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席红衣，坐在偌大的床上，今夜我将与人间的帝王成亲。

师父的师父说，这是我前世欠下的债，所以这一世，要还。

我的师父是个法力无边的上神，听说，他见到我的时候，我奄奄一息。

我虽感激，却也嗤之以鼻。

上次天雷滚滚的时候，他替我挡了那么一下子，就弄得闭关修炼去了，就这，还说什么法力无边。

我不是人，准确的说，我已经在乌莱山修炼了千年，但仍是一只妖。

师祖说，我要是还不完债，就升不了仙。

升不了就升不了呗，我总这么想。看着师祖做神仙有什么好的，作妖精我还不是照样好吃好喝日子过得飞起？

2

我好像是失忆了。同山修炼的小妖说，我是突然从天而降的，我不知道，说我周身还环绕有仙气，我也不知道。

他们传的神乎其神，于是很快我就似乎占山为王成了老大。

说实话，作妖精的日子过得潇洒又滋润。

直到有一天，这片山上来了一个白须白眉白发的老头，他说他是神仙，掐指一算，我这段日子要还债。我也就听听而已，还债？还什么债？

前尘旧梦宛如隔世，我已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世沧海桑田，他糊弄鬼还差不多，毕竟这么些年，我连一滴水都没欠过谁的。

至于别的，我在山中自在的住了这么千年，从未有人打扰过我，直到沈安若出现。

是的，直到这个叫沈安若的凡人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人为什么称为凡人，是人真的很烦。

我认得他，他来那天，基于是老友重逢，刚好遇到我的妖为又升了一个层，一高兴我就给他下了一场花瓣雨。

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因为自那以后，他几乎就日日来跟我讲他和苏妍的往事，或早或晚，沈安若就像个情种。

对了，苏妍，就是他那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说，初见那年，她身穿一袭红衣，落入荷塘被我救起。

他说，我唤她苏妍表妹，她唤我安若表哥。

他说，她将在一年后，作为新秀女，被送入皇宫。

他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大概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

他说，纵然我们竹马青梅，却终是抵不过皇帝的一纸圣喻。

……

我就想说，啊喂，关我什么事？

3

我实在不想听他唠叨，但不知为何，我竟无法屏蔽掉他，好吧，忍一忍。

好在他每次自己絮絮叨叨说完之后，便会离开。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习惯了听他絮叨。

但我只是听，并不懂这些奇奇怪怪的感情……

师祖说，我有师父，只是闭关去了。然后他欺负我没师傅，就把我丢在这大山里，让我还债？

切，我不得不怀疑，这老头是不是又看上了哪家小娘子，在嫌我碍事，算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至于我的师父，算了，指望不上。

这里倒真的算得上是个清修之地，这么些年，我确实感觉身上的妖气轻盈了不少。

我身边原本是有小妖的，比如翠萝和青蔓。闲聊的时候，她们也和我讨论人间的事，说什么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人，而那个人，便是这世间唯一的温暖。

我真的会谢，但我通常眨眨眼睛，表现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拜托，别那么恋爱脑好吗，我的温暖可不需要别人给。

我看着她们拼命修炼，然后，为了那个所谓的温暖，万劫不复。果然，无论修炼得多么好，妖就是妖，脑子还是简单了些，人间不值得啊。

我看着这片山上的妖友们一个个离开很是不解，修炼的最终归宿，难不成是为了去人间死掉？

我算是看破了，这世间的爱恨嗔痴，啥也不是，好好活着才是正道。

是的，见惯了世事沧桑，我作为一只资深的花妖，对这世间的爱恨嗔痴早已看淡。

这么多年，我见过这世间的痴男怨女，又何止千万。

所以每次他讲得唾沫横飞，我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毫无意外的，我的心像一汪死水，纹丝不动。

我本就是草木之心，内心无波动，才是理所当然。

他口中的苏妍，我也是识得的，只看他们的面相，我便知这一世，他们没有这夫妻的缘分。

4

我认识沈安若，还是在苏妍家中。

那一年，苏尚书家的公子中了状元，吵醒了睡梦中的我。我向来很是沉稳的，却没想到那一日，如此沉不住气。

大概是没睡醒吧。我捻了一个诀，以妖灵之身，附在尚书府大小姐身上去凑热闹。

没错，我附身的人，就是沈安若口中的表妹，苏妍，没办法，那时苏府之中，唯她尚幼又体弱。

我只顾跟一群人凑热闹，竟不小心被人推下了荷塘。

我是一只妖，今日却除了这附身的能力，几乎使不出任何的神通，更何况这是在人前，公然扰乱人间秩序，会遭天谴。

修炼的这些年，不惹凡俗，是我安生立命的法则。

如今我既入了苏妍的身，她若是此次殒命，我难辞其咎，想着我近千年的道行将烟消云散，我打水的手又用了几分力气。

慌乱之时，一个少年扑通一声，跳下荷塘救起了苏妍。

我是一只懂得感恩的妖，为了感谢他的相救之恩，我在素言身体里多待了几日，为苏妍渡了些灵气，也为苏妍多吃了许多补品，还有，以苏妍的身份陪他在平遥城闲逛。

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在苏妍身体里短短几日，我身上的妖力竟无故散了许多，苏妍也是一日瘦过一日，我于是只得躲回元身去。

5

我不知道沈安若是怎么找到我的，自从他出现，我几乎一边修炼，一边听沈安若跟我诉苦，更糟糕的是，我慢慢的居然习惯了他来找我絮絮叨叨。

想我一株不知活了多久的花妖，竟沦落成了别人的口水袋，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沈安若，有一段时日没来了吧。

不来就不来了吧，我想，他不来我也乐得清静。

可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不习惯。

想来我一个心性淡泊的妖，竟如何也会有了凡人的心潮起伏了呢。

6

成仙，是我妖生唯一的心之所向，除此以外，我大概也别无他求了。

这么想着，一道道天雷和着地火就这么的扑面而来。不是吧，今日就是我的历劫之期？

天雷劈得我晕头转向，地火的烧灼让我痛不欲生，一股股钻心的疼痛袭卷全身，想逃却逃不了，一种说不出的绝望席卷而来。

烈火焚身的时候，我放弃了挣扎，天上下起了大雨。

火却熏着我的眼睛疼，没有泪。

妖灵都无泪，何况我，本就是块木头。

我认命的闭上了眼睛，却发现，身上的疼痛消失了大半。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沈安若手里拿着他的衣袍，就着倾盆大雨，正在拼命的扑灭我身上的火。

任凭风雨交加，我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焦急。

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他大概便是我千百年来寻找的，这世间的温暖所在了。

7

妖灵历劫，是身为妖的我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事。

彼时同类断断不可插手，一旦插手，灰飞烟灭，可若是得人力相助，不仅劫数可化去，灵力也会倍增。

尽管我是妖，我也是一只讲义气的妖。

他的这份恩情，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还的。

我于是决定倾尽我的一切，达成他的心愿。

8

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我施了术法，附身在苏溪身上，住进了尚书府。凭我的修行，这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苏妍心高气傲，对她这个庶出的妹妹并不多见得一些恩情。而整个尚书府，对苏溪这个出身卑微，性情凉薄的女儿，向来是不待见的，但好歹是个小姐，没有人招惹我。

我想，这段时间我就呆在尚书府里，学习苏妍的言语作为，静待出嫁之日。

我住在尚书府的偏院里，每日无什么事，闲得发慌。因为怕被人撞见，也不敢修炼法术。一日我实在闷得紧，想出去转转，都只得学着凡人的样子，翻墙出去。

来到江府多了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有更多的机会见到沈安若。

因为沈安若的别院，刚好挨着尚书府的偏院，也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所以像刚刚，我翻个墙，也能砸到沈安若怀里。

我和沈安若第一次见面，就以人仰马翻开始，好在也算彼此认识了。

10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苏妍接近沈安若，其实是为了沈安衡。

沈安衡是沈安若的亲哥哥，平日里自然连话也会多叮嘱他几句。

我能感觉到，苏妍并不喜欢沈安若，她这样心高气傲，又怎会屈身嫁给一个王爷。当然，这话我从来没和沈安若说起过。

现如今，苏妍成了新晋秀女，自然也就不再和沈安若有过多的纠缠。反而是我，自那日撞到沈安若，便和沈安若走得越来越近了。

因为他说喜欢苏妍，我便不顾一切，一心要把他们凑成一对。

我常打探好了苏妍的日程，给他们制造一些机缘巧合，然后躲在旁边偷看。

虽然他们之间的谈话每次都不如人意，但我依旧乐此不疲。然而，后来他们总是不欢而散，然后沈安若总是要我陪他去四下闲逛。

11

沈安若喜欢带着我闲逛，似乎要把所有他走过的地方，都带我走上一遍。

每次带我逛街，他总会买我最喜欢的糖葫芦。陪他去骑马，他总担心我的安危，要和我共乘一骑。陪他去喝酒，他会把我的手拉在他手里，说怕我趁他喝醉了乱跑添麻烦。

有一次他喝得烂醉，抱着我喃喃，“这么些年，我终于等到了你。”

我愣愣的说，“沈安若，你说什么？我是苏溪。”

他摇了摇头。我没深想，只当他说的是醉话。

12

一年的时光过得飞快，眼看着入宫的时间就要到了。我竟生出些不舍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因为沈安若。

但我没忘记，他喜欢的人，是苏妍，而我的心愿，是成全他们。

沈安若好几日没有来尚书府，我也闲了下来几日。

这日在院里乘凉，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我一看，竟是苏妍。她站在院子里，一脸怒气的质问我，“苏溪，你什么时候勾搭上皇上的？”

我和苏妍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不知道究竟什么事，竟让这个端庄贤淑的大小姐如此气急败坏。

下人匆匆跑来告诉我，老爷在前堂找我。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事，竟会惊动了尚书府老爷，只得乖乖的跟着。

一进门，我就看到了苏妍口中的皇上，沈安衡，他周身有一种自带的冷清和肃穆。他坐在正东方的位置，苏尚书坐在他旁边，我喊了声爹，像个凡人女子那样走了进去，站在厅前。

江尚书看了我一眼，“苏溪，还不快拜见圣上。”我对着沈安衡不失礼貌的微笑，跪在他面前喊，“臣女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一个妖灵竟敢对人间帝王使妖法。

沈安衡隔了半响，淡淡道，“起来吧。”

我静静立在旁边，厅里人不少，四下却很安静，我低着头，只听见茶杯茶盖碰撞的声音。

我低着头想，人间这规矩，可真是烦人。就像现在，我就像个透明人，但没人让我离开，我就不能走。

许久之后，我终于听见沈安衡主动开口，“你去吧。”

我拜了一拜，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沈安衡，我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

大抵因为我是一个妖，见到天子，有些慌乱，也正常。

13

回去的时候，汀兰端了一件红色的喜袍，在门口等我。

沈安衡送来的，这是苏溪的喜服，在此之前，我没想过会见到沈安衡这个人。

我还是拿了衣服来试。只是脱下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至于哪不对，却说不清，直到我吐血晕了过去。

第二日我醒来时，苏溪嘴唇乌黑，已经没了心脉 那件喜袍上有毒？那么下毒之人，是苏妍？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害死了苏溪，一时不知所措。

苏溪活着时，我喜欢在无人的时候，捻个结界出来逛。我虽然是妖，但设的结界，一般人是看不见我的，可竟有几次，我被撞见了。

我有些愧疚，因为人世间，能看得见我的人，多是将死之人。但苏溪也算是我的有缘人了，短短数面，我竟和她结成了朋友。

最后一次见面，就是素言来我院子的那天。我说和苏溪对不起，她笑，阿洛，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能帮到你，我很开心，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怪你。

她说，我在这个世界没什么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说，我最牵挂的，就是我娘，我离开后，请替我照顾好她。

……

苏溪死了，我没有难过，倒真是像一个看惯了生死离别的妖灵该有的做派。

我有些口渴，翻身下床，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然后黯然神伤，然后泪水就不自觉的落了下来。

我忘了，从此这个世上，知道我的存在的那个人，不在了。苏溪既是已死之人，我现在，就必须靠自己的妖力，驱动这具身体。

14

我如期进了皇宫，却不是替嫁，而是因为一道圣旨。沈安衡那日到苏府，便是指名要苏溪进宫。没有人料到，除了我。

我提前把苏溪的亲娘安顿妥当，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被人抬进了宫。

宫里的嬷嬷把我背到了房间，又嘱咐了我一些事，便和下人们退了下去。

我等了很久，沈安衡也没来。房间安静的吓人，静得我都快要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揭开喜帕。屋内点着大红的龙凤蜡烛，火光明亮，鲜红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

白玉雕床，沉香木桌，红梅的花瓣洒满了整间屋子，一股梅花的幽香扑鼻而来。就这样子的房间，我还算满意。

坐在偌大的床上，我知道我等的人，是人间帝王。但是他那么久没来，我想，以后我的日子，大概也是这么长长久久的等待。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突然就想起了沈安若。想若我不是妖，想若他爱的人不是苏妍……想着想着，我就笑了，那又怎样，我是一只妖。

沈安衡不来，我等着等着，心却隐隐作痛起来。我有些恐慌，死水一般的心，居然会痛？我似乎是，喝光了桌上的酒，然后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反正目的已达成，要是沈安衡要治我的罪，我便趁此机会离开。若不是这次，我破坏了凡人的姻缘，灵力大受损伤，而皇宫的灵气适合我将养，我才不会留在这深宫大院里。

想到他们看到的苏溪不过一副躯壳，我也就不觉有什么大碍了。

15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汀兰端了洗漱的进来，冲我笑，“娘娘，皇上说先给您梳洗，他一会来陪您吃饭。”

我有些困惑，神安衡这是卖什么药？昨天的事，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又一想，或许昨天他根本就是没有来。

不管怎样，沈安衡从始至终并没有要责罚我的意思。吃饭的时候，沈安衡只带着一个侍卫来了，我起身忙给他行大礼，他竟慌忙上前来扶我。

这也算是我第一次正式的见到他，但他修长的身材，温润如玉的面容。不似沈安若，反而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人，很熟悉，却就是想不起来。

我觉得这个凡人有些不同，却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他站在我面前时，遮去了我面前的大半个光亮。我听见他说：“你以后，叫我阿衡就好。”

16

我刚入宫，就被封为贵妃，安置在湘澜院。汀兰是苏溪唯一的丫鬟，我暂时没有别的地方安置她，便把她一起带进宫来了。

这里除我和汀兰的住所外，更多宽余的地方，皆已载种了红梅，那种妖艳的红，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以为在这深宫里，我只要安静养伤就好。然夜深人静时，我却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沈安衡自我进宫后，夜夜宿于此处。

我只是夜夜陪他下棋饮酒……一晃多年过去了，我竟有些舍不得走了。我有时会想起沈安若，想他和苏妍现在怎样了?想我的努力有没有白费？但我，再也想不起初见他时的心情。

我突然想起前几日听到的流言，“贵妃娘娘夜夜专宠，定是什么狐媚妖孽，迷惑了皇上。”

傍晚吃过饭，我笑着对沈安衡说：“阿衡，你有没有听过外面的流言，说你，昏庸无道，而我，狐媚祸国？”

他抬起眼看我，“那又怎样?”

我慌忙看向别处，“若，我真是一只妖呢？”

空气凝固了几秒，我听见他说：“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不是苏溪?”

他说，“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我就见过你。”

我自动忽略了后面一句，回他“，阿衡，你喝醉了。我可是你的妃，我不是苏溪是谁？”

他摇摇头，“洛洛，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我一惊，他是如何知道我这个名字？我不记得这个世界，我与谁提起过这个名字。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他便抱着躺在地上的苏溪，慌乱的喊着传御医。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想走，竟有些留恋不舍。

御医说：“贵妃娘娘心脉尽失，回天乏术。”

他咆哮：“她若是醒不过来，我要你们，通通陪葬。”我看到他眼里的泪水，心里止不住的疼，于是心一横，又回到苏溪身上。

御医见我醒来，直呼皇上万福。他惊喜若狂，当着众人的面拥着我，一手挥退了闲杂人等。

17

许久，他哑着嗓子说：“洛洛，你终究是忘了我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阿衡，我是你的妃，日日在一处，又如何会忘了你。”

沈安衡拥我紧了些：“你可还记得，阿衡？”

我笑：“你不就是阿衡吗？”

他叹了口气：“洛洛，你终归是忘了我。”

我不明所以，心里却慌得紧，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故作镇定的转移话题：“阿衡，你大选的时候，选的是苏妍，你可还记得？”

他淡淡道：“我选她，不过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你。”

我有些晃神，江素言入宫参加选秀前一天，沈安若来跟我说过大选的事。

那一天，我原本是想附在了苏妍身上，搞砸她的大选，原来弄巧成拙的人，是我吗？所以，沈安衡选她，因为我?

“你能看得见我?”我有些讶异。“那你，怎么又临时变了主意？”

“那天我到尚书府，看见了苏溪，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你。我不敢确定，直到，你对我用了术法。”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惊讶，他竟连我用妖法也知道。

我说：“你从什么时候，能看见我的?”

过了半响，我听见沈安衡淡淡道：“我到尚书府遇见苏妍那一天。”他顿了顿又道：“我不敢挑明，是怕你受到惊吓。”

我早该想到，沈安衡是人间天子，我一个附在死人身上的妖灵，没了人的元神保护，他能看见我一点也不奇怪。

我笑：“阿衡，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妖孽，还能受什么惊吓？倒是你，你不怕吗?”

他回答得很认真：“我当然怕，我怕，你不认我？”

我不依不饶：“为什么会是我？”周围静了很久，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回复我的时候。

他悠悠道：因为，我是煜衡。”我不明白他的回答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听到煜衡这个名字的时候，确然有些熟悉，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么一折腾，我也乏了。我窝在他怀里快要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听他说：“你可知这世间除了你，我再无所求。”

18

自那日后，我离开了苏溪的肉身。

控制凡人躯壳，虽用不了多少灵力，但我向来就懒。沈安衡既能看到我，我整天在这宫里转来转去的，倒也不如施个术法来得省事。且我施的术法，在旁人的记忆里，我依旧是苏溪。

沈安衡没事的时候还是往我这里跑，陪我同吃同睡。吃饭的时候，他会安排厨房按我的口味做菜。睡觉的时候，他会拉把我笼在怀里。闲暇的时候，他会和我出去散步，遣散了下人，把一些陈堂旧事讲给我听。

我逗他，我陪他饮酒，我给他弹琴。我在他批折子的时候挠他，他会把我拉在他怀里，一脸严肃的跟我说别闹。有妃子到我院里找我麻烦，他便授了我后印，后来更是遣散了整个后宫。

他每天下朝除了处理政务，就是陪我下棋聊天，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我的草木之心，竟满满的都是欣喜。就算有时候我一个人逛花园，偌大的园子里就我一人，我也不会很是幸福。

我感受得到自己，有了凡人的喜怒哀乐……

19

采花，做糕，赏菊，喝茶……我学着凡人的样子，把日子过得很是悠闲。若不是那日我四下闲逛，听闻素言与沈安若成亲的消息，我几乎快忘了沈安若。

沈安若要成亲，我听了，竟是满满的欣慰。若他们终究在一起了，也不枉我的苦心孤诣这一场。

原本沈安衡该娶的人就是苏妍，只是我，为了沈安若逆天改命。

沈安若和苏妍成婚那一日，我告诉神安衡要回家去探亲，没想到，他竟与我同去。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次的婚事，只是一个局。

沈安若在成亲那一日兵变，但院子周围，被贴上了封印，所以我空有一身的灵力无法施展。

我醒过来的时候，沈安衡被绑在堂前昏迷不醒，而我也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我问沈安若，“为什么？”

沈安若淡淡回我：“你真不知道吗？洛洛，我从来都不过，为了一个你罢了。”

我愕然，他竟也知我的名字，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喜欢的不是苏妍吗?”

沈安若笑得有些凄凉，“洛洛，你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从头到尾我喜欢的，都是你？”

我木然，我本就是一个木头，既认定了他喜欢苏妍，就没再想过其他可能。

20

我混混沌沌的说：“沈安若，你知道吗？我是一只妖。”

沈安若笑了：“你是什么，与我守着你，又有何干系?”我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更乱了。

“你可还记得煜衡?”他笑。

“你也识得煜衡?”我说出这个名字，觉得我的脑子似乎就要裂开一样的疼。

他随手把一支玉簪插入了我的发间。这簪子里，是我投入凡世之前，不愿忘却的，被我封存起来的神识。

不曾忘记，就没有所谓的记起。只是一旦忘记，再次回想起来，这剧烈的疼痛，伴随那些如洪水般涌现出来的画面，我就这样不知不觉的泪流满面。

21

我本是花神手下的一个小仙，一次外出办事，在岐山遇到一只重伤的灵狐，一时心软，便把它带回了天庭。不想却撞见上神煜衡。

按照天庭的规矩，以我的品阶，还不能私自带凡间的东西上天，带上来，就是有违天规。我以为他会制止我，或者带我去花神面前治罪。

但他只是看着我，脸上竟隐约有些笑容，于是，我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求煜衡替我照顾它。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答应帮我把灵狐带回了他宫中安养。

一来二去，我和煜衡就熟了起来。我给灵狐取了名字叫洛琦，整日里，无事便避过众人往他的君澜院跑。再后来，煜衡到花神处，聘了我做妻，如此，我便住到了君澜院。

在君澜院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直到有一日，洛琦成了仙，彼时的煜衡，正在飞崃山讲学。

我早把洛奇当成了我的亲人，而洛奇成仙的事，惊动了天上的大批仙人，为了不在事态扩大之前保下他，我主动担下所有罪责。那些仙人因我是煜衡的妻，不敢对我做什么，却扬言要把洛奇贬入凡尘，我在他们处置洛奇之前，剔去了仙骨，这件事，还真是要感谢煜衡的亲梅竹马，溯雪。

原本神仙剔了仙骨，便化成原身，成为凡物。而我，竟成了妖孽，它们说，是我前世的意念太沉。

“所以你，今次是来寻我的?”我说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神仙可以用神识找人，常人还好说，但我是妖，千般变化，找我无异于大海捞针。天上的神仙无故入凡，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所以他们选择了投胎，美其名曰：历劫。

世间之大，我想像不到他是如何找到了我。

“你说呢?”他顺手解了我身上的绳。

我故意压低了语气，走到沈安衡身边，“那么，你绑着我算是见面礼？”，我看他窘迫的样子，笑了：“我原谅你了。”

我笑脸问他：“煜衡呢？我很是好奇，你也是肉体凡胎，又如何记下这些事?”

“煜衡自你投入凡尘，便闭了关。至于如何记得，我自是有我的办法。”他说得很平静。

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短短两年未见，他变得安静，沉稳，甚至有些落寞和沧桑。

在我心里，不管他是谁，都像明媚的阳光，清晨的喜鹊，山谷的幽兰那般，永远笑容可掬，温文尔雅。

我说，“你可还认得这人?”他闻言走过来，端详了沈安衡许久。

我说：“他是你这副肉胎的同父同母亲哥哥，沈安衡。”我说，“他也是来寻我的，但他叫煜衡。”

沈安若看着我。我笑：“你要不要给他解开？”

是的，刚刚神识恢复的那一刻，我便能认出所有人，惊讶的同时，是内心的思绪翻涌。

22

我以为这件事情能圆满的结束，但我忽略了一个人。

我不知道江素言什么时候进来的，但她进来的时候，我只感到一阵刺眼的强光。

睁开眼的时候，沈安衡挡在我前面，看着他嘴角的血，我慌了神，疯了一样，托住他倒下的肉身，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一抬眼，我就看见红了眼的苏妍，她眼神涣散，嘴里断断续续念着，妖孽，妖孽，妖孽……而她手里握着的，是追魂剑，这，就是我在苏府妖力受限的原因。

六界之内，追魂剑是神族法器，遇人杀人，遇神伤神，若是妖不小心沾上，便是灰飞烟灭。此刻我浑身动弹不得，眼看着剑就要落在我身上，沈安衡挡在了我的前面，我一时间红了眼，怒气冲天，房里所有的物件瞬间粉碎消亡。

我本是草木之心，做妖这么些年，我从来心性薄凉，心痛和流泪，一直是别人的事。没想到流泪，心竟比受天劫时还要疼上万分。

苏妍手里的追魂剑已经见了血，今日，她无法再伤我分毫。我生起气来，连我自己都害怕，一身的鲜红衣裳，散乱的头发，满脸的泪痕……

沈安若扑过来抱住我，我知道，他是怕我堕入魔道，魔吗？我或许，早就该是了。

他始终是肉身凡胎，我一挥手，他便昏睡过去。我一提手，苏妍就被我掐住了脖子，我只要手指轻轻一抹，她立马就会没命。

“洛洛，不要……”我听见沈安衡喊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绝望的样子。我不想理会他，却还是一挥手，把苏妍摔了出去。

我没有动苏妍，煜衡用残存的气息说:"洛洛，杀了人，轻则遭天谴，重则，灰飞烟灭，下辈子，你要我去哪找你？"

我看他，他竟然在笑。从前的日子，他总对我笑，这一次，我觉得他笑的真难看。

追魂剑，是江家嫡传之物。所以上次附身在苏妍身上，修为才会损得那么快。

追魂剑追魂，凡人用它杀了人，便只能，以命换命。

我抱着沈安衡哭得天昏地暗，他说：“等着我”的时候，我已经没力气说话，只是点头，而旁边的沈安若，被我使了诀，已经昏了过去。

我是气绝而亡的，我散尽了我毕生的修为，用我的记忆，更改了所有人的记忆。以此妖术，换沈安若一世安稳，这，是我欠他的。

23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已过了多久。我忘了关于沈安衡和沈安若的所有过往。

我只知道，我是一只修炼很久的妖，我的原身，是一株红梅。

我不记得我到底修炼了多久，也不知道在这么个充满灵气的地方修炼，为何我依旧是一个妖孽。

我听到有人在树下吹箫，很是耳熟。抬眼望去，不远处一个素衣的少年，莫名的觉得熟悉。

模样倒是挺招我喜欢，我上前去逗他。还没走近，他已经转过头来，我愣在原地，他却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这才看清了他周身的仙泽，心下大惊，他，居然是个上神。

我再不敢出去闲晃。因为这位上神，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建了屋子。

……

一日我偷偷从元身出去，见他不在，鬼使神差想进去他屋里看看。

刚进门转了一圈，他就出现在了门口。随手一挥，我的元身便现出来了，我一只修炼千年的妖，就这样轻易的被他定在了门口。

反正也跑不了，我心一横，一脸讪笑：“这位上神，你占了我的地界，扰了我的清梦，还不许我逛逛你的屋子吗?”

他只静静的看着我，像要把我看穿那般，一言不发。

我尴尬的笑僵在了脸上，我想，我是长得多丑？竟能吓得住这位上神。

我虽然逛了他的茅屋好多次，每一次都是打个照面就开溜，所以这次我早已轻车熟路。

僵持了一会，我终于听见他淡淡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喝杯茶吧！”我一脸茫然。

他没理我，只是解了我身上的术法，指了指桌上的壶。

我腹诽，口渴了，就自己倒水喝啊。但还是识相的转过去，规规矩矩给他倒了一杯茶。

半响，他悠悠开口：“我既喝了你的茶，便是你的师父。你以后就是我的徒弟了”

我愣了半天，却很是欣喜，像我这样不争气的妖，若是修炼中能得上神的指点，岂止是三生有幸。

我正要跪拜，他却拉住了我。

“你记着，今后见了我，不必行礼。”过了一会他淡淡道：“自今日起，你就叫洛溪了，我呢，叫煜衡，你，叫我阿衡便好，记住了吗？。”

他说的我不甚明白，却还是欣喜的点了点头。我掐了掐手，他蹙眉:"我会疼，所以你没有做梦"。

尾声

冬腊月的皇宫里，一片片红梅开得正艳。

男子斜卧在一张榻上。面容平和的看着远处的一株红梅发呆，仿佛透过这万千梅花，他能看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洛洛。”他喃喃，许久之后，又淡淡开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喜欢的就是你？”

他笑，却有几分凄凉，他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想起了她为了自己投入凡尘的时候，想起她附在苏妍身上，掉下了荷塘的时候，想起她附身在苏溪身上，从墙上掉进他怀里的时候……

一树繁花，四周沉寂，只剩下空气中久久的怅然。

后记

我原本叫沐霖，原是岐山上灵狐世家的公子，遇见你的时候，我在历劫，你的闯入解救了我。

我受了点伤，是修炼几天就能恢复的那种。却故意装成重伤的样子昏倒在你面前，不曾想，竟被你带上了天庭。我像一只宠物一样呆在君澜院里，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陪着你。

有时候，我觉得老天真的不公平，明明是我先遇见的你，却不能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讨厌你给我取的名字，因为它代表了，你把我当成亲人。直到煜衡娉你为妻，日日看着你们耳鬓厮磨，我才无可奈何接受了事实。

我想着，就这样永远的守着你，也足够。可没想到我，竟是害得你丢了仙身。

你入凡世后，煜衡就闭了关。君澜院成了我一个人的君澜院。

千百年来，我到处打探你的踪迹，直到从寥落上神处，听说你在平遥。

我打翻了孟婆的汤，跳进了思妄河，河水冰凉，刀刀刺骨，我忍痛渡了过去，最终如愿投身平遥。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找到你。

我终于在人群里发现了你，可是还没等我晃过神，你就掉下了荷塘，我看得出你的不知所措。我却庆幸，这一次，终归是我先找到了你。

我带着你的信物，第一次见你，我便能看见你，只是，你从来不知道。

后来你离开，我偷偷跟着你，在一棵腊梅树下，见到你的原身。我常常去你的原身处停留，我想着，或许终有一天我能唤醒你。

然而缘份这种东西，果然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不知道，我的作为竟让你以为，我喜欢的人是别人。

直到你入宫，我都没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你。因为一纸圣喻，你就被召进了皇宫。

所以我觉得，只有足够强大，才能守住你，于是，我挣扎之后，决定谋逆。只是没想到，最后，我竟害你散尽了修为。

若天命如此，那么我认了。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

听说，你又沉睡了，有煜衡在你身边，我很放心。煜衡和你都在我身边，我别无所求，我会在你们身边静静的等着你，等着你再次醒来。

到时，你一定要记起，我，叫洛琦，是那个，你最亲的亲人。

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