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的人。”
“你不肯说?”
“肯说,实在不知道是我什么人。”
段三爷鹰眉微皱,随即道:“我长你许多,本不愿和你动手。”
“多谢。”
“可你断我段家之剑,我不出手,传出去未免被人笑话。”
“别客气。”
段三爷停顿许久,继续道:“我便让你一只手。”
柳长亭的双眼又笑成一条缝,道:“段三爷如此侠义,那我也应该让你才对。”
段三爷面露疑惑,道:“你让我?让我什么?”
柳长亭道:“让你败。”
段三爷面色铁青,不再说话,身子慢慢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柳长亭虽手持酒杯,面露笑容,却也慢慢站定,身体各个部分都放在最完美的位置,浑身上下绝无一点破绽,好似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高手相争,常人只见得你来我往,却不知拳脚之外,比拼更甚。两人相持之时,只要一方漏出一个小破绽,都可能成为对手无尽的杀机。昔年中原大侠孙留雁约战魔教教主离君,就是偷偷派人挟持了离君私生子,在决战时故意发出一声喊叫。离君乱了心神,终被一剑穿喉。
出手之前,决计不能轻举妄动。段三爷懂,柳长亭当然也懂。
但柳长亭却动了!
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完美,眼神却突然涣散。难道一夜疲惫已让他无法专注?
段三爷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猛然上前,右手作掌切向柳长亭脖颈,行至途中忽化作爪,抓向柳长亭心口。这本是很普通的招式,但由他手中使出,却如一张铁网罩向柳长亭,甚至连柳长亭所有的退路,都已计算在内。
五年的时光,他非但没有变老,招式还更加凌厉。
他相信绝对没有人能躲过这一招。
柳长亭没有躲。
他非但没有躲,还迎了上去。眼看心口就要被抓住,柳长亭身形一矮,右脚斜上踢向段三爷面门。段三爷不料他不退反进,略微诧异,便缩手挡这一踢。柳长亭一击不中,左脚继续踢出,同时扔出手上酒杯,酒杯还在空中便又被收回的右脚踢出,飞向段三爷。柳长亭自身去势未止,前行数尺后临空转身,飘飘然站立于地。段三爷心思俱在柳长亭腿上攻势,随他转身后忽觉有器物飞向左手,未及转念便扭转手腕抓住器物,略一使劲,手中器物便四分五裂,落地后发出几声清脆声响,如玉石击地。而眼前柳长亭也不再出手,脸颊含笑,立于前方。
段三爷低头盯着碎裂器物,原来是柳长亭方才所持之酒杯。又看了看左手,默立许久,叹息道:“也罢,是老夫败了。”
柳长亭微笑道:“承让。”
这一串动静变化不过几瞬功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听得段三爷认输,无不呆住。
交锋刚起,招式还未见个高低,为何胜负已定?
段三爷接着道:“阁下是小女的朋友?”
“和段姑娘说过两句话。”
段三爷点点头,转头看着段心心,问道:“心心,真不愿嫁?”
段心心微微点头,之后便低头不语。
段三爷叹口气,道:“也罢,随你去吧。但你若不想嫁,还是暂时别回家来,我这次也没寻着你。”
说罢,段三爷转身出门,一众弟子尾随而出,高楼顿时空旷了许多。段心心看着远去众人,微微跟上两步,终是停在门内,倚门而望。待到山回路转,不见人迹,段心心才回过身来,看着柳长亭,略显局促道:“谢谢你。”
柳长亭笑道:“我让你失了好夫君,还被扫地出门,你却还要谢我?”
段心心红着眼道:“你至少让我有得选。”随后又问道:“刚才的比试,为何我爹爹要认输?”
“因为段三爷本来只用一只手,却又用另一只手捏碎了我的酒杯。”
“哼,这比试本就不公平。”
“当然不公平,所以我也只用了一只手而已。”
“那你也不过是靠扔个酒杯取胜而已,卑鄙。”
“当然还有第二个原因。”
“第二个?”
“段三爷也看得出,我武功绝不在他之下。”
段心心看着他,喃喃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却已经开始说疯话。”
“嘿嘿。”
“嘿嘿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知道我是对的,但我不想和你争。”
段心心显然生气了:“哼哼,还以为你是什么侠客,也不过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混蛋。你就算给我爹提鞋都不配!”
她明明刚刚才感谢过这位少侠出手相助,却又忽然间恶语相向。难道天下的女人都如同她这般翻脸都比翻书还快?
柳长亭哭笑不得,还未说话,段心心又道:“那你之后去哪?”
她好像又忘了自己刚刚才狠狠骂过这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混蛋。
柳长亭只好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出来干嘛。”
柳长亭笑笑:“反正不是逃婚,哪里我都去得。”
段心心白他一眼,清清嗓子说道:“我听说这时的江南最美,峨眉也正是秀美时节,不如…”
她故意停了下来,看着柳长亭,似乎在等他把这句话说完。
若要和女人打交道,你最好明白一个道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绝不会亲口说出来。但你若认为她真的不想要,那你就是个笨蛋。你若没帮她说出来,还表现得完完全全是自己想要,那你就是个大笨蛋。
柳长亭好像突然变成了大笨蛋。
于是他犹豫良久,拱手道:“不如就此别过。”他似乎突然理解了师傅的嘱托。
既然理解了,当然要照做。
段心心显然很惊讶:“你说什么?”
“我说就此别过,也就是再见。”
“再见是什么意思?”
柳长亭不说话了。再见的意思,通常就是说再也不见。
段心心似乎又生气了:“好好好!再见再见!”说罢便头也不回冲出客栈。
柳长亭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无奈。随后便拿起长剑,慢慢悠悠走出高楼。刚出门几步,忽然听得前方传来刀剑相击之声,略感不妙,便快速往前奔走两步。
他看起来明明只走了两步,却已经落在几十丈之外。
前方段心心正和一黑衣男子缠斗在一起。
黑衣男子戴着鬼面面具,恐怖狰狞。两手各戴一只精钢铁爪,爪头微微泛绿,定是常年浸在毒液之中。
段心心身形飘忽,攻防兼备。段如龙的女儿,武功实在不会差到哪里去。
忽然间,鬼面人身形一转,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出手,将段心心长剑击飞,刺在一旁大树之上。随即飞身,双爪直指段心心咽喉。
段心心已无法闪避,她已闭上了眼睛。
但她没有死,她的咽喉还是白净如初。
再睁眼时,便看到柳长亭站在身前,正看着鬼面人。
鬼面人的双爪已断成三截,虎口也已流血。他不敢相信一个小石子能拥有如此威力。
“你是谁?”
“我是这位姑娘的朋友。”
“你不知道我是谁?”
“看起来你不是这位姑娘的朋友。”
“好,你很好。”鬼面人继续说道:“段姑娘,来日方长。”
说完这几个字,他便突然飞了出去。
柳长亭也不追出,回头看着段心心,问道:“你怎么样?”
段心心本是惊魂未定,却又突然翻起了白眼:“要你管。”
柳长亭哭笑不得:“我若不管你可能已经死了。”
段心心轻哼一声,又皱眉道:“他认得我。”
“是。”
“我却不认得他。无冤无仇为什么想要害我?”
“可能想用你讨一笔钱财,可能想用你向段家复仇,还可能想抓你回去做压寨夫人。”他顿一顿,继续说道,“段三爷的女儿,无论怎样用处都是很大的。”
段心心恨他一眼,喃喃道:“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我也没想到。”柳长亭略微思索,便长叹一口气,苦笑道:“看来最后还是我败了。”
“败了?败给谁?”
“段三爷。”
“为何你又败了?”
柳长亭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什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在江湖上走动?”
“为什么?”
“因为他可能觉得我喜欢多管闲事。”
段心心念头一转,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呸,我又没跪下来求你保护我,装什么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
柳长亭不理睬她,继续道:“你最好还是回荆北,见一见章三公子总比多见几个杀手的好。”
“为什么这江湖你们男人闯得,女人就闯不得?你是不是也和其他男人一样,认为女人就一定需要别人保护?我就算死在外面,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柳长亭不说话了。这种事本就是解释不清的。
段心心看着他继续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知道自己理亏?”
柳长亭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口气,苦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峨眉好像正是秀美时节。”
段心心几乎被柳长亭的表情逗笑,但最终还是忍住,冷冷道:“那我们就去江南。”说罢转身便走。
柳长亭再次呆住。
“为什么师父从来没有叫我别多管闲事?”
可他摇了摇头,还是慢慢跟了上去。
能和一位清逸秀美的女子同行,你若是个健康的成年男子,你会不会拒绝?更何况,你只是为了保护她,而非贪图她的美色。
至少你能这样告诉自己。
一阵微风吹过,似有一阵花香。树枝微微晃动,林间燕子双双飞出,呢喃细语,宛如歌吟,几个斜掠便飞到树林尽头。远山低小,似含紫烟,流云飘动,时遮暖阳。
现在不正是美好的春季?
远处似乎有采茶姑娘在歌唱:
“妹妹采来哥哥炒哟,
俏皮的话儿说不停。
还没端起小酒杯哟,
话儿先醉了妹妹的心。”
如此美的春景,如此曼妙的歌声,谁不会醉?
柳长亭是不是也已经醉了?不然为什么远处有人一直在偷偷观察他们他都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