众所周知，数学是聪明人的学问，数学能考得了全校第一，证明我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学生——她赵佳怡不和最聪明的人找对象，难道要找一个笨蛋吗？！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她确实喜欢笨蛋。她居然和李晓晨走到了一起。

李晓晨在我眼里显然已经不是笨了——他是赤裸裸的蠢猪一头——他全然不懂数学题目——任何形式的数学考试他都不能及格。他只懂得一些花言巧语。他正是用他谄媚的语言换得了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青睐，这才能使语文成绩名列前茅。

所以当我在操场上看到李晓晨和赵佳怡手拉手走在一起时，我知道这个可鄙的人准是用他虚伪的言辞骗取了赵佳怡的信任。这也是我叫他李小三的由来。这个该死的小三儿，全完了！

五颜六色、总体偏暗的气息在我的体内爆炸了，我多么想把李小三拍到地上，踏碎他的卵蛋……我快步走近他们两人……不，不，我是个聪明人，不应该这么做，至少也要在打人前谋划好：我应该走到他面前，光明正大，然后向李小三露出狠辣又奇妙的眼神，再用柔和的目光看看赵佳怡，这样她就能领会到我是为了她才打的人——我也不算白打一场架。

我已走近，边走边练习我狠辣又奇妙的眼神，却听到李小三对赵佳怡说：“你的眼睛真好看，左眼像早晨的太阳，右眼像晚上的月亮。”他说完赵佳怡就低下头了，我看见她脸颊发红，笑意荡漾。我一愣，便顿住了步子，我或许愣了许久，回过神时他们已走远了。

我一想，这李小三真是鬼话连篇，什么太阳月亮的，屁！要我看，赵佳怡应该像个圆圈才对，她的眼睛圆圆的，脸圆圆的，胸部圆圆的，屁股也圆圆的。可气的是从我身边走过的两人竟然都像没发现我的存在似的。他们的眼神游走到了他们两个人建成的黄金世界。

我被一场爆炸的余音冲撞了一天，到了夜晚疲惫得不能入睡。估摸是凌晨两点，也或者四点，我才沉入黑暗。然后，老聋的黄金遍地的未来开始降临了。

宽阔而平整的方形金砖铺在我的脚下，像镜子一样光滑，组成条状的街道，伸向远处。我的影子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又细又长，又无比地漆黑，仿佛闪着油亮的光。伴随着我们永远伟大的太阳的，是一声又一声悠长到宛若从远古传来的呜呜号角。号角声震动着我的影子。号角的奏音渐向微弱，而人声渐起，逐渐淹没我的听觉：

“再建一栋大厦，使用黄金、软玉。这栋建筑足够高，站在上面能摸到云。”一个人说。

“哦，是吗。不关我的事了，明天我就要到搬到纯粹的乡野去了。白昼里我能看见纯洁的云，黑夜里我能摸到星星。星星的光芒——闪烁、灿烂。”另一个人说。

又一个人说：“明天是我的生日了。到我的生日里来吧。小叶紫檀的座子，玉石雕成的桌子，玛瑙嵌成的饰品，煨了鸽子汤，烤了小乳羊，用荷叶裹了糖糯米，用水晶盛了葡萄酒浆……”

还有一串清脆的笑声，银铃样飘荡在晨日微醺的光芒里，几个女孩子互相追赶，扯着对方的衣服，怨着对方的不敬，又笑又骂，转瞬哭起来，又怪叫着跑开……

太阳更明亮了几分，于是一座宏伟的宫殿得以在街道的尽头慢慢浮出它的面貌。

我看见我从人群中穿过，径直走向大殿，随在我身边的，正是赵佳怡。她红光满面，眼睛里笑意盈盈地装着我。我看见我的周身流淌黄金的光泽，好像有祝福的祷词流遍全身。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几千年未有的时代，这是遍地黄金的时代。

第二天，我快步走向学校僻静处的一把长椅，走向长椅上正坐着的对我的靠近一无所觉的两个人。当他们的嘴唇快碰到一起时，我一拳正中他的右脸。一声惨叫和一道血把我带到了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办公室，我被带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她正惊慌不已。我想，老聋说得对，未来的世界遍地黄金，但他不知道未来世界的人是无知的。

语文老师敲了敲桌子，问我说：“为什么要打他？”

我说：“因为他侮辱了全人类的希望。”

——鱼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