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焰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口袋里的笔,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偶尔瞥几眼被他放在路中央的三角架。其实他并不用来得这么早,只是下午复诊完,几乎没在诊室多停留哪怕一秒。明知自己大概短时间内不会再来造访,他也没对接触了足足半年的医生作最后一次的端量。搭公交来的时间比预计的要快,他逐渐习惯每次乘车都有意识地先伸出左手拉住吊环。从山门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找准独属自己的位置组装设备。最后需要做的,就只有等待。

近来延栋意外察觉,对于绿道上遮天蔽日的梧桐,他产生了一种惊人的记忆。这种偶然而得的兴趣,无关乎林荫回廊本身,更无关乎他对这排颇具渊源的行道树栽种历史的好奇。起初他只是对树干上形状迥异的斑纹感到惊诧,然后再按照同他擦身的顺序,暗自赋予它们自己认为妥帖的名字。他对这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情完全乐在其中,只是不喜欢让大脑在全然放空中有短暂的停滞。公交车只把他送到绿道的起点,剩下通往终点的路还是需要自己走完。不得不承认,这座他生长了快三十年的城市,和铺天盖地的梧桐之间横亘着一种互相成就的关联。至于有关行道树的种种传闻,偶尔在课上,延栋还会把它们当作故事来讲。当然这些都不会写进他提前准备好的教案,只是罕有的几次顺带地提过几嘴。有时候走在堆叠起来的树影里,他也会想,这条路更像是一条联结城市两个端点的秘密甬道,分明是截然互斥的两种磁场之间唯一的勾连。

等到差不多六点钟,延栋听到了入口方向传过来三三两两的人声。景区在六点后不再凭票入场,夜游的人流大多也集中在这个时刻。他站起身,从席地而坐的石阶走回摆好相机的位置,依然伸出左手按下开关,凭着记忆调整光圈的大小。延栋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能为了拍摄萤火虫,甘愿花费掉一整个夏天的光景。他说不上来自己非得这么做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他恰好能在这片场域领会到一点久违的心安。

刚来的前几天,他就发现热门的机位是需要提前很早去占领的,在特定的几个位置,别人的勤奋远超乎他的想象。而他完全不用担心和别人争抢机位,只是在规避人流这件事上反而要多花点功夫。萤火虫的出现多少又有些可遇而不可求,好在长久下来的经验能指引他一个大致的方位。往往靠近水源的地方可以在镜头里捕捉到更多的虫,再者就是在寺院的殿前。他在最开始经历过连续几天都扑空的阶段,后来慢慢也感觉到了习惯。拍不到成片的萤火虫,偶尔也会找些别的来记录。就算是一晚上都没有遇到几只,延栋仍然会在和往常相近的时间回去。

嘉芜对他这段时间的晚归都看在眼里,但也不便多说些什么。延栋自是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不过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向她事无巨细地汇报一遍所有行踪,就连下午离开医院前,也没在可能会碰见她的角落有任何逗留。甚至电梯降到第五层,他还故意先埋下头,避免视线可能会会与任何人的交汇,确保彻底没有偶遇的可能,才抬起来小心侧目周遭的路人。延栋自是因为想拍摄出满意的照片,才会风雨无阻地过来蹲守,但拍得越多,最初的渴望也没那么强烈了。似乎并不是因为被时间消磨掉了热情,准确来说,更像是把周围的一切融入进例行的日常一环,丧失掉了原本的目的。

和那群专业摄影师相比,他的业余有些显而易见,延栋同他们的交谈只停留在初来的前两天。围聚在一起蹲守的人当中不乏有年长者会过分热心。他当然不排斥主动逢迎的帮助,但对于接受别人突然的教导,总觉得在什么地方会让他别扭。第一回听完他们的言传身教后,延栋突发地忧虑,会不会自己也会有变成他们的一天。可能是自己的过于谙熟,让他的不情愿带上了一些合理的因素。站在倒置的角度,消化着他们夹杂方言的劝告,他确实没做好充分的准备。

对于今天能不能如愿地遇见萤火虫,延栋并不抱太多期待。希望破灭的次数多了,再面对一无所获的时候,反而会愈发坦然。相遇的概率有时候更应归于天气,也正是越来越捉摸不透的气候,让延栋每晚的奔赴都带上了饱含期待的不确定性。

正如今晚的热,是差些火候的热,足以让汗珠在他额前垂满,但对披着长袖外套的他来说,并没有在脊背感受到紧贴皮肤的潮湿与粘腻。他穿上长袖的初衷不是出于自我防护,即便是最热的三伏,他的每日出行都必不可少一件披在外面的格子衫。这个费解的习惯,帮他抵御了绝大部分的叮咬,也让延栋发现,他也有了一个判断足不足够热的衡定标准。而今天的境遇似乎不是一个好的征兆,预报里的雨天黑了还没等来,包里常备的伞已经很多天没在危难时刻发挥功用,和湿润谈不上相干的空气,只剩下略微聒噪的蝉鸣可以把人淹没。

延栋抬手看了一眼时间,按理来说,等到七点后,差不多就可以看到出没的萤火虫。即使是因为各种缘由没能看到大面积的萤光,多注意一些草丛里的角落,还是能发现零星的几点光亮。原地等待无果后,他拎起三角架摸索着绕进石桥后的树丛,沿着崎岖的山路,借着还算清亮的月光向前踱步。他看到的几处并不明显光斑,像一团团体积尚未发育成熟的鬼火,节律性地闪烁,又失去航向地乱飞,有意识地绕开自己,但又保有微妙的距离。他不觉得森然,也没有因为不远处的坟塔而颤栗,反而研究起这些光点的颜色。

过了一阵子,他在看倦了的几点黄绿色当中,望见了一团蓝白色的存在,然后迫切地把焦点对准那道异乎寻常的轨迹。但在显示屏上,即便是放大后,也拍不出两种颜色的明显分别。延栋确信自己看到的那只虫的尾巴是真的在闪动着蓝白色,但除了自己的眼睛,他拿不出别的证据来佐证。就像小时候来这一片看萤火虫,没有现在这么多的人流,也没有能拿来记录的拍照设备,想诉于别人,只能自己去描绘。他曾经想过很多种办法缩减转述与真实之间的差别,对于能否准确传达所见的一切,他抱有强烈的执意。延栋不想因为拙劣的表达,让那番很多人都想象不到的景致受到半点损害,但如今,他却不会这么想了。

他把一切都归因于他的日渐懒散,或许是年纪的不同,早就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但他并没有反过来嘲讽那时候的自己有多么荒诞不经,反而对年轻时候的固执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佩服。他忘记过很多事情,包括第一次见到萤火虫他究竟是几岁,还有为什么自己在往后那么长的时间一次都没有再来,但延栋至今还记得当初他深深的无力,以及一时之间贫乏的言语不能表现出万分之一的责难。

尾焰是蓝白色的虫飞行速度似乎更慢一些,同行的几只黄绿色的虫没有等待它的意思,最后那一滴蓝白色直接落在石砖上,不再向树丛深处飞动。延栋周身的虫远不及刚才的数量,蓝白色的光点在沉寂的夜色里意外得显眼,他把三角架固定在身旁,蹲下来仔细地观察虫闪烁的颜色。

他犹疑起自己对色彩的分辨是否精准,一下子没有了别的对照,这点微弱的星火似乎和他最初发现的蓝白并不一样。数着它明灭的频率,他忘记是在哪里看到的科普,回忆起那篇对萤火虫习性的介绍,盯着落单的那只虫暗自想,如果说萤火虫的发光全然是为了求偶和交尾,在此之后就必将走向完结。那没能在生命里唯一能发光的几天完成求偶任务的那些,是会在临了时分抱恨而亡,还是会平静而坦然地直面生物意义上的失败与缺憾呢?

从景区走回家的时间,能帮助延栋避开和所有邻里产生交流的机会。这并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虽然从直线距离上看近在咫尺,但他还得顺着绿荫回廊的脉络弯绕回真正属于城市的马路。延栋倒不是畏惧和并不相熟的人攀谈,他想逃避的,是那个注定要用虚假与伪装来填充的话题,把掩饰的精力再匀给无关紧要的人,只会愈发让他感觉分身乏术。

延栋旋开家门,看到了从嘉芜房间的门缝里透出来的光。踏进门前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希望今晚她能刚好被换去夜班。在最初的一段日子,他观察过一段时间她的值班安排,就在他刚总结出大致的规律后,嘉芜又调换去了新的科室。加之她时而还会和同事换班,几次反复,延栋自觉得没必要再做这样的计算。嘉芜在他准备按下大灯开关前走出房门,延栋按下吊灯的开关,他们的结婚照悬在客厅中央,和对墙的电视屏幕遥相呼应,不知道多久没显现过影像的屏幕反照着两人在照片中被定格住的僵硬体态。在柔光的渲染下,看不清两人五官具体的模样,仿佛一张尚未完工的傀儡娃娃设计草图曝光在聚光灯下,所有的心绪与真实,都被埋在两张还没被勾勒上轮廓的脸孔背后。

那可能是延栋第一次距离她那么近,近到他觉得再向前做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造成无礼与冒犯。他也是在拍摄的现场,才头一回事无巨细地观察起嘉芜的相貌,两人在摄影师的指导中变换着各种相拥的方式,但他一直都试图回避掉和她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只能通过盯紧镜头的方式缓和他的局促,同样也感觉到了嘉芜在和他肢体接触时种种下意识的不安、畏缩与抵触,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能看上去更自然,她又咧开鲜红的嘴角,佯装着全力配合的姿态。延栋能感觉到,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在暗自在发力,虽然没法透过白色的手套看清嘉芜的指尖到底有没有颤抖着发白,但他也猜得到,她只是想通过这样告慰自己,这不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密。

嘉芜倒完水后盘坐在沙发上,把头发挽成了一个随时会散落的发髻。延栋觉得她像是故意留灯等他回来,面对此刻的嘉芜,他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口的自惭形秽。打两人结识,他都在有意识地避开一切僭越在正常交流以上的亲密。偶尔嘉芜出于好意的关照,都会让他无所适从,延栋并不是觉得对方的越界有违原本的契约,只是愧于自己没有用等量的善意作为公平的反馈,这让他羞赧于至今都把控不好与嘉芜相处的距离,即使过了这么久,还是在关系的平衡上不自然地敬小慎微。

“今天复查医生怎么说?”,是嘉芜先开了口,她看向不远处把弄着相机的延栋,不难发觉他不过是想故意做些什么来规避掉他们单独交流的尴尬。

“也没说什么,就讲了要转科室的事情,以后康复科应该不用再去了。”延栋把相机重新放回包里,在沙发一角缓慢地侧过身迎上嘉芜语气当中的好奇。

“怎么还要转科室,要转去哪里?” 

“理应是没问题了,医生说现在还写不出来字估计是心理层面的问题了,让我下周去和新医生聊聊。”

诊断结果在包里被压上纵横的褶皱,延栋其实自己也都没仔仔细细地看过,下午顺手浏览完一遍就扔进了背包的夹层。他一边说,一边拉开拉链翻找出来递送给嘉芜。她接过后熟练地看向最下面的病情描述,停顿了一会儿说:“那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写的时候还会痛吗?”

“时好时坏的,我也说不上来。”

“下次你来医院可以找我的,抽空出来的时间还是有。”

她从身旁接过抱枕,听到延栋自己的形容,也在思忖着该对他报以哪种程度的关心为好。按理来说,即使是交际不甚多的朋友,如果在健康上出现了问题,她知道后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毕竟自己的职业势必能带来些便捷。可除了最初帮延栋打听过康复科的哪位医生对他的情况比较在行外,延栋几乎拒绝了她所有的帮助。她明白,他刻意营造出的疏离是两人事前就商定好的,但再怎么说,她乐意去做的都是些举手之劳的小事,向来不会造成谁又亏欠了谁这种麻烦。她把单子对折好还给延栋,接着又问:“医生那边要我再帮你问问看吗?”

“没事,都已经联系好了。”

延栋客气地对她摇了摇头,转过身前故意挤出来一个宽慰的笑。语罢才注意,嘉芜坐下来的位置刚好在结婚照的正下方,延栋本能地避开她殷切的目光,视线上移到相框里陌生的自己。嘉芜又和他简单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端着杯子走回了房间。她还没忘把贴在门前的电费单摆在茶几上,最后嘱托了延栋一句,她的那一半等会儿给他的时候注意查收。

延栋若有所思地盯着墙壁上他们的结婚照出神。事先他们说好了一切从简,在手续前随意地找了家照相馆应付地拍完了最简易的三套景。全部拍完花掉了几乎一整天,延栋和嘉芜为了这天需要出现在镜头前的亲昵表演好不容易地在本不该空闲的日子留出了时间。那张被挂在宴会厅的背景板上的照片被镶上了边框,照相馆像对待其他夫妻一样,专门打电话过来问了他们对于边框颜色的喜好。

电话先打给了嘉芜,但那天她忙着在病房里给患者换药一直都没接电话,照相馆转而打给了延栋。他在办公室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很诧异,明明是走个过场,大可不必这么煞费苦心。本来想直接用一个“随便”打发掉过分热心的店家,但在注意到对桌的老师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后,延栋又果断应和上对方的再三询问,挑了个白色。挂断后,他又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翻看学生的作业,心里其实有为刚刚的随机应变暗喜。对桌的同事没有过问,当然这也正是延栋所希望的。他很清楚自己稍有不慎,随时会引爆办公室里的话题,他是办公室里唯一年龄适婚的年轻人,茶余饭后有关婚恋的种种,能被想到问题基本无一逃过。在宣布结婚的讯息前,他就做好了在接下来一段时间会被无数问题淹没的准备,也很清楚如果在细节上稍有不慎,面临的又会是没有穷尽的麻烦。偶尔抬起头,他看到的似乎是一双又一双审视着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编织出来的谎言里大大小小的漏洞,甚至觉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被那些眼睛旁直愣愣竖起的耳朵吸纳消化,他们会重新把这些词句标点组合搭建,最终把嘲弄讥讽的狞笑藏匿在舒展的嘴角里。他该是什么样子已经不再是自己所能左右得了的,审判的标准早就被移送给了身后死死盯住他的那些眼睛,只要是任何在他们眼中逾矩的举措,会在一阵子后发酵成面目全非的另一版,即使再怎么想去补救,都只能在闲谈与流言的底色上徒增一层无奈且滑稽的釉。

延栋拎着包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客厅的灯,开关从被他按下再到拨闭,开合前后还不足二十分钟。这间不足百平的两居室,收容了延栋将近五年全部的起落,他卧室里的陈设几乎没发生过任何变化,而另一间房的家具总在来来去去地更替。严格来说,嘉芜住的那间才算是主卧,延栋一直都坚持让她住进更宽敞的隔壁房,自己仍驻留在原封未动的房间保留着最初的布置。

在他印象里,新房的重新装修都是父亲在搬离之前一手操办的。延栋自不会对所谓的新房过多在意,但拗不过父亲的讲究,也就由着他来捯饬。大体没改变太多原貌,除了新购置的梳妆台和换掉了父亲一直在睡的那张床,都是些细枝末节的装饰。延栋看他从头到尾地张罗得有模有样,也就没有过多干涉,只是偶尔看他抱着家居城的画册研究价格的样子,心里会涌上一阵经久不散的酸涩。他想象过很多次,倘若谎言被揭穿,父亲会作何反应。每一种场面他都在脑子里有过预演,可无论是哪种,他总会回想起那个下午父亲领他抚摸新房里梳妆台时眉间的得意。

偶尔周末父亲会过来住一晚,一个月最多也就来一趟,周六下午来,周日下午回,绝不多会作过多停留,过来之前也会在前一晚打电话过来讲。延栋在主卧里放了些自己的东西,枕头与被子提前准备好了两套,甚至还不忘在房间附带的洗手间额外多放一只牙刷。父亲过来的时候,他就腾出自己的卧室搬去主卧,适逢嘉芜留在医院值夜班的话那再好不过,如果她也在家的话,反锁好房门后延栋会径直走到飘窗上,侧卧在海绵垫上蜷一晚。嘉芜为此劝阻过他很多次,延栋依旧我行我素。说到底,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能让彼此都舒适的办法。

延栋躺在床上,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似乎还早。他起身拉起窗帘,从书桌上找来投影仪的遥控,降下了对面的幕布。他总会不自知地盯住幕布升降的全过程,在某些出神的时刻也会恍惚,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在卧室还是在讲台。在自己的房间安装上一个和教室里相仿的设备,当然不是出于对职业的迷恋,他只是单纯觉得,晚上在这样的房间里关上灯,能在最大程度营造出一个只有自己能作为观众入场的影院。他喜欢电影,和他对摄影的喜爱分量一样得重。如果说摄影是他对亲历的庸常投入一次不同视角的窥探,那电影之于他的意义,更像是纵容自我灵魂在短时间内的出窍。换言之,他所喜欢的,其实是那种能在别人的故事里体验一次不计后果的反叛后心理上的酣畅与宽慰,即便是万劫不复,他还是会在两个小时后乏善可陈的现实里落地。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恰到好处的出走,也不用为主角而担心太久。

相机里今天拍的照片被他悉数导出,投影到幕布上翻阅这些图,会让延栋看出和在屏幕里查阅不一样的效果。长曝光的使用对拍摄萤火虫而言必不可少,三角架在每次的拍摄中都不可或缺。在每次的摄制中,他都要挑选好角度后持续按下快门不松手,短则两三分钟,长则十分钟。镜头会把这段时间里复刻下萤火虫全部的飞行轨迹,最后在照片上显现一条又一条缠绕交叠但并不杂乱的光轨。遇到虫比较少的情况,延栋会在同一个场景多留存下几张,事后再通过后期把来自不同照片的轨迹堆叠在一起。尽管这么做多少带有写篡改现实的意味,延栋在为数不多的几次里还是照着做了,最后导出的成片在不真实的虚假中透着别样的一种别样的和谐。

照片在幕布上显影后,延栋被一片墨绿色笼罩,夜色里植被的绿几近与黑无法剥离,萤火虫飞行的轨迹划开了几道明黄的伤口,为数不多但又格外惹人注目。他一边放大每张图上光斑的细节,一边思考着该保留哪些进一步去做后期的合成。看到差不多一半的位置,手机上嘉芜发来了消息,他们逐渐养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当面对话的拘谨迥然不同的是,透过对话框来交流反而更自在。

是刚才她特意交代的电费,还有一段看上去不长,措辞却明显精心编辑过的文字。

延栋调亮了屏幕亮度,从头到尾默读了两遍,大体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想通了晚上嘉芜特地等他回来,但没把这番话当面说出口的原因。嘉芜的母亲身体抱恙,在当地医院没查出来个什么结果,两人准备来嘉芜工作的医院再做一次系统的检查。买了后天早上的车票,中午想再约上延栋的父亲一起吃个饭。

事发确实突然了些,不过上了岁数的老人,犯些头痛眼花的病症也再平常不过。早在决定结婚前,他们都做好了会有突发状况的准备。上一次和嘉芜父母的接触,还停留在春节一次草草的会面,婚礼那段时间见面的确频繁。嘉芜父母居住的地方,和他们间隔差不多一百公里出头,因为两座城市不可忽视的距离,所以往后他们的交流,基本都只维系在逢年过节互道祝福的礼节性层面。每次节日该发些什么,该转多少钱,延栋都会提前问问看她的想法,合约里针对双方如何交待亲人这方面,详尽到列满了相处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任何问题,在过去两年的相处中,似乎都没发生过出乎意料的状况。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演下去,演到延栋时而都快忘了,在他做下这个会给自己带来太多担惊受怕的决定后,他的余生注定都得活在虚伪与蒙蔽的阴翳之下。

可是,在无形之中,他赚取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庇护。这层保护色,能帮他抵御掉一切来自外界的异样目光,不再需要回答那些家长里短的提问,问者看似无心,但回答上稍有不慎,他就会被卷进别有意味的揣测螺旋。这是他自愿要做的交换,至于等价与否,延栋心里自有定数,他没有立刻回复嘉芜,反而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浏览幕布上行踪不定的流萤。翻到给蓝白色那只虫拍的特写,投射到屏幕上放大,还是没能看出和普通的黄绿色光点不一样的地方。他好像不得不要接受这种落差,本来还抱有的侥幸被骤然冲淡,他看到了不可回避的局限,为没能定格住它的独一无二而遗憾。这是他没办法再去弥补的,自己用了那么多功夫,到头来只能把它的独特拍出与芸芸众生一致的颜色,费尽周折只为了让不一样的它看起来无奇且正常,说起来着实可悲。他知道,无论再去同样的地方多少次,他都不会再与那一点的蓝白色产生任何邂逅的概率,就算是再幸运一次偶遇到蓝白色的荧光也不会恰好还是那只了,所谓萍水相逢。

他回到与嘉芜的对话界面,打出了一个“好”,按下了发送键。屏幕上被换了一部电影,是他昨晚枕着背景音中途睡着的那部,记不清楚是在哪个桥段丢失了记忆,把进度条拖到开始从头来过。又是一段几十分钟的长镜头,延栋盯着画面里湖面上孤零零的一只救生圈,忽地心有戚戚焉。他说不出此刻的郁结所在,旁观着岸边的人来人往,想象着自己也是行走在他们当中最平平无奇的一员。

夜里,曾经反复做过的梦又找上他。那是他们拍结婚照的现场,拍到最后一套景已经过了中午。他因为不习惯底妆的粘腻额头止不住地冒汗,故作镇定的表情还是被偏离焦点的目光出卖。因为身体的紧绷,他的肢体在不自知地颤动,像一台临时短路的机器人一板一眼地在痉挛与抽搐。她从来没涂过那么艳丽的口红,尤其在白纱的烘衬下更显明烈。她很想看看镜头里呈现的妆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让即将被蒙骗的宾客都确信,她会是天下最幸福的新娘。

咔嚓,咔嚓,咔嚓——

他的嘴角挂上了罕有的弧度,摄影师为等来他的微笑而惊呼,仿佛从一潭死水中看到了荡漾在波心的涟漪,他被告知要留下这份稍瞬即逝的淡然自得,那是所有的画面里最令人满意的一帧神情。她谈不上齐整的牙齿暴露在鲜红的嘴唇下,红白两色的对立冲淡了眼神里的防卫与戒心,她的举手投足并不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猎豹在准备享用唾手可得的猎物,更像是伺机而动的蛇在趁人不备之际露出了獠牙上的最后一抹毒液。

他在笑,她也在笑,他们都以为自己在目视前方,似乎都在试图从镜头里的倒影看见未来的某个答案。

半年前的一天,延栋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写着东西,只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抄送,但翻到纸张的反面,他缓过神后停顿了一下,准备继续接上前面的内容。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快要落笔的瞬间,自己好像一下子忘记了书写的方法。

或者换一种更简单的说法,就是他突然不会写字了。

一开始,他对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感到难以置信,不相信自己会有一天忘记这项几乎内化成本能的能力,但在第二次尝试后,再看向笔杆上自己的握笔姿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和原先不太一样了。他略带迟疑地猜测,可能是因为抄材料的时间太久,随即放下手里墨水用掉了三分之一的笔,握了握右拳,又捏了捏指节,伸出另一只手揉搓几下手指。再次拿起笔准备写下去,刚才的那种感觉又侵袭了上来,右手关节越握越紧,笔尖在纸张的悬空断断续续地颤动。

他唯一能察觉到异样的,只有食指。延栋从没有在之前任何的一次书写中,注意过握笔的三根手指分别用力的方向,但这一回,对于食指究竟该朝哪边发力,一时之间陷入了始料未及的困顿。这本就是一个不需要思考就能作出的决断,近乎这么多年下来形成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条件反射,可他越是想为一切找寻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越是焦躁而不解。延栋先把桌上的材料放到一边,从抽屉里找出白纸投入新一轮尝试。因为过度用力,右指甲下的粉色皮肉泛着惨淡的白,他说服自己落下笔试试看,可右手还是止不住地在失控般抖。

延栋撂下笔,他没发现除了不能写字外右手的其他异常,做别的事情也都和往常一样,唯独在写字上他无论如何都恢复不了正常,甚至怀疑有没有可能是什么重大症候的前兆。他抬头看向周遭的办公桌,庆幸此刻不会有旁人撞见他的狼狈。他不死心地继续在白纸上练习尝试,屡遭碰壁后开始搜索起可能导致这一症状的原因。

迈进医院的大门是在第二天,病发当天延栋谁都没说,包括嘉芜在内。从学校回到家,他坐在书桌前反复练了一晚。右手可以正常做着除写字外的任何事,他请完假后麻烦别的老师帮忙代课的时候,甚至组织不出恰当的语言描述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二天嘉芜值完夜班回来,瞥见延栋的房门大敞,地板上散落着好几张画满杂乱线条的草稿纸,而他仰躺在了床上和衣而睡。他本不想告诉她,每天都得写板书的自己现在正对着突然不会写字的境况欲哭无泪,他睡着前在各种地方看到了无数种说法,好像每一条都符合自己,每一条又有所出入。嘉芜帮他打电话给同科室的护士问了一圈,联系好了医生让延栋下午过去。

诊断结果是腱鞘炎,是肌腱与腱鞘摩擦时间过长导致的劳损。

延栋在隔天尝试握笔的时候感觉到了疼痛,贴了医生开回来的药膏,也没有什么可观的起色。他慢慢觉得右手使不上来力气,刚做完理疗后还能舒缓一些,间隔一长,同样的不舒适又重新落回他的指节。做完小针刀的第三天,右手不再感觉有熟悉的痛感,可握笔对延栋来说,仍然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医生交代过他少用右手干活,每天也都要记得给手腕按摩,因为做小针刀的时候打了点激素,右手手腕细到只剩皮包骨,肌肉萎缩只能等它慢慢长回来。延栋在这期间调去了行政岗,打字基本不受太大影响,使用鼠标还是不能太好地把握好方向,自此以后,他都会在有口袋里放上一支笔,闲来无事的时候右手就揣进口袋握住它,不费太大的力气,刚好借此转移掉使用右手的可能。

延栋没有和父亲袒露自己的病,嘉芜的父母更不可能知情。他尽力想瞒住更多的人,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谁第一次听闻他的遭遇,都会在疑惑不解过后,转而产生对这个病好奇。肌肉萎缩最厉害的那段时间,他专门买了运动护腕戴在注射过的位置。他只是想看上去不要和别人不一样,但好像这又是一个相当难以实现的夙愿,就像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和嘉芜进行一场有名无实的结合。

嘉芜父母抵达的那天上午,嘉芜早早地打车去了车站,而延栋跨越了大半座城市扣响了父亲的新居。他提前确认过只有父亲一个人在,他想在这个地方来去得毫无踪迹,说不上来他到底有没有怨的成分在,可话又说回来,他又有什么资格不满呢。他听到门上的猫眼扳开后又放下的声音,他们隔着门都没有说话,父亲打开门后他也没有立刻踏进去,看着他异于往常的一身打扮,延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原地迟疑了几秒钟后,还是跟着父亲进了陈阿姨家的门。

上次他来这里,也是在过年的时候,和见嘉芜的父母一样,一年一次,从不缺席。想来春节对他来说属实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短短几天内,能轮番和只会在这个节日相见的人打个照面,而且每天忙到没有空闲,就像轮班制,要挨个都顾及到才算圆满完成任务。父亲指了指沙发让他坐,说窗台外的衣服还没收完,还要再等五分钟。他看着父亲头也不回地跑向阳台的背影,突然感觉眼前的他有点陌生。他在自己的记忆里鲜少穿浅色的衣服,母亲病逝后就更少了,他在脑海里搜寻不到任何一幅画面父亲是今天的这种装束。延栋还瞥见茶几上的米白色鸭舌帽,他拿到手里看了一圈,没有陈旧的褶皱,摆在正中间的位置,像是特意为了今天的会面而准备的。

出门前父亲果然没忘戴上帽子,延栋没多过问也没去评价,想装作毫不在意,但和父亲走在楼道里,总不自觉地朝他的帽子上投去注意。他们先坐车回延栋与嘉芜的住所,等嘉芜接到父母后,他们再一同过去饭店。延栋记不清楚有多久没在大街上和父亲并行着走路,似乎他们唯一能同时出现的地方就只有在自己家里,结婚前后如此,母亲离开前后亦如此。淋巴癌几乎贯穿了他有关母亲的全部记忆,而一想到学生时代父亲的样子,多半是他在家里小心翼翼的神情。延栋自始至终都没有在记忆里回想起过父亲真正开心时候的表情,他向来都是蹙着眉毛的样子,偶尔看到的笑容也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反倒是母亲的情绪起伏这么多年都让延栋记忆犹新,或者说依然让他担惊受怕。

一旦考虑她的健康,所有忤逆她意思的行径,都可以理解为对她变相的谋害。为了能在她的愁容看见难得的愉悦,想尽一切办法顺着她的意愿行事,成为两人唯一能为她付出的事情。她帮延栋做过很多本应他自己做的选择,站在母亲的角度,延栋完全想得明白。鲜有的几次反叛,到头来都落得家中鸡犬不宁的下场,不如意的次数多了,最后也就放弃了挣扎的可能。任由母亲来为自己盘算倒也不全是坏事,好歹是能帮他省去左思右想的徘徊不决。父亲的自顾不假对于这些也都看在眼里,默许着这一切,他究竟有没有怨过,延栋不得而知。他对父亲的印象,在母亲逝世后才清晰起来,好像在这之前他都像浮在家中的一具孤独的鬼魂,是个不会与自己产生交集的角色。

乘车途中,父亲的胳膊一直夹着延栋去年买给他的皮包,在和衣服相配下,有种虚张声势的突兀。延栋本想告诉他只是简单吃个饭,没必要这么正式严肃,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父亲与嘉芜父母除了婚礼前夕打过照面,剩余的时间基本上没有过接触,这是他与嘉芜商量好的,也是他们这么长时间以来刻意维系的淡漠。他有时也很好奇父亲有没有对他们的婚姻起过疑心,虽然他们两人的表演应该挑不出毛病,但长久下来,延栋一直都无形中感觉到有种不可逾越的隔阂暗涌在他和嘉芜之间,是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就能感知得到的。

又或许,父亲所在意的,根本就不是这些。也许他在乎的,是要亲眼目睹母亲有生之年没能躬临的、那个被唤作“成家立业”的热闹场面,是她倾尽心思为自己铺就的这条最安稳最保险的路。他是决不允许有意外发生的,也不愿相信一辆穿行于轨道,并且经过严密计算过的列车,又怎么会冲出轨道,向着绝不允许的方向开去。如果纵容脱轨进一步失控,他又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年自己的忍气吞声,又怎么能为那些在深夜里的憋屈感到释怀。

车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厚重的乌云遮蔽住了所有天光。延栋把手放进口袋,又攥紧手里的笔,前方驶进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隧道,两侧昏黄的灯向寥寥无人的座位上打来,他在朦胧的光影里,感觉回到了那片闪着点点荧光的丛林。山里有声,蝉鸣声,喧哗声,脚步声,还有叶子被风吹过后发出的沙沙声,此刻模模糊糊,延栋已无法辨得清楚。有一座架在水泊上的石桥,他猜想桥的对岸会有漫山遍野的萤火虫。

他听见黑暗中,身旁的父亲微咳了几声,他们又好像正被一池混沌的深渊吞没,蜿蜒在九曲回肠的漆黑车轨在身后留下透明的辙印,向泥沼另一边的刑场静默地奔赴。

“你们是自愿结婚吗?”

是他预想过很多遍的该怎么回答的问题,但直到领证当天,延栋都没有想好要怎么调整回答“是”的时候嘴角应该呈怎样现的弧度。工作人员眼镜的反光里,是他和嘉芜心怀鬼胎的拘谨,那天偌大的大厅显得格外冷清,除了他们之外,只剩下两对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盯着墙上的时钟。

轮到他真正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忽然想,如果此刻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这场名不副实的婚姻表演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那一沓两人商议了好一阵子的合约又会被扔进哪里的垃圾桶。嘉芜向神游的延栋使了个眼色,他眯起眼睛笑着重复了一遍“是”,但在语罢的一秒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那胜过不久前向父亲告知自己要结婚时内心的颓唐,也胜过了当初母亲迫使自己把志愿改成师范后他的无奈。像是对着自己固执坚守的底线撒下了弥天大谎,是往后再怎么挽救,都弥补不回来的。

钢印在缓缓地靠近那两本红色的证件,他知道只要听到了那一声敲击,再怎么都没办法回头了。他本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在钢印悬在红底照片上方时,他居然还在幻想着要是它能卡顿在原位就好了。盖章的过程出乎意料得干脆利落,延栋全神贯注地记录下了始末,在听到两声敲击后,他看到在结婚证上的合照里他们两个眼神都出奇得苍老,单薄的几张纸握在手里,活脱脱像浮士德与魔鬼签订的协议。

延栋带着父亲推开包间的木门,仿佛回到了和嘉芜领完证的那天中午,到场的人今天一个都没少,就连饭桌的布置也和那天所差无几、明明只过了两年,却恍如隔世。

嘉芜和父母聊着天,他鲜少看过她与别人正常交谈的样子,她理应过得开心而满足,带上那个与延栋还有过几面之缘的昭昭,按照原有的轨迹继续无拘无束下去。可事实证明,她遇到了和延栋同样的问题,是那个他们都逃不过的障碍。

先是父亲与坐在正中的嘉芜父母攀谈起来,都是些身体康健的议题,看似热烈的对谈充满了关切与体贴,实际上都是些避免冷场的陈词。延栋与嘉芜坐在各自长辈的身侧,两人看着长辈们顺次的嘘寒问暖,一时无话。他们看了看对面的彼此,察觉到了气氛里的不对劲,即便正聊得火热的并不是他们,总该需要做点别的什么来装作亲昵。同桌吃饭的场景要如何应付,他们早就摸索出了经验,可遇到两人遥相对望的机会实在罕有,延栋尴尬地看了看同样手足无措的嘉芜,又看了看没有休止的三位长辈,也别无他法。桌上陆续地摆上了菜,都是嘉芜根据自己父母的喜好做的安排,上了三四道后,似乎要跟着服务生出去要确认些什么,在关上门前,延栋看到她长舒了一口气。

话题很快转移到了延栋身上,和他预想的一样,大多都是工作相关的事情。父亲没有再说话,延栋和嘉芜父母你来我往地继续聊,无外乎春节去探望他们会被问的那些。只要能自圆其说,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呢,事实究竟如何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嘉芜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瓶酒,桌上的菜围成了一圈,几人不由分说地动起筷子。对菜色的评价分散掉了盘问的精力,嘉芜给玻璃杯都倒上了酒,延栋的父亲本想挡住酒杯,经不住嘉芜的劝,很快又松开。拿筷子偶尔对延栋来说,还是会感觉使不对力气,好在近来疼痛感削弱了很多,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什么异常。他只挑拣转到眼前的菜动几下,本就没有什么胃口,加之饭桌上随时会遇到不可知的状况,时而他会看向对面,随时准备着用眼神与嘉芜交换某些信息。

他站起来举起杯子,对着嘉芜的父母,当然也没有遗漏自己的父亲。对面的嘉芜也站起身微笑着附和,那是他反复练习过的礼貌的笑,是一层自然又万灵的伪饰,可以帮他掩盖掉内心里极大的不甘愿。延栋开了敬酒的头,身侧的长辈在他之后开始轮番互敬,杯子里喝完了就继续斟上,不喝满杯都像是一种对彼此的不恭敬。他从酒杯里的映射出来的倒影,看到了当初婚礼席间混杂的画面,那也许是他最不愿意回想的两天。

婚礼办了两场,一场在他们生活的城市,一场在一百公里外嘉芜的家乡。他从没想过会疲惫成如此,进行了两场徒有虚名的宣誓,还有两个必须得流窜在酒桌间的中午。昭昭那两天都陪在嘉芜身边,事无巨细地帮她在上台前补了妆,搀扶行走不便的嘉芜走上台后,自己则穿着伴娘装默默站在台下。延栋当然是知道她的,但那是头一回见到昭昭本人,正式开始后他站在聚光灯下看着从对面徐徐走过来的嘉芜,不禁苦涩地喟叹,她果然是比自己要幸运一些。

他们的结婚照悬在舞台正中央,他从没看到过自己的肖像被放大成如此大的尺寸,站在跟前,甚至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脸。他有些认不出照片里的自己,也认不出浓妆的嘉芜,像是走错了人生片场,误打误撞地闯进别人的婚礼,正站在最惹人注目的位置,被底下无数双眼睛观察检阅。台底下人来人往,延栋觉得危机四伏,他怕稍有破绽就会毁掉他们精心设计出来的戏码,他的所有束手投降,所有的不计代价都在这里,是经不起波折与质疑的。和他们排演的一样,司仪略去了夸张的介绍,整套流程下来直奔主题,删去了千篇一律的冗杂宣言,他们在灯下的影子交叠成双,看上去像最缠绵无间的一对。

酒席将近一半,喝多了酒,嘉芜父亲与延栋父亲话开始多了起来,嘉芜与母亲在说看医生的事情,延栋虽没饱,但无心继续吃下去。嘉芜父母晚上是要跟着他们回去的,下午他送父亲回陈阿姨家,嘉芜回去把延栋的房间腾出来,办住院最快也得到明天,若是不顺利,他们同一屋檐的日子说不准不止今晚。延栋放下筷子,右手又放进口袋练习着握笔的姿势,他依然穿着一件长袖,袖口刚好能遮挡住纤细的手腕,他已经不需要再依赖护腕的掩饰,恢复的情况还算是乐观。面前的菜不再继续转动,那盅鲜有人动筷的鸽子汤停在延栋的前方,骨架上被剥落的肉散乱地浮在汤的上层在泛黄的油脂上,他看见鸽子的嘴似乎在微微翕张,好像还些想说却没说完的话。

昭昭在他们的婚礼后,唯一和延栋打过照面的那次,还是在他家里。他看见嘉芜与她有说有笑地从主卧推门出来,与刚进家门的延栋迎面相遇。他识趣地缩回准备带上门的手,简单地和她们打完招呼,侧过身目送着二人轻快地走出去,望着她们逐渐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延栋仿佛看到了一直都在艳羡的某种东西。再后来,昭昭就没再与延栋产生过交集,他不便去问嘉芜她们之间发生了些什么,这本不该是他应该干涉的,一如嘉芜在搬来当天没对那个延栋忘记扔掉的蓝色牙刷有多过问。

三人的第一次会面,就在延栋头一回约见嘉芜的那天下午,是嘉芜捎带上的昭昭,事先当然和他打过关照。谈的过程大体是满意的,延栋其实也记不得嘉芜是他约见过的第几个了,形形色色的人遇到的多了,究竟是否合适越简单的问题反而越能看出端倪。她们都算是平和的人,聊起来并没有太多阻碍。他们在一拍即合后每一次的协商讨论,昭昭基本都会同时出现,说到尤其重要的方面,她也会给出点建议。她对嘉芜的选择是支持的,她们之间仿佛存在着天然的信任不会被外在的任何诋损破坏,那是延栋再怎么羡慕也得不来的,为了这一桩已经数不清蒙骗了多少人的欺瞒,他所背叛的远比看上去的要多得多。

延栋从席间离开,吧台的服务生告诉他包间的钱嘉芜已经结算过了,他问完具体的价钱后转了一半给嘉芜,这是他们历来的做法,彼此独立,互不相欠。

父亲让延栋回去多陪陪嘉芜的父母,拍了他几下肩膀,径自地朝车站走去。延栋放心不下,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上车后,他透过玻璃的反光看到父亲帽檐下的红光满面,想象不到回去后,陈阿姨该如何对他一阵奚落。父亲搬过去后,延栋从没有听他说过他到底过得是好还是不好,他或许是由衷开心的,中年丧偶后还能遇到一个愿意接纳自己的人远非容易。想来他们这桩感情,比他与嘉芜的婚姻还走得要长远,可能是需要争吵的都在一起居住前都吵倦了。在父亲还同自己住在一块的时候,延栋经常能在他脸上窥见他的忿忿不平,他会故意地打趣他在外面又受了些什么委屈,父亲对他与陈阿姨之间的吵闹丝毫不避讳,延栋只要问了,他就会和盘托出。

反倒是正式在一块后,延栋就再也没听过父亲的抱怨,他自然不会被他表面上的云淡风轻蒙蔽,他知道父亲在故意瞒着他的不顺意,就像自己历来也是报喜不报忧一样。父亲与陈阿姨同延栋嘉芜二人不同的是,至今他们都没有白纸黑字的一纸婚约,两人都提前商量好了,遵循了所有的黄昏恋中最不会撼动两个家庭利益的规则。虽然无名,父亲一直都坚持认为他们是有实的,自始至终从没有怀疑。

和嘉芜结婚前一年的春节,父亲去了陈阿姨家里,守岁当晚,陈阿姨家的孩子也在。陈阿姨的孩子工作在外地,和延栋差不多的年纪,平时只有过年会回家,父亲从清早就去了陈阿姨家忙里忙外一整天。延栋说不上来那天晚上自己一个人躺在家里的感受,他可以借着一人的功夫做很多事情,甚至彻夜不归也不会有人发现,他应该为父亲的这一段新婚而宽慰,但是他越是想着他们阖家团圆的温馨场面,心里越是觉得,有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是自己在这天晚上彻底失去了的。

他等了父亲很久,故意没把家门反锁,抱着希望渺茫的一丝侥幸,幻想在零点前会听到父亲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哪怕已经过了末班车的到站时间,延栋也没有走过去旋紧防盗闩。潦草地吃完饭,他看向厨房窗外从没如此繁多的万家灯火,每一盏好像都似曾相识。他仿佛在那些灯光里听见了父亲与陈阿姨一家正指着电视里放声大笑的人相谈甚欢,即便是没有两本证件的庇佑,融洽得还是像一家人,旁人一定看不出分别。

他们笑得都很开心,那些都是他曾经拥有过的表情。

父亲在第二天中午回来,延栋对前一天晚上闭口不提,父亲坦言了要搬去陈阿姨家的打算,说完还不忘补充上一句,他们是不会领证的。然后仍然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绕来绕去地讲,延栋无心地随口应和。饭菜热好后,父亲又催促起延栋何时也能成个家。是他能倒背如流的那套说辞,言语里也没忘提起母亲临别时的遗憾,他知道父亲深谙自己的痛点所在,也领会过他能为此可以何等疯狂。只不过,那天全程无话的他有了一个从没尝试过的想法,他头也不抬地继续想,大概真的是时候了。

父亲在座位上打起了轻微的鼾,声音细小到估计同排才听得见。到站后延栋拍了拍他的后脊,他们一前一后地向陈阿姨家走去。进小区前,父亲还不忘和门卫打了声招呼,走到门前掏出钥匙熟稔地开了门。陈阿姨还是没在,巧合到延栋怀疑今天刻意的回避是父亲与她商量好的。他帮父亲把包放在了茶几,扶着他到卧室门口看父亲走到床边顺势躺下,他没有迈进去,看到他安顿好准备休息后,悄悄合上门。

那年春节过完不久,父亲和陈阿姨找来了三四桌亲朋好友吃了个饭,严格意义上,这就算摆过了婚宴的酒席。至于他们没有领证这回事,除了两家的直系血亲,谁都没有告诉。父亲搬走差不多在酒席后一个星期,和延栋开始物色形婚的对象几乎同时。他寻找的过程也屡次碰壁,遇到最佳选择的难度不比找到一个真实的结婚对象来得轻松。形婚的合约从延栋开始找的第一天他就开始拟定,参考了很多的样板,最后修修补补越写越长。虽然自此与父亲间隔了大半个城市的距离,但也不意味着父亲的催促能有可观的减少。延栋还得从电话里听着他无休止的唠叨,而他的心境已经不同以往,就像终于能从无垠的绝望里看出了那么一丁点的希望。

同一班次的车,延栋这天来来回回地坐了四趟。他在前一晚已经清理了一遍自己的房间,确保过嘉芜的父母不会发现两人的异常。在离家前,延栋没忘在背包里带上他的摄影装备,他知道这片独属于他的天地势必会被他不愿意面对的人侵占,如果说修补一个谎言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另外一个谎言来掩饰,他已经不敢去想自己到底说过多少句差点都哄骗了自己的话。

从车站出来,风从四面刮来,还裹挟着几点雨,延栋拐向与家相反的方向,快步向林荫道奔去,前方有三五人,像是受到了步伐的惊扰,停下后躲向一旁。连片的古木老旧得像一堵墙,有雨顺着梧桐叶的边缘滴下来,空气里的热度丝毫未减,延栋顺着这条甬道走走停停,风稀稀落落地从树叶的间隙透进来,扯下一片形如手掌的绿叶,蹭刮到了他的头顶。

走到山门前,延栋静定地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深林,四下寂静,时间静止,雨似乎灭去了所有的响动,他几乎能感觉到蝉鸣在被一层又一层地削弱。继续向里走去,周围转暗,光线消融在林间的枝杈,延栋回到了那个独属自己的位置,雨点沉降,要将他和脚下的石阶连为一体。

他寻找着那群虫,一步步踏上通往林里更深处的石头,延栋直直地望向前方,四处都看不见那些黄绿色的光点。雨有了缓歇的迹象,随之而来的还有氤氲起来的湿热,延栋走到了第一次看见萤火虫的那座桥边,知道自己需要做的,就只剩下等待。

闭上眼睛,他能想见,如果足够幸运,会有多少像银屑般的荧光将在渐至的蝉鸣里点点升起,闪着求偶的讯息,燃烧掉所有的气力与同类畅聚,在结合的完毕后,焚毁这身分不到温暖却又努力发着光的躯壳,仿佛这一生只为此而活。

延栋忽然转头望向身后,清水里,他看见一点耀眼的蓝白色在兀自闪烁,从对岸而来,又向暗里游走。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它的颜色,此刻比谁都还要确信。

那团忽明忽暗的尾焰,带着他,和他的身体,随水流飘得遥远。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7,657评论 6 505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889评论 3 3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4,057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509评论 1 29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562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443评论 1 30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251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129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561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779评论 3 335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902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621评论 5 34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220评论 3 32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838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971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025评论 2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843评论 2 354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