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众人皆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才两万多年……”少绾更是瞪圆了眼睛,不置可否地望向身旁的丈夫,“昊天塔不是你们神族的十大法器之一吗?”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墨渊当机立断,“帝君,我回一趟九重天,你镇守若水。现在是反扑的最好时机,若是十日内本上神未归,便不必再等了。”
紫衣尊神点了点头,“你回九重天后酌情处理。若有余力,让夜华从其他部族再借调几万兵力过来。”
“我有分寸。”
说着,墨渊俯首便是一揖,准备即刻上路。少绾见状赶忙跟了出去。
“我也同你一起去!”
“绾儿,不可胡闹!”
“我没胡闹。妖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多一个人多一分胜算。既然昊天塔倒了,那么也不会影响祖宗我什么。速战速决,我们才能早些回来。”
蓝袍上神默了默,却道:“你留在此处帮衬,帝君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说完他便要走,连头都不敢回。
“阿渊!”少绾再一次叫住了他,“你可是想要去开启九黎壶?”
身形一僵,墨渊即刻顿了步子。许久过后,他依旧未能转身。他知道自己若是回头,怕就再也没有这个勇气去做这件事。他与少绾之间隔着的是天下苍生,他没有理由纵容自己自私妄为。他们这一众上古老神仙生来便就肩负使命,维护四海八荒的安宁。有人为此舍弃了妻儿,有人为此自毁姻缘,甚至有人为此魂飞魄散。墨渊自诩这一生坦荡,为了苍生他将轩辕扎入了少绾的胸膛,亦用元神生祭过东皇钟。若天命需要他开启九黎壶来换得万年长安,他也将义不容辞。
“既然知道,你还跟去作甚!”他语气严厉,不容置喙,“回去!”
“可……可我们是夫妻。”少绾的声音越来越小,颤抖得不像话,“成亲的时候你说过的……说……”
……
“绾儿,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同你分开。”
……
望着天边无尽的落雨,墨渊神色一暗。他自然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许过的诺。可事到如今,他却不得不食言了。
“这种一听便知是花言巧语的鬼话都信,你几岁?”
“阿渊……阿渊,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他背对着她,语气又陡然冷了几分,“做你该做的事!”
“阿渊……”
少绾已是哭花了脸,她知这一别便可能是永别。墨渊的性子她最了解不过,若有一日妖王要破九黎壶而出,墨渊定要与他同归于尽。他没有可能会同妖王一起出来,他的自尊心和信念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在他活着的时候发生。
熟悉的身影决然离去,她抹了把脸,渐渐平静了下来。墨渊做出了选择,而少绾也已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是夜,在那遥远的二十七天,一场血腥的屠杀正在蓄势待发。两万年前的噩梦重演,雄伟塔身轰然坍塌,塔基凹陷,在二十七天的地上形成了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暗之中,妖王赤红的双目凝视着头顶的一线天空。咆哮声荡在残垣断壁间,仿佛是在嘲笑神族那个弱不禁风的法器。
二十七天已是被封锁了起来,天兵天将把那处围得水泄不通。空中电闪雷鸣,厚重的黑云遮天蔽日。这异常的天象预示着一场浩劫即将降临。
结界之外,不见真皇,连个神君的影子都没有,只一位粉衣仙子焦急地守候在那处。她面色青白,不见一丝润红,眼巴巴地望着里头,惊恐万分。
九重天上的兵力不足三万,主力皆都被派往了若水前线。天君夜华带着数位上神一并入了结界,这已是神族当下能凑到的最强阵容了。
塔基深坑周围拢着又一层仙障,暂时将危险阻隔了开来。
……
昨夜昊天塔突现崩塌之势,塔身白石开裂,碎石崩落。原本没入九天祥云之中的塔顶现了真容,却是昙花一现。昊天塔从塔顶开始崩塌,乱石从高处落下,将原本平整的玉石地砸出了无数深浅不一的坑洼。
守塔小仙摭舍仙官赶往三十六天将此事通禀至洗梧宫。天兵天将连夜集结,二十七天剧烈的地动天摇将睡梦中的九重天惊醒。
昊天塔的崩塌对于神族来说是个噩耗,可对于夜华和成玉来说却还有着另一层意义。
天兵火速赶往二十七天,夜色中他们银袍加身,行动迅速。在经历了两万年前那一场残酷的血洗后,天君夜华便就整顿了天宫的禁卫军。日以继夜严苛的训练,为的便是面对今日这样的局面。
此时,昊天塔已是损毁近半,立在天门口便能见到那不断凹陷坍塌的残破塔顶正有滚滚黑烟冒出,仿佛塔内正在燃着熊熊烈火。可那处,却寒得彻骨,阴恻恻的,仿佛八荒大陆的极寒之地,叫人畏惧。
整装抵达的三万天兵不敢靠近,却也没有谁敢后退一步。夜华翻手施诀探向那座半毁的高塔,还未触及塔身便被浓重的怨气和戾气掀了回来。他望着昊天塔一语不发,心中却腾起了强烈的不安。两万年前的那场浩劫,他只来得及看了个结尾。可就今日这开场的局面,夜华隐隐意识到这一次的劫难非同一般。
“天枢,速去太晨宫取九黎壶。”
“是,君上!”
这便是神族最后的筹码了。
众将在昊天塔上筑起仙障,企图拖延时间。可夜华知道,那妖王破塔而出不过是早晚罢了。昊天塔既已崩塌,便就再也关不住他了。此时,也许结界外的成玉元君还能关心一下连宋神君能否活着回来,而夜华却已是顾不上那么多了。此事关乎神族根基,他已无力管顾三叔和妻子的安危。
远处传来又一轮轰鸣声,震得脚下大地颤抖着发出了呻吟。黑色气焰越来越嚣张,狰狞着填满了仙障,企图撕开裂口鱼贯而出。不多时,原本耸立的高塔便就被夷为平地。可崩塌之势仍未停歇,人们惊恐地发现,塔基已是呈了个深坑,且仍在不断塌陷。
究竟是在何时,昊天塔把二十七天的地面都蛀空了?
这过去的两万余年,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深坑上方的仙障爆裂,黑烟四起,直奔神族阵营而来。黢黑深坑中,缓缓升起一抹红色,稠得似血,明得似焰。如血如焰中赫然现了异样,人形八足,烈焰拢身的正是那个两万年前被连宋神君锁入昊天塔的妖王。滔天的怒气,仿佛地狱的鬼火,要一把将九重天焚烧殆尽。
身后三万天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神族未战先衰,在气势上已被那妖王压过一头。
“不准退!”夜华一声呵令。
可两万年前那场大屠杀并不是什么秘密,妖王那叫人畏惧的实力早已是深入人心。如今亲眼见得昔日恶霸再临,说不怕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隆隆雷鸣伴随着漂泊大雨倾泻而下,竟与当年墨渊上神一行入锁妖塔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夜华沉了良久。他知道打从自己默许他们取缚魔石起,便错了。一错再错,非但没能杀出一条血路来,还凭白断送了数万天兵的性命。都是人生父母养,他又有什么资格拿他们的命去换白烜的命?
一白衣上神闯入结界,回到阵列最前沿。来者正是奉命去太晨宫的天枢。
“君上,九黎壶。”他双手奉上那个法器。
夜华垂目,目光落在了法器之上。凝视片刻后,他眼中神色倏尔坚定。
不能一错再错了!
他接过九黎壶,在身后设下又一重结界,飞身便朝那个深坑而去。
“君上!”
“天君!”
“天君!”
……
呼喊声此起彼伏,而夜华只下了一声号令。
“尔等在结界外待命,不得跟来!”
夜华明白,这一战胜负堪忧。即便他们殊死一搏将妖王伤得体无完肤无力作威作福,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将是惨烈的。而在那之后呢?他们并没有另一座锁妖塔来囚禁他。南荒战场依旧硝烟弥漫,身后的三万天兵不该浪费在这处为他的自私与错误承担后果。他们应该去往若水,为了四海六合八荒的安宁而战。既然九黎壶必启,他又何必做无谓的抵抗?阿离已是成年,这些年代理四海的政务已得心应手。由其暂担天君之责也较为稳妥。等战争平息后,若帝君对这个临危受命的接班人不满意,还可像从前那样,另择一位明君代之。神族还有东华帝君和战神墨渊,只要他们还在,神族便就还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妖王的笑声忽远忽近,却刺耳依旧。八足在空中跺着,好似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一处血迹个干净。夜华无意与他拖延,口中即刻诵出诀法,翻手施诀。华光一转,金光四射,尘封了几十万年的法器渐渐苏醒。
荡在二十七天上空的笑声一滞,仿佛那妖王并未料到这一次神族派来镇压他的神仙会这么不怕死且没有耐心,赶着投胎似的要与他同归于尽。
清冷板正的脸上挂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利刃出鞘,在身前划出一圈金光,好似一个捆仙索,又像是一盘金色蛛网,逼向妖王。利爪横空劈了几道,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剑气织成的枷锁四分五裂。可也便是在这眨眼之间的功夫,玄衣天君已是将九黎壶掷向了那口漆黑的深坑。金色光芒瞬间填满了整个大洞,遂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生出,好似无数条手臂,想要拽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妖王见状随即夺路而逃。
夜华紧追不舍,长剑与利爪相接,试图将他往洞口逼去。昔日以一己之力便就扫荡了神族三万天兵外加十多位上神,妖王自然对眼前之人嗤之以鼻。
不多时,夜华便显了颓势,节节败退。
苍穹电闪雷鸣,霹雳落下,黑暗与光明焦灼,也将二人的身影掩得虚实。明暗交替间,忽现另一个身影,蓝袍金冠,气度不凡。他挥出的剑气更磅礴,攻势也更凌厉。形势渐显逆转之象,二人合力围攻,企图将妖王朝着那处深坑引去。
两万年前吃过一次大亏,如今的妖王自然较彼时更难对付。他左突右闪,循着一切可能逃脱那股强大的引力。
事已至此,墨渊与夜华不得不承认,他们低估了这个对手。若是再这样打下去,怕是那妖王会冲出重围在九重天大开杀戒继而殃及四海八荒,而他们二人则逃不了一并被吸入九黎壶的厄运。东华帝君还在若水对抗魔族,更不能腹背受敌。而连宋神君亦生死不明。若此刻生出枝节,眼下这九重天上还有谁能带领神族与之抗衡?
身后数位待命的上神见形势不妙,皆都抗旨入了结界赶来相助。人一多,场面便就变得更为复杂。不过片刻,已有人不慎被吸入了身后的深坑中。
“夜华,走!”墨渊咆哮道。
然而玄衣天君不为所动,依旧与那妖王纠缠。墨渊无暇顾及,只得拼了命地扯破嗓子轰他走。
终于,夜华忍无可忍,似野兽低吼一般呛声道:“该走的是你!我以天君的身份命令你,走!”
“混账!”墨渊发疯似地继续咆哮,“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可惜夜华本就不想走。打从他决定开启九黎壶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与妖王同归于尽的准备。此事,他不想牵连其他人,更不想牵连上墨渊。神族与魔族必有一战,届时异族皆会蠢蠢欲动。他们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用来挥霍浪费。
玄衣天君分毫不退,反而加大了攻势。
一众上神压着妖王,一寸一寸将他推向深坑边缘。正当众人以为即将得手之时,妖王却突然身形一侧,让出了身后深不见底还金光四溢的深渊。巨大的吸力在抓住妖王的同时,猛然跃过其身袭向了他身前猝不及防之人。数位上神顷刻间便被牢牢抓住了身躯,他们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目中映着那一池灿金,原来越大,直至将他们吞没。墨渊堪堪站住,可夜华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抓住了左腿。他跌倒在地,被拖行着往坑中拽。轩辕深深扎入了脚下稀松的土壤,震起一片粉尘。父神嫡子一手握着轩辕的剑柄一手拉住了夜华的手。他脸色绯红,青筋暴起,紧咬的牙关颤抖着发出了咯咯声响。
“放手!”夜华声嘶力竭地吼着,“去若水!”
墨渊已是没有余力说话了,他死死拽着他,与强大的吸力对抗。
三万天兵被巨大的结界挡在了外面,带领他们的是天枢。他悲壮地望着前方。蒙蒙尘埃中,有一个巨大的金色旋涡,将周围的一切连根拔起悉数吞进。这一幕是何曾相似,两万年前,他也目睹过同样的事情。天枢遵照着天君的旨意,领兵镇守结界。遮天蔽日的混乱中,他并不能看见什么。他只知道君上在里面,墨渊上神也在里面,还有数位上神。可他们,都未出来……
一道黑影掠过头顶,快到叫人以为自己花了眼。凤鸣声遂至,划破了乌云密布的天际。一只凤凰拖着长长的凤尾俯冲向那个旋涡,漂亮的金色羽翼顷刻淹没在喧嚣尘埃之中。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将九重天浇了个透彻。雨水淹没了玉石地,将花草打得七零八落。萧条之景从二十七天蔓延开,昔日金碧辉煌的天宫黯然失色。
三日过后,天空放晴。拢在二十七天上空的结界也消失无踪。天兵天将得以跃过天门朝那口深坑去。
成玉元君连滚带爬地挤开了人群往里钻,而眼前的二十七天已是叫她不敢相认。
遥记两万年前,这处比现在更为狼藉,满地的乱石碎瓦还搅和着淋淋血污与残肢断臂。成玉定了定神,宽慰自己这一趟灾难到底比上一次要好些。她四下望了望,寻找着那个日思夜想之人。凄凄夜风拂着她的长发扯着她的裙摆,可远处深坑旁的乱石之上只有二人。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立在那处的人,并不是连宋,也不是白浅。
“连宋……”
成玉失了魂似的喃喃轻唤了几声,声音荡在二十七天,渐渐散去。这里仿佛是一座空了的墓地,又好似三十六天的无妄海,了无生气。
“连宋!”
她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除了空灵缥缈的回音外,无人应答。
“连宋……连宋,你出来……”成玉哭着开始在地上翻找起来,“你出来……不要躲着我……”
她徒手翻找着,锋利的石刃割开了她皙白的手指与掌心。腥红的鲜血混合着泪水落在残石之上,格外刺目。她找了好一会,找得精疲力尽。茫然望着前方,成玉最终瘫坐在了地上。
“你在哪里,你出来,不要躲着我。这,不好玩……”她终是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不是说要娶我的嘛!你不是说要一辈子待我好的嘛!你倒是出来啊……”
白底锦鞋停留在了身旁,叫她猛然抬头。朦胧水雾中,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可这张脸,却并不是夜夜出现在她梦里的那张脸。
“我送你回天衢宫。”
成玉缩着身子往后挪,仿佛在躲避着什么,拼命地摇着头,“我要留在这里,我要找连宋,我要等他出来,我……”
她又哭了起来,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王拾遗立在她的身旁,无声地望向那口深坑。他又怎能忍心告诉她,她的连宋神君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枢领着天兵往塔基处去,那处立着两个人,正是天君夜华和墨渊上神。他们立在风中,一同望着那口深坑,好似两尊雕像,一动不动。
“君上?”
没有回音。
“天君!”天枢又喊了他一声。
可怕的沉默笼罩着二十七天,宛若末日之后的死寂。
青衣的仙君踱步而来。他对着二人恭敬一揖,沉声道:“还请天君节哀。”
死灰一般的目光动了动,夜华望向他,颤抖着的双唇微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天后与三殿下早在六千年前便在塔内遭遇不测。”他神色坦然,“如今昊天塔已崩塌,小仙便也不得继续苟活,也行将化为一缕龙息,追随本尊一起归于混沌。逝者已矣,还请天君和墨渊上神以天下苍生为重。”
说完,他便又是俯首一揖。衣袂飘飘,潇洒离去。几步过后,他身形一顿,訇然倒地。
成玉怔怔望着倒在自己身前不足三尺远的王拾遗,明白了一切。
……
那一日,二十七天再次被封了起来。三万天兵合力将那个深坑迅速填埋,也将那尊九黎壶深埋地底。夜华下令即刻清理二十七天,并将此处封印。五日后,墨渊带领三万天兵和从各部族借调来的五万援军奔赴若水河。他将伤痛压在了心底,这曾经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二十余万年,墨渊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纵然自责与思念一直折磨着他,他也顽强地熬过了战争,熬到了失而复得的那一日。那么,他便能再继续熬下去,怀揣着一丝希望,等着少绾从九黎壶里出来。
而就在神族大军浩浩荡荡即将抵达若水河的那一夜,地动天摇,山石崩落。八荒大陆撕裂,四海海水倒灌,六合子民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即便泰山崩于左右都能泰然自若的东华帝君怔怔地望向了东面。
妙义慧明境,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