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夏季限定写作【蒙太奇】
1、
太阳高悬,直勾勾的,将大山的影子照得缩成一团。谢和平也缩成一团,倒不是被太阳晒的,是被土地晒的。他举着撅头,弯着腰,在贫瘠的黄土地上翻起沙尘。沙尘飞扬,先是扑在脸上,然后上升,停在发梢。扬在空中的,被太阳一晒,沉下来,铺在了脊背上。黄土地和黄皮肤由此融为一体。不同的是,黄土地是皲裂如网的,黄皮肤是油光亮滑的。皲裂的土地是滴雨不下导致的,湿润的皮肤是汗如雨下导致的。
老辈子总说世事如烟,又说世事易变。可在谢和平眼里,不管这片土地怎么闹腾——无论是前几年的土地公有,还是这两年的包产到户——对于他而言,一切都原模原样。他自始至终都将跟父亲一样,总是要跟撅头、钉耙、铧口和犁子打交道的,一辈子的交道。
可他毕竟上过学,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尽管才上到初中,还没毕业。但他有着父亲没有的思想。父亲将土地视为宝贝,视为性命。他总教导自己,土地是我们的血,是我们的心。它死了,我们就活不了。它缺斤少两了,我们就活得七零八碎。可是谢和平天生讨厌土地,他觉得土地是吸血的,是剜心的。它不仅吸了爷爷一辈子,也吸了父亲一辈子。加起来两辈子都被绑在这片土地。兴许不止两辈子。他不想自己这辈子也绑在这里。至于为什么,他能掰着指头列出很多个一二三。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初中同学,也是他们谢家世仇陈家的后人——陈志国。
重山村有两大姓,谢姓和陈姓,两个家族世代为仇,两相不对付。不说以前的矛盾,就说包产到户这几年,谢家和陈家都为土地分配不满,双方明里暗里相互斗恶,仅仅是为了自己多得一寸田土。为了一两寸土地,巧取豪夺、明争暗抢、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今天我挖你一镢头土包,明天你刨我一钉耙田坎。放牛吃庄稼、半夜放塘水、折断玉米、扯掉豆苗,想得出来的和想不出来的闹剧在这里轮番上演,俨然一场场皮影戏。有时候甚至闹出人命。谢和平的大伯就因为跟陈志国的堂叔争巴掌大的土地,跑到他家喝农药,成了傻子。这也是令谢和平对重山村充满失望的原因之一。山穷水恶,比不上人心险恶。
在这一代年轻人中,只有谢和平和陈志国两人对世代恩怨置若罔闻。尤其是陈志国,他对老一辈的管教向来敢于反抗。他时时刻刻缠着谢和平,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玩耍嬉戏,极其高调。他还戏言,如果谢和平是个女娃,非他不娶;如果自己是个女娃,非他不嫁。总而言之,正如陈志国所说,也如他所做的那样,他对谢和平就像对待手足兄弟。也正因为如此,陈志国在四年前从村子里销声匿迹时,只对谢和平透露过行踪。
“我陈志国不做现实的奴隶,我去外面的花花世界闯荡,是我对生活发起的第一次起义。”陈志国临走时慷慨激昂地说道。
谢和平拍打陈志国的肩膀戏谑道:“打了天下,可别忘了提携我当个车夫。”
陈志国豪气地讲:“不出三年,我一定带你见识见识我的天下。”
每每回忆到这些画面,谢和平就虔诚地向各路神仙祈愿,保佑陈志国一帆风顺。骨子里,其实他把陈志国当成一种希望。
三年一瞬。三年来,谢和平的希望被日复一日的劳作累成干枯的湖泊。累的不是身体,是望穿秋水的眼睛,是心。直到前两天,陈志国给他寄了一封信,如天降甘霖,甚至称得上狂风骤雨,将他内心的湖泊填满,激起万丈波澜。陈志国在信中写他在外经商,如何收入不菲;写他的“天下”立着怎样宏伟的高楼大厦;写他走过的城市如何的包容开放,交通如何便利,人民如何安居乐业;他写飞机、轮船、隧道、桥梁;写商人、医生、运动员以及大谈特谈摩登的女人......
“相比大城市,重山村就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是个牢笼。牢笼是困囚徒、困奴隶的,是困不住英雄的。我们不能再欺骗自己,不能再固步自封,不能再像老辈人一样,固执地活在他们的两亩三分地中。”陈志国在信中的结尾总结道。这句话搭配陈志国对城市的描述,就像钉子配锤子,一锤一钉,将谢和平的心钉得千疮百孔,钉得鲜血淋漓。他暗下决心,他不做英雄,但也绝不做笼子里的鸡鸭鹅,要做就做天上自由翱翔的老鹰。
他停下手中的撅头,抬头看向前方的父亲。父亲佝偻着腰,迎面而来的是父亲干瘪的身体,像初五六的月亮,削瘦,残缺。
“爹,有个同学给我来信——”谢和平停顿下来,在等待父亲的停顿。他的期望落空。父亲嗯了一声,自顾自重复着点头哈腰般的刨土动作,绵软无力。土地像是他的主人。
“他推荐我去市里......看看——”谢和平支支吾吾地说道。
老辈子常说,知子莫若父。他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思。这种心思可以藏一天两天,可藏不了一年两年。鸟儿喂大了,翅膀总会硬的,总要飞出窝的。但他打心底不想让儿子离开家,离开自己。尽管他有四个儿女,但能传宗接代的只有和平这一根独苗。他怎么会放心让他独自出去闯荡呢。他只能打断儿子的话,转移话题:“我知道你欢喜翠玲,所以托你二婶去说媒了。回头我跟篾匠嫂谈谈,定个日子。”篾匠嫂是翠玲的母亲,篾匠已经去世好几年。
听到给自己说亲,说亲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心上人,谢和平只觉得太阳爬上了自己的脸,热得滚烫。弄得他继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嘀咕着回绝道:“我还小,不考虑这么早——”
“二十多岁了,还小个屁。有你大姐的时候,我跟你娘才十六呢!”父亲再次打断他的话,仿佛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不容置喙。
谢和平看不透父亲的真实意图,他只知道父亲和母亲常年都将想抱孙子的事挂在口中,自然是想让他成家的。一旦成家,他就真的被困在这山里了。可是不成家的话,他也会后悔的。因为他要践行自己跟翠玲的约定。
谢和平又尝试了几次表达自己想要出门闯江湖的心思,都被父亲敏捷地绕了过去。第一次战斗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2、
书上说,越是痛苦的经历,越是深刻。就像越深的伤口越难愈合。但我却不一样,我似乎得了失忆症。现如今,已经将儿时的悲伤和仇恨渐次遗忘,恐惧和愧疚却由此而生。
重山村确实是个穷山恶水之地,但时代总是向好的。在我六岁时,山里初通公路,让我见识了摩托以及卡车的厉害;七岁时,村子立上水泥电杆,家里用上电灯,让我感激刺破黑夜的光明;九岁时,家里装了有线电话,让我从小缺失的父爱从声音上得到维系;十岁时,家里安置彩电,让我对外部世界充满渴望......我儿时所有的欢乐都在时代的变化中逐渐膨化。当时,我家是村里的富豪之家。那些在父辈、爷辈的三亲五戚也是在那段时间突然转性,从仇视变成谄媚。可以这样说,在村里其他孩子眼中,我算得上过着皇子般的生活。这一切幸福生活来源于时代的发展,以及时代下个体用户的挣扎。
从天堂到地狱只需要一场大雨。这种大雨我经历了两场,让我被迫逃离重山村。
第一场雨是我十一岁那年。下午,陈叔出现在中心学校六年级的教室门口。我对陈倩倩表示了铺天盖地的羡慕。课上,我使劲戳倩倩的肩膀——她坐在我前方——嘴巴附在她耳朵轻声对她说:“你看教室外,是你爸爸。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跟陈倩倩同步侧头,雨水从窗玻璃滑下,将雨伞下陈叔的脸拉扯得扭扭曲曲,甚是恐怖。
陈倩倩抑制不住兴奋,攥紧拳头从凳子上跳起来,将讲台上的老师弄得眼睛圆瞪。我跟着她兴奋,每次陈叔从远方回来,父亲也总会跟着回来。他俩是村里出名的连裆裤、铁哥们。每次父亲跟陈叔回家,陈叔都会逗我:“臭小子,学习成绩进步没有,没进步的话,长大了可没资格娶我的宝贝倩倩。”
在我记事以来,父亲和陈叔就开玩笑似地逗弄我和倩倩,海说给我俩订了娃娃亲。
放学后,倩倩飞扑到陈叔怀里,亲吻陈叔的脸蛋。我也飞扑过去,抱住陈叔的大腿:“陈叔,我爸爸也回来了吧,他怎么不来接我?”
陈叔单手打着雨伞,黑乎乎的胡茬顶在他的下巴,将他的脸顶出一茬一茬的疲惫。陈叔将倩倩放到地上,腾出手摸着我被雨水打湿的脑袋,嘴角挤出僵硬的弯度:“你爸爸......在家等你。”
“好耶——”我欢跳起来,啪啪嗒嗒,水花四溅。
这场雨扭转我的一生。当陈叔带着我和倩倩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就感觉到了不妙。尽管下着大雨,我家房屋前的坝子上人来人往,形形色色,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或是劈柴,或是刨花,或是搬桌挪椅子,或是立梯搭棚。
农村,只有红白喜事时才会出现这种场景。红事,不可能,我家一没可嫁娶的,二没新生搬迁的。只能是白事。爷爷和哥哥不久前已经去世,奶奶正靠在柱头上痛哭流涕......
我挣脱陈叔的手,冒雨跑过坝子,在整个屋子里乱窜,嘶哑地喊着:“妈,妈,我妈呢?”
陈叔追上来,一把搂住我,将我的脑袋塞进他的胸膛,他颤抖着声音:“是你爸......”
雨似乎下到屋子里,打湿了陈叔的胸膛。雨也似乎下到我的眼睛,装不下才止不住地外溢。
陈叔扶着我从那条没修多久的公路尽头迎接了归来的父亲,没有以往的笑容,没有张开的双手和奔跑的脚步,甚至没有躯体。这是我唯一一次轻轻松松就将父亲抱在怀里,像抱着我飞旋一样。我没法抱着他飞旋,他成了盒子。
在我们一家人的情绪稳定后,陈叔告诉我,父亲临死前对我的嘱咐只有一句话——考上大学,做个文化人。
这句话是我逃出重山村的动力,而真正让我逃离成功的,却不是父亲的遗嘱。
父亲的过世让我彻底蜕变,整日愁眉不展,但也埋头苦读,活生生将成绩从倒数提高到了全校第一。但这没能阻止家庭的进一步悲剧。
3、
谢和平跟翠玲的爱情之路少不了陈志国的“助攻”。这件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翠玲、和谢平和陈志国三人打小一起长大。她温柔懂事,年龄最小却像个成熟的姐姐。谢和平和陈志国吃了她不少的照顾。因此,两人同时爱恋着她。相对于憨厚稳重的谢和平,陈志国胆子大,豪放不羁,他明张旗鼓地在对情崖向翠玲唱歌示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首先反对的不是翠玲,也不是谢和平,而是翠玲的母亲和陈志国的父亲。这让村里人吃一个大瓜,纷纷传谣翠玲是陈老汉和篾匠嫂的私生女。
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当流言传遍重山村时,陈志国失踪了,不知死活。当然,只有陈老汉和谢和平知道,陈志国不过是出去闯荡世界了。陈志国的出走,基本上让村里人笃定了谣言的真实性。而这,给谢和平与翠玲的交往提供了条件。
其实很早的时候,谢和平的父母就知道傻儿子的心意,暗地里也撮合和平跟翠玲二人。但自从传出翠玲身上流的是陈家的血后,谢老汉夫妇脸色骤变,千方百计阻隔二人的关系。老一辈训诫严格,谢陈两家永不通婚。如今,谢老汉一声不吭,自作主张要给他说媒翠玲,倒让他出乎意料。
他跟翠玲的婚事办得热闹腾腾,一年后还抱了个小子。
在小子满四周岁那年年底,重山村小路尽头出现了一个久违的熟悉的身影。那是个大雪天,谢和平穿着厚重的暗蓝色棉衣在雪地里放置捕捉野兔的陷阱,背后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吓得他一个趔趄:“和平,是你不?”
谢和平回头,陈志国咧着嘴站在明晃晃的雪地中,军绿色大衣从头裹到脚,一双暗红色皮鞋闪着亮光,比雪还亮。他嘴里吐出团团白雾,开怀大笑,露出来的满嘴白牙像包了一口雪。
“志国!”谢和平丢掉手中的工具,三步并作两步,撒丫子就跑过去。兄弟俩紧紧相拥,雪地沉寂,只有两人激荡的呼吸声。
谢和平忘记自己在放陷阱,执意帮陈志国扛行李箱,送他回屋。两人嘘寒问暖,一路上攀谈各自的人生经历。
“你的天下打得怎么样了?”谢和平鼓起勇气问道,他不想白白浪费苦苦熬过的几年光阴,生活也没能磨平他对远方的期盼。
“还行,外面的世界挺好。虽然少不了吃苦,但外面的生活才是人过的。”陈志国紧接着谈起大城市如何如何繁华。
“社会不一样了,”陈志国感叹地说道,“改革开放五六年,世界简直是大变样。你一定要出去看看,不失为一种人生经历。”
这句话像利刃自戳谢和平的心脏,世界怎么个大变样,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能离开重山村这个牢笼一般的地方。他甚至都没想过为什么要出去,出去要干什么。
陈志国突然问:“你想不想当工人?端国家饭碗的。”
当工人,自然比当农民好了去了,更别说是端国家饭碗的工人。而且,只要能离开这片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就当个搬运工卖劳力他也愿意。但他高兴不起来。他多想展开翅膀飞翔,可现在不能展开,也展不开。翅膀下有他的女人和孩子。翅膀一展开,他的女人和孩子就要受冷受饿,甚至受苦受辱。
在谢和平恍神间,陈志国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失落和无奈。他知道,像谢和平这种有责任有担当的人一旦成了家,有了孩子,便有了顾虑。他只能转移话题:“这事以后再谈,你都有儿子了,我猜是跟翠玲结的婚吧?”
谢和平想起陈志国和翠玲的事,不自觉有些尴尬,埋下头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说了些啥。
“给你说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陈志国一脸坏笑,逗弄他,“坏消息是,翠玲是我妹妹根本就是谣言。”
谢和平先是一愣,立马对这句话敏感起来,看着陈志国的笑脸,说:“真的吗?那不应该是好消息?”
“对我是好消息,对你可就是坏消息噢!”
“那好消息呢?”
“我在外地找了个婆娘。”
“好啊,你小子,捉弄我......”
谢和平并不知道陈志国说的是实话,他在外地闯荡时写信给父亲报过平安。父亲回信乞求他回家,并告诉他,他跟翠玲妈只是暗地里决定重组家庭才阻隔志国跟翠玲两人。可这时候已经晚了,陈志国在城里已经跟一个富家千金成了婚。
陈志国的归乡给谢和平贯彻了“离家出走”的决心。年后春季,陈志国找谢和平商量,告诉他,山西、河南等省份盛产煤炭,但挖煤工人极度稀缺。现在政府正广招掏煤临时工,忠厚老实有能力的还能转正为正式工,赋予国家工人称号,享受政府人员薪资待遇。他在城里结交的一个朋友正是招揽临时工的政府人员,需要百来十人,薪资不薄,工作地点要么在山西长治,要么在河南郴州。
在重山村,辛苦劳累一年,卖尽粮食也不过一两千元。当陈志国说掏煤一年轻轻松松一两万元的收入时,着实让谢和平张大的嘴巴迟迟合不拢来。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当谢和平将陈志国对他说的话引用给谢老汉时,谢老汉掼掉手中的碗筷,一撮山羊胡子甩得浑圆,“陈家那小子就是要坑骗你,庄稼人好生生的不种田,去掏什么炭!”
翠玲却在饭桌上直截了当地支持起谢和平来:“爹,我支持和平,要真是一年一两万的收入,那不比我们种田强上好几倍。要是掏上个三年五载,我们家也能在村里抬起头来。现在汇武不小了,很快就要上学,家里开销变大……”
“你个小娘子家家知道啥!我听别人说,掏煤可不是个安稳活。”
这次谢老汉的反对没能阻止谢和平的决心。并不是谢老汉没了家庭统治力,而是因为,其一,他有了孙子抱,精力不再全力放在儿子身上。其二,他内心里其实认同翠玲的话,就算农民当家做主、自耕自种已经七八个年头,但家庭的窘迫仍在眉头,毫无转变。
谢和平拿着陈志国给他的介绍信和路线图从步行转拖拉机到镇上,从镇上坐摩托赶到县城,随后找到志国的朋友。随后又坐大巴、火车历经十几个日夜才赶到山西长治的煤炭开采区。
他对这片土地感到失望。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望无际的黑乎乎的山体;没有华灯初上的悠然闲适,只有死气沉沉的灰泥土;也没有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的繁华闹景,只有冷风呼啸和黑沙漫漫。他甚至产生了被欺骗的错觉以及后悔的心思。可是来了,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前半个月进行采矿和安全培训,并分配了班组。每个班组八人,四个老手带四个新手。
尽管经过了无数次培训,第一次下井时,谢和平仍旧紧张惶恐到身体颤抖,手心满是冷汗。这是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一行八人穿着蓝色的制服,戴着安全帽,来到井口。井口喷着肉眼可见的灰尘,就像火山爆发后上扬的烟灰。站在罐笼里,新人们噤若寒蝉。锐利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铁缆碰撞的哐当声以及下坠的失落感甚至吓得两个胆小的新人顿时尿了裤子。
下降了起码一公里多罐笼才停下来。新人们长舒一口气,听到老手们说坐罐笼只是个开始时,又不得不把那口气憋了回来。
眼前是黑黢黢的漫长的坑道,矿灯根本照不到头。坑道淅淅沥沥,像刚下过小雨,但坑道的空气中却布满灰尘。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坑道中,新人们缩成一团,像是行走在暗无天日的地狱。行走一个多小时后才到达作业地点。工头安排了新人的工作,有的拿十字镐,有的拿钢钎,有的拿铁锹。有的破煤层,有的挖刨,有的装篓……
十几个小时过去,他们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新人们歪歪扭扭行走在坑道上,肩膀像是扛着山,双腿像是灌满铅。当他们爬上井口,被太阳刺痛双眼时,才感觉到活着的幸福。新人们在阳光下对视,他们的身体和脸染成一块块煤炭,乌漆麻黑,不见形状。只有溜溜转的眼白和牙齿突兀地与黑色作对,闪烁着雪白的光。
辛苦一天后,新人们什么事情都不做,什么东西都不想,身体一碰床板就睡得跟死猪一样。直到第二天被老手们拖起床继续下井才从睡梦中醒来。
仅仅半月的时间,谢和平就习惯了这样的工作。身体也同样习惯了这样的疲惫,肩不再酸,腿不再重。在矿区的工作也做得熟练,深得工头的赞赏。
矿区规定,一年只分发两次工资。农历六月中旬,谢和平收到了第一笔薪资——一万三千元。一万是劳动薪资,三千是优秀新矿工的奖励。这笔钱让谢和平完全忘记了痛苦和劳累,在农村,一家人不吃不喝,三年都挣不了这么多。
往后的日子,他干活更加卖力。只有在睡前才挤出时间思念翠玲和他的儿子汇武,以及短暂思考自己逃离重山村的意义。但疲惫不准备给他多长时间,眼角的泪花没来得及干涸,他便被疲惫拖进了梦乡。
长达一年的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很快过去,谢和平揣着三万元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他已经遗忘了重山村在他心中曾是牢笼这回事。
4、
重山村的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当你穷得穿不上裤衩时,外姓村民将你嫌弃得要死,而且提一千个心眼防着你,深怕你过得比他如意。而同姓同族的人却扭成一股麻绳,跟外姓人狂掰手腕。可当你变得富足时,外姓村民却一改面容,挤破脑袋登门溜须拍马,曲意逢迎。这时候,同族共谱的亲人们却深怕你夺了他的光辉,想方设法揪你辫子,扯你尾巴。
在我年纪尚小之时,我有幸见识过这种大场面。这个大场面或许再一次提醒了谢和平,重山村仍旧是个穷山恶水之地。
自掏煤后首次回村,谢和平家便成了重山村第一户被授予万元户荣誉称号的家庭,并且是由村主任亲自在他家大门挂上的荣誉锦旗。
从那以后,他的家境一天比一天富裕,在村里也一天比一天受人待见。于此同时,时代也一天比一天向好发展。村里相继通公路、牵电线、安灯泡、装电话。这些创举也都有谢和平就爱的一臂之力,而且算得上主力。他家也是第一户出现收音机、电视机、VCD等新鲜玩意儿的家庭。他家的名气不仅响彻重山村,同样传遍周边的五六个村子。村里陈姓的左邻右舍们也同时转了性子,抛弃三四代人的恩怨,纷纷拎着自家的土特产上门,求着他带领他们的丈夫儿子出门掏煤,发家致富。反倒是同族同谱的堂伯叔、堂兄弟们,纷纷摆出一张黑脸,眼珠子都挤到太阳穴,嘴帮子都咬出獠牙来。事情的缘由来自于谢和平的二伯,二伯让他带着堂兄出门掏煤,结果堂兄吃不得苦,悄悄当了逃兵。这件事成为了作为担保人的谢和平在岗位晋升通路上的绊脚石。堂兄回村后,且不谈他一句好话不说,反而埋怨谢和平不给他分配轻松活。这件事让谢和平的心收到了伤害,因此他拒绝带人前往矿区。也因为吐词,才让谢和平在同族人中成为了“眼中钉”的存在。
用谢老汉的话说,他家急需一场喜事来冲淡亲友间的不快。家里人商议,决定推倒摇摇欲坠的老屋,平山包、扩地基、立新房。事不宜迟,柱头、横梁、椽子、檩条、板瓦、勾头、滴水等一众材料由谢老汉统领着三个姐姐和姐夫齐心聚力,共同准备。在矿里的谢和平请了一个月假,回家主导房屋修建。
房子四立三间,堂屋宽阔,东西方向两层,每层按东西厢各两间。除此之外,东西厢房两侧各建偏房,东侧两房做厨房和火坑,西侧两房做柴房和谷仓。还在西偏房外新修牛棚、猪圈、鸡窝和鸭舍。在南方临着新屋平铺一个巨大的坝子,横跨整个新房的长度。总用地半亩以上,可谓是村里第一豪气富裕之家。村里人羡慕得眼睛放光,自愧得捶胸顿足。
为了庆祝新房建立,谢和平一家杀两头嫩猪,漏五十斤上等高粱酒,宴请全村人。当天,我跟青梅竹马的陈倩倩两人早早地抢占了观察立新房的最佳位置。立新房的第一步是排散,即将各种木料通过榫卯结构按照规划好的骨架拼凑成型,主要是将柱头、椽子、平梁搭建成稳定形状。拼散完成后,众多匠人劳力站在骨架旁,等待鲁班仪式。鲁班仪式由老先生主持,像僵尸电影里的道长,立坛施法,随后用鸡血在主柱上画一道龙飞凤舞的吉祥符。鲁班仪式完成后,老先生嘟囔一套说辞后大叫一声“起”,众人便开始下一项活动——扯立子。扯立子就是将拼散后的骨架立起来稳定成房屋的框架。这个步骤是我第二喜欢看的,因为扯立子的匠人劳力们将会跟着老先生的旋律齐声众口地唱起立屋号子。
老先生作为号手最先开口:“哎哟喂——”匠人们立即附和着唱道:“嘿哟那个咗喂——”
老先生拎着羊角锤当当地锤两下主柱,唱道:“万丈高楼平地起,正逢紫薇照旧时。”
匠人们听老先生唱时,纷纷稳住肩膀上的柱头和平梁,积蓄力量,等老先生唱完时,众人齐心向前推动,将骨架立高几分,同时唱道:“嘿哟那个咗喂——”
“我宝锤一响,是老少安康。”
“嘿哟那个咗喂——”
“我宝锤两响,是五谷满仓。”
“嘿哟那个咗喂——”
“我宝锤三响,主家富贵是万年长。”
“嘿哟那个咗喂——”
“......”
扯立子就在这粗狂豪放、朗朗上口、一唱一和的号子声中完成。村里所有的老人孩子妇人都满脸笑意地围在场地,听着动听的号子,看着新房子一点点成型。
接下来是一阵稳基固梁工作,随后便是我最喜欢的环节,也是所有男女老少最兴奋的环节。那就是抛粮粑。
凡是村子里立新房抛粮粑时,总少不了谢和平和陈志国的身影。他俩唱的梁上号子在村里是排得上名号的。他俩早就爬到了最高的柱子,东西相对着坐在横梁上。横梁两头用绳索吊上来两个包袱,里面混装着大大小小的糍粑、米饼、奶糖和折成三角形的纸币。
陈志国先走到横梁正中,手中捧着一个篮球那么大的糍粑,糍粑中心写了一个红红的“贺”字。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来:“诶——,龙头山上立新房,我兄弟和平住华堂。今日有幸来上梁诶,梁上贺歌我唱响亮。转一圈,那是金玉满堂。转两圈,那是日久天长……”
唱完后,横梁下面的翠玲早已经准备就位,她捏住围裙的两角,摊成一口锅的形状。她昂着头,计算方位,等着接住梁上的糍粑。
翠玲稳稳地接住了糍粑,在欢声笑语中蹦出地基。接下来就该我们这些看官入场了。爱唱梁上号子的都可以爬上横梁,唱一句,从口袋里抓一把糍粑、糖果、纸币往下抛洒。底下的老人小孩和妇女们便使尽全身解数争抢他们苦等良久的“战利品”。
梁上的号子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梁下的欢声笑语响彻云霄,惊天动地。
我跟陈倩倩在人群中穿梭,在泥地上争抢,没过一会就收获满满,裤兜衣兜鼓胀如球。
正在人欢马叫之时,一声凄惨的嚎叫和噗通的落地声划破这份热闹和喜庆,紧接着就是悲痛的嚎哭声。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有的人询问发生了何事,有的人朝声音来源处奔跑,也有人失声痛哭,有人惊声尖叫。
我钻进围成一圈的人群。看见谢老汉嘴里吐着鲜血,身体在两个村民的怀里颤抖。他从梁上摔了下来。
“阿公——”我扑到谢老汉面前时,眼泪鼻涕一瞬间涌了出来。从柱头上滑下来的谢和平将我拎出人群,占据我的位置查看谢老汉的情况。
围过来的大人越来越多,我挤不进去,只能举起小手抹眼泪。
在横梁另一端的陈志国已经抱着柱头滑到地上,他一样挤不进去,只能将我和倩倩抱在怀中。那些不知情况的村民纷纷围着我们向陈志国打探情况。
陈志国说,他们在梁上唱得正欢,突然发现头顶两三米高的电线像跳绳的橡皮筋,越甩越圆。当谢老汉留意到这个现象时,他大概是担心电线打到谢和平,便将谢和平扑到在横梁上,自己却没稳住身子掉了下去。
大家纷纷仰头,发现房梁上方的电线果然在摇晃。
大晴天的,既无风,又无雨,电线怎么会晃荡呢?就算是台风、龙卷风,也不会将它吹出如此大的幅度。
眼尖的人立马查看电线两侧,发现通往高处的电线杆上,一个身影正在下滑。几个跑得快的年轻人箭步跑去,将那人围住,原来是谢和平的二伯。
笑声变成哭声,红事变成白事,都在人的一念之间。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给了我极大的恐惧。我完全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喜事能在一瞬间变成悲剧。
这就是谢和平所说的人心险恶吗,这就是他要逃出重山村的原因吗?
5、
谢和平顶着计划生育抱二小子那年,陈志国在县城突生巨变。陈志国的媳妇生孩子时难产离世。陈志国跟他媳妇交往时,他岳父从始至终都因门当户对的传统观念持坚决反对态度,导致他媳妇跟家里人闹掰。
在媳妇出事后,他岳父想方设法抢夺他的新生女儿。为了女儿,陈志国倾尽家财,通过打官司才将此时平息下来。也因为如此,陈志国家的光景眨眼间就变成了村子里最烂包的一家。
作为兄弟,谢和平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他不仅力排众议给予陈志国经济上的帮助,同时还为他在矿上谋取职位。这件事却引起了谢和平三个姐姐的不满。
“老弟,你给陈家送米递盐,我们无话可说。但你给他安排的那个活路,就别怪姊妹们闲话。”三个姐姐当着谢和平及父母的面,脸红脖子粗地说直话。
在谢和平因掏煤发家致富以后,三个姐姐总是明里暗里千方百计让他给自家不成器的男人安排掏煤工作。因吃了二伯家堂兄的亏,谢和平对此始终保持沉默。因为他清楚,三个姐夫没有一个是稳得住心、沉得住气、吃得了苦的人。
在几经磨嘴吵闹后,谢和平决定带着两二姐夫和幺姐夫去矿上试试。
“我先说好,无论是志国,还是二姐夫,幺姐夫,我带你们下井只是引路。你们吃不吃得了这份苦,拿不拿得到这份钱,别说我,就是天王老子也做不了主。”谢和平对这三个人了如指掌,知道他们仨没有一个吃得下这份苦,但他说的也是实话,如今亮出来,免得给姐姐们留下话柄。
没到一周,二姐夫率先当了逃兵,灰溜溜地逃回家中。临走时,他对两个弟弟说:“我注定是过不上和平这般光景的人,幺妹夫,你要是不行,跟我一块回家得了。”
让谢和平意想不到的是,幺姐夫和陈志国熬了下来。谢和平成为这两人的师傅,并当了班长,负责班组的考勤、生产和安全。
在矿井下,没有什么比有亲朋好友更能慰藉心灵。三人在暗无天日的井中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产量越来越多,绩效越来越好,薪资也就越来越高。他们在井中无话不谈,无话不说,甚至对男女之事的话题也毫无顾忌。
“和平,你要是不嫌弃兄弟,咱结个亲家怎么样?”陈志国玩笑道。
“那我们不就亲上加亲了?你说,是汇武和倩倩,还是汇文和倩倩?”谢和平布满炭灰的黑脸上闪出一对雪白的牙齿。
“都行,你同意的话,干脆直接把倩倩接到你家,当童养媳得了。”
“你舍得吗?”
“......”
他们有时候也会针对人生、梦想和未来做严肃而深入的探讨。
“我们这辈人,文化程度不高。要知识没知识,要技能没技能。这辈子一眼就能看到头。”陈志国揩掉使得脸面发痒的汗水,唉声叹气地说道,“我再也与大城市无缘了!”
“你还去过大城市,你看我,以为跑出了重山村就跑进了大世界,谁承想,这个地方跟重山村半斤八两!”
“咱们吃苦受累,为的啥?”
“没有老婆孩子的时候,我总想着闯荡天下,总认为以我的能力,闯出一片天地问题不大。成家立业后我才知道,老婆孩子才是天下。这两年我想通了,我受苦受累,就是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对咯,现在时代在向好,重山村也会好起来。况且,我们去不了大城市,难道我们的子孙后辈还去不了吗?”
陈志国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事情都看得长远。这句话当头一棒,敲醒了谢和平。
“我要送我两个儿子上大学,当教授!”谢和平像出征的将军站在台上喊口号般豪迈。
意外总是在挥手间捣碎行于路上的梦想。就在谢和平顺风顺水之时,谢老汉从梁上摔了下来,没挨过第三天就撒手人寰。黑发人送白发人的伤痛哪里赶得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谢和平原以为他的人生中,最痛苦的莫过于父亲的离世,因为他死于谋杀。直到儿子汇武的夭折,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痛苦。在谢老汉去世后的第二个年头,谢和平的大儿子谢汇武患了一场大病,夭折于病床之中。
伤心过度之后,他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不辞辛劳,不畏风雨地劳作究竟是否达到意义。他离家前往山西那年,汇武才刚会喊爸爸。从那以后,每年仅仅春节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看着躲在翠玲身后的儿子,他都倍感伤痛和愧疚。离家太长,儿子跟自已经形同陌生人。汇文就更不用说了,刚满月,他就不得不前往山西继续他潮湿溽热的地下生活。
“无论生活怎样烂包,日子总是要过下去。”陈志国安慰着谢和平,这份安慰不只是语言,而是行动的榜样。陈志国的家境和他的乐观就是最好的印证。
谢和平不得不收拾好心情,他还有家人,有老母亲、翠玲和年纪尚小的儿子汇文。他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也一定要将汇文送上大学,送进城市,让他彻底告别重山村这个牢笼。
生活总是爱开玩笑。正当谢和平已经从家里的悲伤解脱出来,准备大踏步迎接美好的愿景时,现实又狠狠地捅了他一刀,这是致命的一刀。
出事前一天晚上,翠玲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里哭成泪人。她说她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煤矿爆炸,梦见他被埋在矿井。第二天早上切菜时,她又连续两次被切破手指。她觉得这是上天的警示,于是在电话里央求谢和平不要下井。
“那个梦太真了,真得就像我在现场一样。和平,你回来吧,我听说煤矿出事的人越来越多了。”
谢和平安慰她说:“这几年来,我一直高度重视安全,从不出岔子。你放一百个心。”
说完当日就下了井。当天排了夜班,下午1点上到晚上1点。尽管辛苦,他们的工作还是很顺利。直到在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的时候,矿区发生了意外。当时,谢和平感觉到背上滴了两滴冰冷的水。他不敢确信是不是汗水,于是问身边的工友,每个人的回答都是汗水。
“汗水不应该是冷的。”谢和平质疑道,接着又感受到两滴像冬天里的冰水浸入火热的脊背。他抬头看矿区上方的架层,企图看到些什么。但由于煤层的关系,看来看去只能看到空洞的黑色。谢和平想起上午翠玲的来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他向工头建议提前下班,但工头和另外两个班的班长却不屑一顾。
谢和平将自己的疑虑告诉自己负责的班组后命令道:“都抬头照亮架层看看,是不是有渗水的现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出了洞室水害,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洞室水害”四个大字,工人们神经立马紧绷起来,纷纷抬头查看情况。没多时,陈志国先开口:“不好,应该是煤层渗水了!”
“大家扔掉手里的工具,赶紧往坑道回跑。”谢和平紧张地招呼众人。自己负责班组的工人都信服他,纷纷丢掉工具往坑道跑去。他紧接着试图说服另外两个班组的人,他们不仅无动于衷,还嘲笑他小题大做。他只能作罢,跟着妹夫和志国往坑道外跑。这条坑道长达五六公里,光是走出尽头都要花费一个小时。他们在坑道里前进时,脚下猛然不稳,差点摔了几个趔趄。吊在顶上的灯泡像风中的灯笼,杂乱地摇晃着。众人惊呼“不好”,立马拔腿加速。不到十秒,就听到身后一阵轰隆隆的响动声,像放炮仗。
他们跑了十多分钟,发现身后的坑道逐渐塌陷,吓得他们不要命地前冲。在太过剧烈的奔跑中,幺姐夫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同时将陈志国扑倒在身下。跑在前面的谢和平立马停下脚步,踅回头将陈志国拉起来,此时塌陷已经近在身前。他大喊一声“快跑”,弯腰将吓得屁滚尿流的幺姐夫从地上拖起来甩到陈志国处。陈志国顺手给了幺姐夫一巴掌,怒吼道:“找死啊!”陈志国回头时,谢和平的半截身子已经埋进不断榻下的泥土和石块中,只听得谢和平的吼叫声:“快跑——照顾我儿子,考上大学,做个文化——”。
6、
我不知道怎么去评判父亲的人生,我只知道他的一生都想着逃离重山村,可到他生命的最后也没能成功。如果用这个标准去检验父亲的一生,肯定是失败的。这让人惋惜,我不知道这是个人的悲哀,还是时代的悲哀。我只能感叹,人生就像雪花一样,可以扬得很远,也可以飞得很高,但最终都会落下,融化。
不过,父亲的故事没有因他的离世而中断。我继承了他的衣钵,立志成为走出大山的人。而我走出大山的路一样不轻松。
父亲谢和平在煤矿出事时,我正上六年级。那是个让人难忘的雨天。当时他们所在的矿区发生洞室水害,三个班组加上监工三十余人只有七人幸存,幸存者都是父亲班组上的工人,父亲也是他负责的班组上唯一遇难的人。出事后,父亲被授予了英雄的称号,获得国家三十万元的补偿。在九十年代的重山村,万元户在当地便是寥寥可数,更别说三十万。三十万,对重山村的人而言,那就是天文数字。
这个天文数字却害苦了我。
在父亲去世后的一年里,我家受到了村里人以及村外亲戚无尽的关怀和照顾。其中,三个姑姑的关照让人印象深刻。不论农忙农闲,我家里、地里总有她们忙碌的身影。除她们之外,陈志国叔叔对我家的帮衬同样尽心尽力。
所谓好亲不如近邻,在我的印象中,陈叔在我家出没的频次加起来比我看到亲生父亲的次数还要多。他俨然已经成为我家正常运转不能忽视的中坚力量。
家里人除了母亲和我,所有人对陈叔的态度都极其冷漠,甚至一度当面恶语相向。三个姑姑还到处为母亲说媒,都没能得到母亲的同意。谁都看得出来,陈叔跟母亲才算得上情投意合的一对。
记忆中令我痛苦的第二场雨就下在这种背景下的一个喜庆日子——奶奶的六十大寿。
当天,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在重山村上空,似乎要在青天白日下秘密谋划着什么。为了预防暴雨,寿宴上,所有桌椅板凳统统挪到堂屋和西厢房——自从爷爷、父亲和哥哥去世以后,两间西厢房就空了出来。
尽管天色既闷热,又阴暗,仍然没有阻断喜庆的氛围。年纪并不算大的奶奶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早已满头银发,又因经常流泪右眼失去了光明。她坐在堂屋的寿椅上,等待大姑父主持整个会场。祝寿的亲朋好友们喜气洋洋地坐着,等待大姑父发言后,享用眼前准备妥当的美食。
大姑父年轻时是个先生,能说回道,三两下就将席间活跃的氛围调动起来。小辈们纷纷上到堂前跪拜作揖,吟诗祝寿,场面极其热闹。
我属于第三辈,位置远离香火,靠近大门,与表哥表姐们一桌。筵到兴时,乒乒乓乓,从厨房突然传来酒瓶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叽里呱啦的吵架声。
席上的人停下嘴巴,伸长耳朵。堂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几个小孩吃蚕豆的咯嘣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个骚婆娘,别以为老娘不晓得你跟陈志国那歪小子的丑事!”我听出来,这是大姑的声音。前不久,她给母亲介绍夫家人的亲戚,被母亲拒绝后,一直对母亲持有意见。还跟母亲有过口角。
“你放屁。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哼,你不要脸,我们谢家还要。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就是想带着我兄弟的卖命钱跟陈志国那歪小子私奔。你想都别想,这钱是我娘的。”
坐在主席位上的奶奶闷声不响,大姑父依旧夹着饭菜。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明白,我们家已经没有了话事人。一切事情都是大姑说了算,连大姑父都插不了嘴。整个家族中,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二爷爷,可二爷爷跟我家从来不对付,他也不为所动。
厨房的吵架仍在持续,哭爹骂娘,愈演愈烈。随后我听见了幺姑父的声音:“大姐,大喜的日子,你别闹。”
“我闹?这娘们要携款私逃了,那是你丈母娘的钱,是给她养老送终的。你掰掰指头数数,我们商谈多少回了,让她交给娘保管,她哪一次承认拿出来了?他就是想独吞。还有,我们好心好意给她物色婆家,她拒了就算了,胳膊肘还往外拐,跟陈家那货色抛眉弄眼......和平弟弟啊,你看看,你娶的是什么骚货......”
彼时十五岁的我已经知道了尴尬和羞辱。我坐在八仙桌旁,嘴里包着米饭,连嚼的勇气都没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没一会,争吵的氛围越来越强烈,甚至听见了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来呀,你别怂,砍死老娘啊!”
“......”
很多饭未吃完的人放下饭碗,陆陆续续离开席位,从我身旁经过,跨出门槛,消失在坝子的尽头。他们经过时扰动的气流像岩浆一般溅在我身上,产生灼烧般的疼痛。只有少数拉架的和爱看热闹的赶往厨房,劝解矛盾。
轰隆一声,天雷滚滚,瓢泼般的大雨倾泻下来。雷声、风声和雨声终于将吵架声淹没。透过东厢房打开的两道门扇,我看到了厨房里的动态。大姑与二姑联手拉扯着母亲,母亲的头发凌乱不堪,像狂风暴雨吹打过的荒草。
看到母亲被欺负,我端起饭碗,从板凳上跳起来,穿过东厢房径直跑到厨房,将瓷碗用力扣在大姑头上。陶瓷碎片四溅,一声哀嚎,鲜血淋漓。
我至今都想不起,当时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勇气。
母亲惊愕片刻,委屈地哭着,跑进雨中。
这件闹剧在大姑晕厥后才得以终止,但悲剧却才开始上演。从那以后,三个姑姑联起手来,忽悠奶奶,以父亲用命换来的三十万元为目标,与我母子两人展开了长达一年的斗争。他们的要求很简单,要母亲将三十万元悉数拿出,交给奶奶,其他事情他们就一概撒手不管。为了到达目的,她们不仅到处散发谣言说母亲和陈叔有染,还说父亲的意外是陈叔造成。这就是我恨她们的原因,也是我后来逃离重山村的根本。哪怕妻管严的幺姑父亲口承认过父亲是为救他才丢了性命,但谣言却压过了真相。
家里的矛盾越来越严重,年迈的奶奶脑筋似乎不再灵光,唯女儿的命令是从,丝毫不维护她的儿媳妇和孙子。后来在她的忏悔中我知道,她不过是想活下来。没了丈夫和儿子,她的后半生只能依仗她的三个女儿。只是,她根本没想到,她不仅没在女儿那里获得好生活,反而成为他们利益角逐的牺牲品。
我亲身经历母亲的绝望,她每天以泪洗面,每到三更半夜,就痛哭着骂父亲,骂他心狠,骂他抛下她在人间受苦。年少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只能向陈叔求助。在我心目中,他抵得上我第二个父亲。可母亲却拒绝了与陈叔的往来,她不再对他抛出一言一行。
我高一时,母亲突然将一张存折塞到我手里,嚎哭着与我道别。她说她没办法在这里活下去;她说我至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再怎么也不会亏待我;她说她们只不过就是眼红父亲的卖命钱;她说如果我没能力保住这笔钱,就当没有这笔钱,让给她们,让她们昧着良心过一辈子,迟早受到天谴......她交待的东西太多,我记得的却很少。母亲终于逃离了重山村,而且是永无音讯地逃离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也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而我,真的孤苦伶仃了。
后来,父亲的卖命钱走了法律途径,奶奶得了大半,我得了小半。从此,我自由了,与整个谢家再也没有一点关系。我用父亲留下的钱完成了他的遗愿——考上大学,成为文化人,定居大城市。
但这并不是我的功劳,是父亲的功劳,同时也是时代的功劳。
在我与陈倩倩成婚后,从岳父陈志国的口中得知我家的结局。自从奶奶分得了大部分钱,三个姑姑便争抢着赡养她。在赡养了五六年后,大约是那笔钱瓜分完毕,便像嫌弃垃圾一样嫌弃着奶奶。三个姑姑为了不赡养她大打出手,还发生严重的砍杀事件,幺姑父被二姑父人砍成重伤,不治而亡。二姑父因此坐牢。大姑与幺姑后来又相互斗殴,双双成了残疾。奶奶在这场人性的角逐中绝望至极,在大姑家外的梧桐树上歪了脖子。她的遗体还是陈叔打理并拉回家乡进行了安葬。陈叔说,奶奶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希望得到我的原谅。我平淡地告诉陈叔:“重山村虽不再是我的家,但只要我父亲安葬在那里,我就会顺路给她上坟。”
我的故事很简略,但是都来自于父亲。是他,让我真正地逃离了村子,成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逃离重山村的人。我想,他一定是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