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看到王开东的一句话:“学校,是离教育最远的地方。”或许正是身为师者,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或许也只有身为师者,才能掂出此语疼痛的分量。
每一个初次跨进校门的孩子,都背着一个崭新的书包,里面装着的不只是课本,还有小小人的大大理想。中小学,十二年的学习苦旅,理想的行囊可能会多次翻过来重装,但总该有一个一直在路上。
可是,如果有一天,所有孩子的理想都被张贴在墙上,看似不同,实际只是“大学”两个字的多个版本,那是不是真的像王老师所说的,学校成了教育最远的地方?
一个同事说,教书越久胆越小,教师越老忧虑越多,我总是觉得她在说我。
想起去年九月,接手高一,几年没教这么小的学生,看哪个都像嫩芽。从高三的书山题海中逃出来,领高一新生学习高考不考的现代诗歌,自己像一个越狱者,贪婪享受自由。于是从朦胧诗到十四行诗,从《尝试集》到《草叶集》,从普希金到北岛……完全无体系无章法,把我能接到的诗歌雨露恣意洒在这些嫩芽上。
意料之外的是,学生喜欢这样的课,我说课后每人写一首诗歌,不得少于十四行,他们都欣然接受。更加出乎意料的是,作业质量出奇的高,有的同学写了三首。我选了让我拍案叫绝的一首,课上谎称是《诗刊》上的,读给大家欣赏,引来一片掌声。我说没好意思直说,实际是我自己写的,掌声更加热烈。我又说,其实都不是,是在座的一位同学写的,于是掌声和欢呼声同时响起了。大家也都认识了写诗的腼腆小女生。
几天后,女生在周记里写到:我从小喜欢写诗,可是一直被爸爸妈妈和教我的语文老师说是不务正业。现在我好开心,老师居然把我的诗在班级朗读,还说好过三流诗人的语言呢,看来我做诗人的梦想不能轻易丢弃。
这段话让我心下一惊:孩子,我的话你这么看重,它会不会影响你的人生轨迹呢?继而我忐忑不安了。我想起一位大学同学给我讲的故事。他大学毕业后去了一个地级市的报社做编辑,几个月中连续收到同一个人的诗稿,他不得不承认诗写得实在不敢恭维。后来他听说诗是一个高考名落孙山的女孩写的,女孩一边务农一边写诗。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也许是想给女孩鼓励,他降低标准,给女孩发了一组诗歌。对此,他以为自己是成人之美。后来他调出报社去了别的单位。几年后偶遇报社一同事,说是他害了女孩,女孩以为自己诗可以发表,就痴迷写诗,在乡下这样的女孩被视为异类,所以最后成了剩女,据说后来草草嫁掉,从此和诗结怨。真怕这样的故事再发生一次,我赶快写了这样的评语:你爸爸妈妈和原来的老师是对的,毕竟高考不考诗歌,能靠写诗养活自己的人实在不多,学有余力时,写诗作为你的业余爱好吧。
其实还有我装在心里没有写出的话:孩子,老师比你还要困惑,在学生通往个性化理想的路上,老师是该阻挡你还是该助你一臂之力?
现实离理想到底多远?一念之差人生轨迹就彻底改变了。我曾想做个女拖拉机手,也想成为李四光那样的地质学家,却站了几十年讲台,生活总是很认真地和我们搞笑。
最怕高考填报志愿的那几天,老师指导的可能不是四年的专业,而是一个学生的一生。我教过一个很出色的学生,高考报志愿要填“古籍修复”,心比磐石坚。他母亲心急如焚,让我劝劝他。第二天见到时,他说已经改成财经专业,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改了主意,反正不需做说客,我如释重负。同时也羞愧,我竟然不敢担起传道解惑的责任。也不知道现在每天和钞票打交道的他,梦里是否还有古籍的影子。
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聪明有个性,讨我喜欢。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换了几次工作,对写作的热爱胜过绘画,文笔一流,但绝不迎合读者,喜欢贾樟柯和陆川的电影,希望文学作品让读者用自己的心评判,而不是道德或政治的工具。我欣赏她为理想负责的勇气,但没有能力助她一臂之力,也没有阻挡她向前的脚步。就静静地关注了她公众号“大画家和做饭师”一年多,看着她背着沉重的梦想折腾。最近得知她在老公的画室做了老师,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可还是有点怅然若失。
我们的教育的确太功利化。教育为民生不错,太过实用就不对。最近武亦姝在中国诗词大会脱颖而出,红遍大江南北,由此又引发了背诵诗词有用无用的争论。普希金的诗拾麦穗的农妇都能背诵的时代恰是俄罗斯的鼎盛时代;华尔街金融风暴时,有家企业要招聘一位给员工读诗的人。这可能就是对看似无用的诗歌最合理的诠释。
今早学生返校,在楼梯口看到我班写诗小才女的背影,大书包好像压弯了她的腰。书包里一定会有她的周记,只是过了一个寒假,她会告诉我什么,还要像十五的灯谜,总要费点心思来猜。犹记得放假前她给我看的:“老师,当我被你精彩的话语深深吸引的时候,你突然说:‘把这两句话记下来,考试容易考到。’这时候我就觉得你先让我看见了一朵美丽的鲜花,然后又当着我的面把它撕碎了,好残忍。”我当时回复:“老师身在讲台,心不由己。”
其实一直想知道,学生、家长、领导等人眼中教师应该是什么样的。更想知道,在一代又一代人探索教育的路上,教师怎样走出笔直的一行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