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第一天,我在布达佩斯寻找一家很著名的鱼餐厅。
我从住处出发,穿过繁华的佩斯,穿过长长的链子桥,到达了多瑙河另一岸的布达。到了之后才发现,那家鱼餐厅关门了。幸运的是,善良的老板在门上贴着另一家著名鱼餐厅的地址。我查了查,Trip Adviser也推荐了这家鱼餐厅,味道应该不会太差,于是便决定去找一找。
就这样,我坐上了去往布达佩斯郊外的巴士。
已经中午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空中飘下一片片雪花来。匈牙利的冬天冷得令人直打哆嗦,那种寒冷简直要冻到骨头里。所以在我踏上巴士的那一瞬间,简直像是钻进了暖和的被窝。
巴士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一大片空座位。实际上外面的路上也没有几个人,整个街区都冷冷清清的,马路两旁是破败的建筑,带着工业时期的印记——布达的街景真是与佩斯大相径庭。说到此,布达佩斯其实是由布达和佩斯两个部分组成的,佩斯更繁华更现代一些,而布达就相对落后,或者说被更多地打上了历史的标记。
刚坐定的我,立刻就被右前方的一个老头吸引住了。那是一个精神矍铄的的老年人,身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棕色的皮鞋干干净净。他瘦瘦的, 一头白发被梳得整整齐齐,像所有老派的绅士一样,他的手边放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时不时辅之以肢体语言,显得健谈且逻辑清晰的样子。
然而他的四周空无一人。
也就是说,他在自言自语。
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在公众场合如此不顾及他人的目光地自言自语呢。以我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个老头十有八九是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疯子或者怪人。
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在讲什么,以及他幻想中的听众是谁。于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一个人的“对话”,遗憾的是我一句也听不懂。
他讲的是匈牙利语,大概因为兴致很高的缘故,语速飞快,但发音却出奇地好听。不知是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匈牙利语的发音像极了日语,温柔的语调里却有疏疏朗朗的感觉。
车上暖烘烘的,没多久我就困了起来。
车在某一站停了下来,上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随他上来的还有一大团冷气,我打了个喷嚏,醒了过来。老头仍然在自言自语,仿佛不知疲倦。车窗外的雪更大了,路过一个废旧的剧院,整面外墙上都是七彩缤纷的怪异涂鸦。
没过一会儿,我看到刚上车的那个小伙子对着老头的方向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我用英语问他老头在说什么。他讲,老头在同他的太太讲话。我笑着说,你不要骗我,他的周围明明空无一人。他摊摊手说,我也知道那里空无一人,可是万一那里的确坐着他的太太,只是我们看不到呢?我愣了愣说,好吧,那可太吓人了。
饥肠辘辘的我望着窗外,期望快点抵达那家鱼餐厅,那里有全布达佩斯最好喝的鱼汤,然而谁也没想到,那家Trip Adviser推荐的著名餐厅竟然在如此荒凉的郊外。窗外的景色愈发荒凉了,灰扑扑的苏式建筑和街边光秃秃的桦树,让人好像置身于苏联时代。也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匈牙利曾经效仿苏联搞过社会主义改革,这些建筑大概就是建于彼时。
巴士开过一个街角的咖啡店,门脸也是灰扑扑的,大门紧紧的关着。但是从装潢来看,当年应该不失为一个体面的会客场所。老头忽然兴奋地指着窗外,眼神发亮地说着什么,末了还温柔地笑着,看起来像一个幸福的小孩子。年轻人飞快的告诉我,这是那个老头和他太太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我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时,老头的口中不时传出类似于“CiCi”的发音,他的侧脸在冷清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小伙子用眼神指了指那个老头,笑着说:“他在夸他的太太年轻的时候像茜茜公主一样美。”
我想了想,开玩笑道:“匈牙利人民可真是爱戴茜茜公主啊。”
他眨了眨眼睛说:“当然,谁不爱美人呢。”
车里暖烘烘的,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窗外的建筑少了起来,显得更加荒凉了。就在这时,车中的广播传来了报站的声音,一直健谈的老头忽然安静了下来。我诧异地望着他,却见他的侧脸似乎绷了起来,嘴唇紧紧地抿着,胡子在轻微地抖动。不一会儿,他把头埋进了上手里,肩膀一抖一抖地,我知道,他是在哭了。
很快,那张衰老的面庞从双手中抬了起来。老头从黑色呢子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手绢,颤抖的双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车到站了,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下了车。我这时才发现,他的身量并不高,脊背已经佝偻得厉害,走起路来也晃晃悠悠的,抓住车把手的手背上布满了沧桑的老年斑,看来年纪已经很大了,并不像我先前以为的那样精神矍铄。
我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老头走下车,半晌,那个小伙子轻轻告诉我:
这一站,是墓园。
我忽然愣住了,心里像是堵住了一样难受。 脑海中忽然想起小伙子之前说的那句话:“可是万一那里的确坐着他的太太,只是我们看不到呢?”
是啊,他的太太并没有离开他。即使在他要去见她的路上,她也紧紧陪在他的身边。
即使,她只是一个存在于老头脑中的,温柔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