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风清扬 原创
1
你见过蝴蝶破茧而出时的美妙情景吗？我见过。
那个雨过天晴的春日黄昏，我和朋友楚天走在乡间的小土路上。刚下过雨的路面上比较泥泞一点，才走不长的距离鞋底上就沾满了屎一样黏滞的黄泥，所以我们不时走到路边的石头上用脚蹭掉鞋子上厚厚的一层泥巴，然后继续前行。在路面凹陷下的地方，常常积满一小滩雨水，奇迹般地将一小块蓝天白云纳入怀抱中。雨后的空气分外清新，在落日光辉的映照下，树叶表面上沾着的晶莹剔透的水珠闪闪发光，微风吹来，金珠飞溅。
我们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向前走去，边走边聊，话题无非是些工作上的事情，以及婚后日常生活的一地鸡毛。
“成年人的生活里没有容易二字。”楚天看着我无奈地苦笑道。
“确实不容易。”我点头同意道，“但总不能一直无趣下去吧？余生还长得很呢，若是一辈子都在为生计忙得团团转，那未免也太糟糕了些。”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黏滞的现实呢?我的生活过得……”他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头脑里在搜寻一个恰当的比喻，“他妈的就像这烂泥一样！”他终于愤愤地吐出了口。
我没说话，默默地走着，心里觉着与其和他一样诅咒命运的不公，倒不如在生活的暗流下奋力地运动着脚掌，这样才不至于被泥潭溺死。他见我缄默不言，也失却了喷薄欲出的怒火，只和我一样默默地向前走着。
“咦？你看那个?”他突然停下来，仰着脸向上看去。
“怎么了？”我问他。
“你看那个，呵，挺有趣的！”他笑着用手指向头顶斜上方的树枝上。
“什么呀？”我的目光顺着他手指出的方向望过去，我也被眼前的那一幕深深地吸引住了。
在树枝上一只虫茧里，一只幼蝶正在奋力地挣扎着稚嫩的翅膀从撕开了一个小口的厚实茧里挣脱出来，它努力地挣扎着，不一小会半个身子就出来了。它继续努力着，撕扯着厚实的茧。终于，它彻底从茧里解放出来了，然后它立在残破的茧上，以一副胜利着的姿态在我们惊羡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舒展开来布满蓝色鳞片的柔嫩翅膀，它立定了一会，然后缓缓地打开蓝色的翅膀，翩翩起舞，转瞬消失不见。它走向了新生，从此这世界上少了一条丑陋的毛毛虫，而多了一只炫美的蝴蝶。
我望着那只飞走的蝴蝶陷入了沉思。
“光洙破茧成蝶了！”我失声喊道。
“光洙是谁？破茧成蝶又是什么意思？”楚生转身看着我，一脸疑惑地问道。
“光洙是我的一个患者，一个抑郁症患者。”我看着楚生的眼睛回答道，向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2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来找我看病的绝大多数都是心理上多少有些问题的人，比如抑郁症患者，相比正常人而言，他们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的内心很脆弱 ，受过的伤害也很深。有的是因为家庭暴力，有的是因为失恋，有的是因为破产，他们或多或少地承受着来自于外界环境和内在精神上的双重压力，他们沉浸于痛苦的回忆中难以自拔，像被一个厚重的茧牢牢地束缚住，里面阴暗，冰冷而且潮湿，他们孤独而又痛苦地活着，他们变得沉默寡言，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茧上扎一个小孔，让光穿透进去，引导他们努力挣脱束缚，最终破茧而出，去迎接希望与光明的未来。
在我所接触过的许许多多的抑郁症患者中，光洙是经历最悲惨的一个，也是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
那天下午，我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回家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真是巧了……”我在心里抱怨起来。
“请进！”我憋着火气喊道。
门小心翼翼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约摸20岁的女孩，穿着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白球鞋。低着头，长长的刘海盖住了前额，马尾辫翘在脑后，用粉色的橡皮筋绑住。
她稍稍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我，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
看到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心中的怒气也消了一大半了，我知道，抑郁症患者都是心理很脆弱的，他们承受了过重的心理创伤，如果我把自己的无名怒火宣泄在他们身上，只能加深伤口。他们是需要时间和爱治愈的，是需要被呵护的人。
“过来坐吧，这里有凳子。”我亲切地看着她说。
她低着头，默默地走了过来，坐在我的办公桌前一语不发。
我拿起笔开始登记她的基本情况。
“姓名?”
“李光洙。”
“年龄?”
“21。”
“职业?”
“在校大二学生。”她生硬地低声回答着我的提问。
我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她，她依旧是低着头在我面前坐着，安静地坐着，呼吸均匀。
我知道，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极度自卑的女孩，一个抑郁症患者，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伤痛，我不得而知。于是我开始尝试着一点点打开它的心锁，我开始搜寻包裹在她心中那层茧最薄弱的地方。
“你怎么了?有什么使你难过的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你。”我看着她亲切地说道。
也许是我的话使她放松了戒备，只见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我，她的脸颊通红，眼角挂着泪痕。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抬起右手，置于我的眼前，然后缓缓地挽起袖子，然后在她手腕上的一道疤痕展现在我的眼前。
那道绯红色的伤疤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割过腕?”我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她。
“是自杀过。”她冷冷一笑纠正道。
“傻瓜，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几乎是咆哮着对他说道。
“因为罪恶，因为羞耻，因为人性的极度扭曲，我过早地面对着这个世界丑恶的一面，那个畜生生生地将我绚丽多彩的梦扯了个稀碎！”光洙看着我激动地说道，在她的眼睛里喷射出熊熊烈火，那热浪扑面而来。
“你先别激动……，可以具体向我说明一下吗？”我安抚着她的情绪。
她平静下来，开始向我讲述那个发生在她身上的残酷的故事。
“那是我18岁生日时发生的，我只记得，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过往的美好回忆都烟消云散了，我甚至无法寻觅到它们的痕迹了。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成年了，成为了一个大人。也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我开始坠入了炼狱般痛不欲生的回忆之中。”光洙看着我说道。
“那究竟是怎样一件令你如此痛苦的事呢？”我凝视着她火光闪闪的瞳孔询问道。
“我18岁生日那天，下了雨。”她淡淡地诉说着，“似乎每一件悲伤的事的发生都与雨有关，大概是因为雨水潮湿，冷的缘故吧？”
“那天晚上，父亲很晚也没有回来，我独自呆在大厅无聊地看着电视，等待着父亲回来带给我生日礼物。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的心情很也变得忧郁起来，我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期待着父亲的礼物。
“叮铃……”这时门铃响了起来，我以为是父亲回来了，赶紧一跃而起跑去开门。可是，接下来噩梦便开始了。如果我当时不打开门，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我打开门，没看到爸爸，而是舅舅，他打着一把黑伞在门口伫立着。
“舅，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吗？”我看着他问道。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道：“光洙啊，我听你爸说，今天是你18岁生日，我是特意来给你带生日礼物呢！呐，这是给你的!”说完，他递给我一个手提袋，“特意给你买的布娃娃，希望你能够喜欢。”
“真是太感谢您了!”我高兴地接了过来。
舅舅仔细地打量着我，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他笑着征求我的意见。
““恐怕不方便吧？”我说。
“你爸妈都在家里吗？”他探着脑袋向屋里窥视着。
“就我一个人，你改天再来吧！”我说。
“我就进去坐坐，一会就走。”舅舅笑眯眯地对我说。
“那好吧。”我让他进了房间。
他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眼睛总是盯着我看。
我给他倒了杯水，抬起头来发现他还是盯着我看，那种眼神让我心里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恐慌感。
“洙儿长得真是水灵。”他俗气的夸奖让我有一种作呕的感觉。
在我把水杯递给他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像是恳求似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笑眯眯地说道：“洙儿，帮舅舅一个忙好不?”
“什么忙?”我一边试着挣脱他的手，一边问道。
“舅舅来之前看了个片儿，现在欲火难耐，你就帮我泄泄火成不?”舅舅依然笑眯眯地盯着我央求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当然不能同意。于是使劲挣脱着他的大手，像一只被缚的兔子一样挣扎着，要摆脱他的魔爪，可是无济于事，他的力气太大了。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是我舅舅，怎么可以做这种下流的事?！”我冲他怒吼道。
没想到，我的话彻底激怒了他。他愤怒地扯着我的胳膊，气冲冲地对我说：“今天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谁让我是你舅舅！”
我哭着挣扎着，哀求着：“舅舅，你放过我吧！我才18岁啊！你忍心毁了我吗？！”
“哼！放过你?谁放过我?”他怒吼着，生生地将我拽进我的房间，然后猛地把我推到床上。
接着，他像一头发情的野兽一般脱了裤子，露出他下面那恶心玩意，然后像饿狼一样扑到我的身上，接着……刺进我体内，也刺穿了我的灵魂。
罪恶发生者，我只觉得那时间过得好漫长，漫长得像有一个世纪，因为我是受害者。我只感觉我的灵魂像是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硬生生地拉了出来。
终于，他完事了。他漫不经心地离开了我的身体，接着心满意足地穿上裤子。临走前，扔给我几张百元钞票，对着我冷冷地说道：“这些钱给你，别告诉你爸妈，也别报警，不然还会有下次！”说完，甩门而去。
窗外的雨还在肆无忌惮地下着，淋湿了整个世界，也淋湿了我的心，那颗脆弱的被无情蹂躏过的心。我像面条一样软趴趴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我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看，呼吸声入耳。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活着，为什么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如果已经死去，可我明显还在呼吸。
我突然像发疯一般地冲进浴室，跳进浴缸里，打开水龙头，拼命地冲洗着身体，可是无论我怎么冲洗，那股恶心的气味依然挥之不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是的，人生第一次失眠，在18岁生日那天失眠，所有与我相关的一切美好回忆都像风一般疏忽而逝，我所能记忆起来的只有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个噩梦一般的事实。
我坐在床头，听着雨声，拿出一盒火柴，一根擦着，呆呆地瞧着那火柴渐渐燃尽，直到烧痛我的手，我才丢在地上。一根根擦亮火光，一根根燃尽，一根根丢弃，直到最后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烧尽的火柴梗，像一具具干枯的尸体，我不知道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反正我是那样做了。
从那以后，我变得越来越自卑，我好像得了抑郁症，因为我总喜欢自残。我一遍遍拿着刀片割着手腕，可我竟然感觉不到疼痛，也许是我神经麻木了吧？我早已失去了自己。同学们都欺负我，嘲笑我。他们谩骂得越厉害，我自残的程度就越厉害，仿佛那样做能给我带来快乐似的。”她说完，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眼角挂着泪痕。
我听完了她的诉说，一个残酷的故事，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久久地沉默着。
“你这样子多久了？”我尽量以温柔的语气问她。
“从那天之后就一直这样到现在。”她忧郁地回答我。
“那个人受到惩罚了吗？”我接着问道。
“呵！他现在在监狱里呢！”她冷笑一声，“我现在炼狱般的日子全都是拜他所赐，她理应受到惩罚！”她愤怒地说道，眼睛里喷射出熊熊火光。
“你才21，你的路还长着呢！你要一直活在过去吗？痛苦地，苍白无力地活在那个噩梦中呢？为什么不勇敢地走出来，撕开那个包裹着你的那层厚厚的茧，变成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呢？你该走出那段不堪的回忆，去迎接属于你的幸福。”我安慰着她那颗破碎的心。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那双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重新变得明亮起来了。
“叔叔，我可以吗？”她抬起头怯生生地问着我。
“你当然可以！勇敢地活着，忘记过去，对自己好点，向前走一步就是阳光。别紧抓着过去，那不堪的回忆让它见鬼去吧！”我说完，挥了挥手，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
她突然咧嘴笑了，嘴角漏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那灿烂明媚的脸上像是开出了一朵花。那朵花经历过风雪，显得分外妖娆。
“放得下过去，才能腾出手来拥抱未来。原谅那个过去的自己，试着接受她，拥抱她。跟自己和解吧！一定要笑着活下去，一辈子这么短暂，真的来不及沉浸在悲伤里。加油！”我笑着鼓励她。
“谢谢你，叔叔，你真好！”她笑着感谢我。
“没事的，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一定要收好哦，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就给我打电话，我永远都是你的坚强后盾！”我把我的名片递给她。
“赵骄阳?叔叔，你的名字可真特别！”她接过名片时念出来我的名字。
“嗯嗯，赵骄阳就是我。”我笑着回答道。
“叔叔再见！”她站起来冲着我打招呼。
“嗯，记得笑着活下去哦！”我目送着她走向门口。
“会的！”她扭头冲我笑着说，然后向风一样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3
“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楚生转身看着我问道。
“后来嘛，她找到了一个对他很好的男人那个男人对他也挺好的，他们一起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我淡然一笑，向楚生解释道。
楚生听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似乎也在为光洙找到幸福的归宿而感到欣慰。
“如果蝴蝶无法破茧而出会怎样呢？”楚生扭头询问我。
“被茧包裹着的蝴蝶幼虫的命运只有两种，要么被困死在里面，成为其它天敌的食物。要么挣扎着破茧而出，变成绚丽多彩的翩翩起舞的蝴蝶。”我注视着楚生的眼睛回答道。
“好吧。”他略微沉吟道。
“记住，能困住你的永远都不是茧，而是你自己。如果你认为自己无法摆脱那层厚重的茧，那你就真的摆脱不了了！”我对着楚生说道。
楚生和我又恢复了刚才的沉默，我们默默地向前走着。忽然一只绚丽的蓝色燕尾蝶扑闪着翅膀从我们面前飞过。那是刚才的那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太美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它消逝的方向凝望着，那美好的时间如此之久，久得我们似乎忘了自己的存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