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煤矿的时候和老殷住隔壁宿舍,算是最早认识的人,我在煤矿的两年多时间里我们之间来往也最密切。自从离开煤矿,很少听到他的消息。前几天遇到曾经当过煤矿副矿长的表哥,吃饭时聊起了那段往事,他说老殷后来一直在上访……
老殷一米七左右的个头,有点驼背,两只脚走路呈外八字型,脚后跟拖沓着似乎总是离不开地面。他最鲜明的特征是额头的三道纹路,就像蚯蚓钻过地皮留下的痕迹。颧骨凸出,法令纹很深,鼻头肥大而且发红。从上嘴唇两撇稀疏的胡须可以看出,他的雄性激素分泌不是那么旺盛。因此,一年四季总是头戴一顶洗得发白的帽子,帽檐半耷拉着,活脱脱一副赵本山的翻版。
他主要是负责烧锅炉给澡堂供热水,兼顾充电房的工作。由于经常要给矿灯蓄电池加注电解液,他的衣服前襟和裤腿的部位布满了被飞溅的电解液腐蚀的小孔。除了那件黄色的确良上衣,两年时间我没见他穿过其他衣服,压箱底的衣服只有几个月一次请假出山的时候才会拿出来。
他坚持下来等待转正的十几个人之一,据说当时煤矿上马的时候采取的是轮换工制度。从全县农村挑选轻壮年劳动力到煤矿工作,三年轮换一次。后来发现煤矿也需要留住一些技术型人才,于是,陆续把一些有特长的人留了下来。为了能增加吸引力,县里每年根据情况下放几个转正名额,让留下来的人看到了转正吃商品粮的希望。
二十多年来陆陆续续有几百人当过轮换工,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留下来,带着无尽的遗憾回到农村种庄稼去了。我表哥就是最幸运的人之一,他凭借自身能力不仅吃上了商品粮,还被提拔成了副矿长。也有像会计老潘那样最早留下来的一批人,头发都熬白了还在苦苦等待着好运降临。
老殷一直是从事井下作业的,他本来没有机会留下来。但是他等到了机遇,他的机遇是死里逃生的代价换来的。作为最普通的井下工,老殷所做的无非就是打眼放炮,搭支架之类的工作。就在名单宣布之前的最后一个班次,突如其来的事故改变了老殷命运。
那一次他们一行八个人像往常一样,从绞车轨道上溜下来,到了井下两百四十米处。然后沿着平巷来到了一处直上直下的竖井。上一班放过炮的烟雾和浮尘都已经消失了,他们要攀着竖井的支架爬上去……
老殷和其他五个人速度稍慢了一点,他们来到竖井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老魏和小李的身影。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声音,感觉他俩似乎快要爬到顶部了。老殷不由分说也跟着朝上爬,刚刚爬上五层支架,就听到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从上面滚落以来了。
老殷来不及思考连忙往下跳,任由自己的身体向下坠落。当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到耳边是嗖嗖的凉风。在身体和巷道里的岩石亲密接触的瞬间,他感觉到了强大的冲击力,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还有自己老父亲和另一个神色凝重的工友。从他们口里才知道自己都已经昏迷十几个小时了,要不是当时其他人及时施以援手,只怕这会儿与老魏和小李的尸体一样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了。
老殷的脑震荡没留下后遗症,折了的肋骨也愈合了,最令人担忧的是腰椎受伤。经过半年的休养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能够自由活动,生活完全可以自理,没有落下人们担忧的下半身瘫痪的后果。
老殷康复后被告知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继续在煤矿工作了,要他办理手续回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老殷立马不干了,找煤矿领导,又找主管部门。后来干脆又躺在医院里赖着不走了,直到煤矿领导让他回去上班为止。
回到煤矿的老殷干着最清闲,最安全的工作,就那样他还时不时嚷着去医院检查身体。平时总是佝偻着腰皱着眉头,今天说头疼明天说腰疼。搞得矿长们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老殷同时期的工友大多数都转正了,有的转正后托关系回到县城工作了,老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任凭他耍赖闹事,人家一句话——以技术工种优先考虑。你烧锅炉算啥技术?矿灯加注电解液有啥技术含量?等着吧,有机会一定考虑你。
知道他在煤矿受过伤,成家的问题一时之间成了难题。三十二岁的时候才找了一个大龄女青年,长得漂亮的女人总是想攀高枝,硬是把自己熬到了三十岁,终于等到了有希望转正的老殷。
我在煤矿的时候见过老殷的媳妇,看起来不像两口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两代人呢。他们结婚四五年了一直没有怀孕,人们私下里说是老殷受了伤的缘故。据说在领养了别人家一个女孩之后的第二年,他媳妇居然怀孕了,给老殷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个孩子到煤矿来过一次,见过的人都说长得像开车的彭师,理由是老殷媳妇坐车进山的途中车抛锚了,孤男寡女在荒山野洼里呆了一个晚上。
我在煤矿的两年多时间里,县里没有下放过一个转正名额,都在传说亏损企业不可能再给名额了。传说毕竟是传说,政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亏了这些为国有企业出过力的人,后来把持续工作年限五年以上的全部转正了。
刚刚转正不到两年,属于亏损企业的煤矿停产了,所有人只发给生活费在家待岗。再后来集体买断了工龄,我听说是工龄一年按照一千二佰元的标准买断的。后来就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上访,老殷也不遗余力的一次次为自己争取利益,再后来的事就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