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

昨晚我又做了那个梦,这些年来我常常会做一个几乎一样的梦:

我又变回了一个很小的小孩,与老奶奶一起住在两间很破旧的小屋里,她死了或者就要死了,没人收尸,我一个人在滂沱的大雨中来回走,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我们的人,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俩人,还有猫头鹰凄厉的叫声。

有时她真的死了,我还一个人住在那两间小屋里,陈设依旧,只是阴风惨惨,我心里充满了恐惧。有时我因为恐惧已经搬回家住了,但我还是会一个人回到那两间小屋,推开门,陈设依旧,梦中的我很明确地知道她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我们的屋子,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另一个人她很怕的世界,我跟她处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相同的是我也很怕。

事实上,她死后我再没有回到过那两间小屋,远远的我都会绕路避开它,想像中那么破旧的它们早已禁不住风吹日晒雨淋,坍塌了,或者有人早就推倒了它们在上面盖了大屋。

我从还不会有记忆时就和老奶奶住在那两间小屋里,早些时候,还有我姐,我们仨一起住在那里,只有过年的夜里,我们必须有一个回家跟父母一起过年,我姐比我大,我争不过她,而老奶奶在这时候从来不说话。

长大后我才明白一年365天,只有这一个夜晚就足以摧毁她364天的幻想:我们并不是她的亲骨肉,甚至血缘关系都蛮远了。跟父母一起过年的我拒绝吃母亲做的水饺,她剁的馅比老奶奶的太大了,不吃是不吉利的,父亲夹水饺皮的一角塞到我嘴里。

很快,我姐去读初中了,住校。我和老奶奶俩个人,只有我们俩个人住在那两间小屋里。

早上我就很早地从炕上爬起来趴在窗台上向外窥视,同住一个院里的二叔通常会在这个时候起来压水,我候到他刚刚压完,井水还没下去,立即窜出去跳起来用整个身子压住井杆,水就从水管里冒出来一点点,我再跳起来把整个身子压上去,如是上百下,我们盛水的小瓦罐就会满了,够老奶奶一天的用量,她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我是要回家吃父母的。

我们的小瓦罐就在水井的旁边,那么小,二叔三两下就会把水压满,但他从来没碰过那瓦罐一次,他是我的亲二叔。

夏天的早上压完水,老奶奶就已准备好一个簸箕,里面盛一点点粗粮,我们俩到村里的大碾台上去碾,碾棍同样很高,我用额头勉强够得着,我就把双手压在额头上,再把碾棍放在手上奋力向前推,一圈一圈再一圈,粗粮就慢慢变碎了,通常它是地瓜干。

夜晚,很漫长,我和老奶奶俩个人早早地上炕躺在被窝里,她就会讲起我更小的时候的事。

我一个多月大,母亲和奶奶吵架她就会背一个小包袱回娘家,一直住到家里长辈跟父亲一起亲自去接才会回来,我饿得嗷嗷得哭,老奶奶就抱我回这两间小屋,熬小米粥给我喝。

两个多月大她抱我去邻居家串门,人家正在鏊子上烙地瓜干煎饼,随手扯半张给我,说孩子这么小是吃不动这种东西的,先拿着玩吧,结果我不多会儿就把半张煎饼全吃光了。老奶奶还会叹息说我长这么小就是因为小时候饿的。

我从小胆小,有一次一条很小的水沟我就过不去,我奶奶跨过就走,头都不回,老奶奶掂着小脚颤魏魏地抱我过去。

有些故事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我通常都默不作声,她会以为我睡着了,自己在自己的叹息中也就睡去,而实际上,我常常在她讲的时候把自己捂进被子里咬着被角泪流满面。

老奶奶有个妹妹住在邻县,已经偏瘫了,她常常会遣她的丈夫带一点好吃送给老奶奶,比如麦乳精,老奶奶就会拿给我喝,很甜,很好喝。有时她也会跟着隔壁的一个姑娘去坡里刨拾人家收完后的芋头,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每块地里都收拾得很干净,她们是拾不到的,那姑娘就会去还未收过的地里偷几堆,也分一点点给老奶奶,她就会踮着小脚拿回家放锅底下烧熟了给我吃。

很快,我长大了,老奶奶老了。

长大了的我发现大人对老奶奶都很冷漠,因为她是五保户,她也曾经有过两个女儿,很小就夭折了。

她的丈夫是我爷爷的叔叔,很早就去世了,甚至有传言说她丈夫偏瘫多年,她伺候够了,用玉米皮编成的坐垫把他打死了,但她实在是世界上最最和蔼的人,我至今不明白乡下人怎么可以这样恶毒地编排一个孤立无援永远和气的老人。

外面的人都说老奶奶人好,都喜欢她,但我们家中的人都避之惟恐不及,我爷爷、二爷爷、三爷爷,我所有的叔叔们都只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到小屋的炕底下站上一站,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她没人照顾,害怕拖累了他们。

而我们家族中的大人对我同样冷漠,这也很好理解,我是家里最后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孩,粉碎了他们想要个男孩的幻想。

在这样一个冷漠的世界,我和老奶奶相互取暖,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年老的老人,那点温暖很是微弱。

老了的老奶奶很怕死,我们屋外有棵梧桐树,树上常常有只猫头鹰停留,她就常常对我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猫头鹰一笑就会有人死了。”果然,猫头鹰笑了几回,周围的老人渐次死去。每到晚上我们都心惊肉颤地听着屋外猫头鹰的动静。

我上学了,识字了,每天晚上就站在炕底下就着一块木板看书,写作业,那时的煤油也很费钱,但老奶奶从来不像家里人要求我早点睡觉节省点灯油。

她每晚就坐在炕上看着我的背影,一直看到我忙完自己的事情要上炕睡了才得到机会跟我说上几句话。

后来我就读懂小说了,看琼瑶的<雁儿在林梢>看到梁丹枫抱着那只叫雪球的小狗戏弄爱人的弟弟,我笑得咯咯的,老奶奶在炕上急问我有什么好笑的,也讲给她听听,我就念给她听,她听不懂,但脸上一样漾出开心的笑容。

老了的老奶奶常常生病了,还好她是五保护,村里会报销她的医药费,当然那时看病很省的。

有次她竟病得住到镇上的医院了,用很粗的一根铁棒戳她的手指取血,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在打这些字时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也疼了起来。

父亲晚上会陪床,父亲陪床的时间是村里给记工分的,尽管记得很少。我每天早晨会背着很热的馒头长途跋涉去医院,老奶奶是没有胃口的,她老是咳,那种止咳的糖浆喝了一瓶又一瓶也不见有效果。后来,村里就不让住院了,只能回到那两间小屋偶尔吃点药。

而我接着也上了初中,住校。一周回来两次,周三回家取干粮,周五可以陪老奶奶睡上两晚。

她渐渐得病得不能下炕了,原来是我们村最爱干净的老太太现在居然得大小便都在炕上,每次我回去,会把她的衣服给洗一洗,替她梳一下头发,她的头发已经掉得没剩多少了,但一摸就能摸到可大的虱子,我常常很诧异,老奶奶已经很瘦很瘦了,为什么虱子还会吃得那么胖呢?

冬天很冷,老奶奶只能靠到父亲去给她烧炕,但父亲有时会很忙,就由母亲去给她烧,母亲与二婶素有间隙,很看不惯二婶完全不管老奶奶反而瞅着老奶奶那点可怜的家当,尤其是院里一个柴火垛。

每逢她去烧炕就会装一大锅水塞上很多柴火让它们慢慢烧,炕太热了,老奶奶只有两只手还能自由活动,她塞褥子在自己的屁股下,但慢慢就不管事了,她的屁股开始腐烂。

有次周三,我跑回那两间小屋,诧异地发现竟然屋里站满了人,我手里攒着一个好几天前同学给我的红李子要带回来给老奶奶吃,发现她躺在炕上,披头散发,瘦得都像一个骷髅了,一地的人冷漠地看着她,在等她死,我把李子塞进她手里,她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还是感觉到她捏了我一下,我哭着冲出房间。

但那一次,老奶奶没有死,她就这样拖了下去。

我开始朝母亲吼叫嫌她不照顾她,而母亲开始阻止我去老奶奶那儿,说快死的人会过病给活着的人,染上就要死的。

我每次去那两间小屋,也开始不敢看她,她头发打结蓬乱,炕上都是屎尿的味道,两只眼睛深陷下去,一点儿光也没有,看不出来是否还能认得我,很骇人。

有一天,我正在教室上课,母亲来镇上赶集,把我叫了出去,她用一个黑色小线夹把一小块白布夹在我头发上,说:“前两天你老奶奶走了。”

我顶着白布回到教室的座位上,想:“终于。”

没有人想到让我参加出殡,甚至没有人想到在她死去的那天就告诉我,她真的真的离开我了,一个人走了。她是那么怕那个世界,而我没曾在她弥留之际告诉她,那个世界并不比这个世界更可怕。

我回到家,父亲说老奶奶临死前想吃鱼,他给她做了一条,鱼端上炕,她早已神志不清,但她喊着我的乳名,一个劲儿地喊,要我吃鱼,说我最爱吃鱼了。

我独自去了那两间小屋,屋里空荡荡的,不要说院子里的柴火垛了,屋里的暖瓶,碗筷也都消失不见了,有用的没用的都被他们拿走了。

我捡到了一把塑料梳子,就是这把梳子,我很小的时候老奶奶就用它来给我梳头,一直梳到我自己能梳了,我离开了她去读书,她还是用这把梳子梳自己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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