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读金批西厢三五折，时有清词妙语，然总感觉闷闷，尤其是每一折前面的那一大段总批，啰啰嗦嗦，拖泥带水的，让人提不起兴致来。惟《闹斋》之僧俗贪看莺莺和《琴心》之张生挑动春心两处尚可解闷。殆读至卷五《拷艳》前那一长串三十三段“不亦快哉”，飞流直下，一气呵成，犹如大雨倾盆，哗啦啦惊醒了闷雷，闪电划破长空，一时间雷声雨声大作，鸟声咽，虫声噤，顿觉身心酣畅淋漓。遂呼菜唤酒，仰脖浮一大白，然后趁着酒兴，借圣叹快文，化而为诗，连日积闷，一吐为快。
霖雨霏霏客居苦，斫山昨来，
赌说快事破积闷，不亦快哉！
赤日烘烘不欲食，苍蝇又来，
疾澍如瀑清风凉，不亦快哉！
十年别友久无信，抵暮忽来，
内子拔簪换美酒，不亦快哉！
空斋独坐恼鼠患，狻猫扑来，
唧地一声抱头窜，不亦快哉！
海棠紫荆皆拔去，芭蕉移来，
窗前听雨三两声，不亦快哉！
诸友快饮春夜半，兴尽悲来，
童子解意放炮仗，不亦快哉！
两个腐儒争不休，酸语砸来，
忽闻壮夫一声喝，不亦快哉！
子弟诵书平平仄，娓娓听来，
瓶中泻水水泻地，不亦快哉！
入市闲行见小物，戏复买来，
市儿争价掷一金，不亦快哉！
新旧债券十百通，无人还来，
取火拉杂照天烧，不亦快哉！
遥见壮夫踏桔槔，吴歌飘来，
翻银滚雪秧苗绿，不亦快哉！
春眠似闻叹息声，一觉醒来，
讯知逝者多心计，不亦快哉！
早起松棚两壮汉，大锯拉来，
截竹为筒满地滚，不亦快哉！
重阴匝月眠不起，众鸟喧来，
引手推窗日光妍，不亦快哉！
旦起造访素心人，入其门来，
相与共读日影尽，不亦快哉！
寻砖觅瓦苦经营，晨往夕来，
屋成高朋满榻坐，不亦快哉！
冬夜饮酒寒复甚，推窗看来，
雪大如手积数寸，不亦快哉！
朱红盘中瓜绿沉，快刀切来，
绿皮黑籽瓜瓤红，不亦快哉！
欲为比丘又食肉，入得庙来，
快刀削尽烦恼丝，不亦快哉！
三四癞疮藏私处，痛复痒来，
热汤关门澡净之，不亦快哉！
箧中旧物不忍弃，随手翻来，
忽见故人一手迹，不亦快哉！
寒士上门言欲止，翻去复来。
问知借银如数予，不亦快哉！
小船疾风帆不举，忽逢舸来，
舳舻相挽诵杜诗，不亦快哉！
欲觅别居无善地，忽传信来，
临河有屋树葱然，不亦快哉！
久客得归望郭门，今又归来，
两岸童妇乡音杂，不亦快哉！
佳磁既损勿多看，徒增恼来，
宣付厨人作杂器，不亦快哉！
夜来私作亏心事，怦怦跳来，
对客快然陈其失，不亦快哉！
宣纸歙砚狼毫笔，饱蘸墨来，
看人作书擘窠大，不亦快哉！
纸窗嗡嗡蜂碰壁，飞去飞来，
顺手推窗放蜂去，不亦快哉！
县官坐堂日万机，旦复夕来，
日晏打鼓退堂去，不亦快哉！
鹅黄嫩绿百花开，蜂去蝶来，
风筝断线随风去，不亦快哉！
野旷天低枯枝瘦，雨来未来，
秋草一炬化作肥，不亦快哉！
大债小债今日毕，苦尽甘来，
从此无债一身轻，不亦快哉！
书生意气白发哀，梦里醒来，
虬髯客传飒飒风，不亦快哉！
廿年一梦读西厢，秋去冬来，
红娘快语空谷跫，不亦快哉！
四百年后路人甲，忙里闲来，
读罢西厢读金批，不亦快哉！
统共三十六个“不亦快哉”，其中第一个和倒数第二个是金圣叹先生的，中间三十三是圣叹和他的朋友斫山先生的，最后一个是笔者路人甲的。《红楼梦》开篇有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路人甲有《来哉歌》，一笑。
（2022.3.17.17:31.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