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席”,其实是吃喜宴的意思,是陇中到陇南地区的方言。
坐席意味着可以吃很多日常生活中难见到的菜肴。伙伴中有谁去坐席了,必定要骄傲一段时间;或者从家长口里听到下月初三谁结婚要去恭喜,这一天就成了期待,一起上学的路上每每都要跟伙伴炫耀的。
镇子不大,人们来往较多,假如两个伙伴坐席去的时候碰上了,那更不得了,学校里两个人碰头一总结,一个说我吃了五碗烩菜,一个说甜米饭我妈给我夹了半碗,没有去的孩子都能想象到热气腾腾的烩菜里飘的染了红的肉片,糯香的甜米饭上绿红丝的鲜艳。
物质生活贫困的小时候,人们之间的感情却很富有。
我最早记事的时候,大家是拿着绿色的两元钱去恭喜的,外婆从大襟的衣服里掏出一个手绢,手绢里是早早备好的一张两块钱,记账的爷爷在红纸上用钢笔公正地写下“潘秋贤 贰元”,迎客的“知事”,就引我们坐下,招手让“案盘”给桌子上一盘烩菜,一盘烩菜大概七八个,蒸好的花卷在桌子上自己拿,知事一个劲地催着“续上,续上”,吃完一碗倒一碗,外婆一般吃两碗,我可以吃四碗。
评价这家婚礼的质量就是看准备的菜是不是“结实”。烟、酒、烩菜都是重要的指标。烩菜里肥肉多,丸子是土豆的,算正常;鸡蛋丸子是上品,要是是肉丸子,肥肉片子多,白菜少,粉条也多,那这家的婚礼会被大家讨论好一阵子,甚至升华到这姑娘的幸福,会说这姑娘嫁了个好人家。
吃完烩菜,开席一般是在中午,桌椅碗筷有限,都是借的邻里家的,宾客得分几波坐。娘家人先坐,吃完一串炮仗,算是娘家人把姑娘放心交代。婆家人才开始起席,喝酒。
我喜欢跟父亲去坐席,因为父亲跟一帮叔叔坐在一起,他们顾着喝酒,我负责吃菜,每次我放学以后,母亲就让我去找父亲要钥匙,然后席上的叔叔就会让我坐下一起吃,我和父亲假意推辞几次,便坐下朵颐。
尤不喜欢跟外婆去,外婆会跟别的外婆坐在一起。外婆们都带着孙子们,这帮孙子一个比一个手快,总是一个菜见不到一个菜,我是左撇子,又性格害羞,在抢位争锋中不占优势,外婆老是说我很胎型(愚笨),找后厨要个碗,巴拉巴拉给我夹上几筷子,外婆瘦弱的身躯像一棵宽阔的大树,我在大树下抱着自己的小碗低头扒饭,那时世界很小,镇子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后来带孩子去吃席的越来越少,父母亲觉得带着不好看,就不怎么带我去。一个桌子十双筷子,都安排了大人,外婆总是要我带着自家的筷子去坐席,后来发现这帮孙子都是这么干的。调皮的孩子蹭蹭地就找到了熟人旁边挤着坐下,我由于国家计生大计,小时候不怎么见外人,小学的时候许多大人都不认识我,在门口窃窃地观望,心里建设良久,总是被好心的迎客叔叔带进去随便安在一桌。
总是吃完回家,母亲才发现我攥着筷子,咬着半个花卷,兜里满满地装着瓜子,从另外一个桌子溜出来。
那时候的酒席其实菜很普通,但是特别美味。六凉六热,有鸡有鱼,糟肉,甜米饭,最后一个滚蛋汤。菜其实很普通,凉拌猪耳,凉拌口条,萝卜丝粉丝肉片凉拌,青椒炒肉,蒜薹炒肉,一只炖鸡,一条清蒸鱼,如是而已。
一个镇上能做酒席的不超过三个人,口味成了记忆里故乡的味道之一,有区别的只是东家的肉的量大小。
菜总是抢着吃,案盘是邻里的后生组成的传菜组,看到案盘哥哥们端着方的木质托盘走来,是我们最佳期待,孩童们顾不得嘴边的油肆意横流,筷子箭在弦上,待热气腾腾的菜肴落到桌子上,快稳准,讲究一个筷不虚发,不走空趟。
炖鸡的到来将席的气氛推向热潮,大大的一盆,一个整鸡在热汤里贵妃沐浴,谁能抢到鸡腿,那是对筷子功力至高的证明,抢到鸡腿的孙子,必然会成为伙伴里的焦点,坐席的孩子里的MVP。
糟肉是宴席的顶峰,上桌的时候热气腾腾,碗还扣着,先是蒸热的馍上一桌,孙子们一手抢一个做好准备,带到碗一揭开,仿佛是潘多拉打开了魔盒,只是魔盒里有一种糟豆腐与肥肉在蒸汽的缭绕中洞房的香味。糟肉不多,容不得你多思考,手快嘴快的有两次的回味,而我一般是拿着花卷蘸汁子吃的。
甜米饭上到桌前,厨子叔叔要撒上一层白酒,火柴一点,甜米饭燃着火焰上桌,这才是最高的技艺。心急的孩子夹掉甜米饭的一角,烫得呼哧呼哧,等到火焰一灭,不消几筷子的往来,甜米饭就成了甜蜜的回忆。
西北农村很少喝汤,臊子烫,面汤,浆水汤都是与面食配套的汤品,但单单的只是一个汤,也只有席上的最后一道----滚蛋汤。滚蛋汤,鸡蛋西红柿汤,只是喝完汤宾客们需要滚蛋,顾名思义。汤很清,但在喜宴这种场合,也是特别好喝,年岁久远,已经忘却其中的滋味,只是滚蛋汤的到来,预示着席的结束,成为儿时的一种遗憾。
喝完滚蛋汤,原地滚蛋。喝醉的乡邻被邻里们搀扶回家,送亲的孩子手里有婆家发的两毛五毛的红包,本家的孩子兜兜里装满葵花和糖果,用明光光的袖子擦了嘴,捂着口袋去捡未燃的鞭炮,找个香头点着丢到邻居家的圈里,就要一窝蜂的跑去,不然一身屎尿的大人会拿着棍子撵出来。
后来,在家里办喜宴的越来越少,偶尔有在家里办席的也改良很多,大人也不会带着孩子们来坐席,外婆的大树回归大地,我变粗变壮,代替父母去坐席迎亲。乡亲们喝酒也不会烂醉,那些自带筷子吃席的孩子们也陆续举办了自己的婚礼,那个孩童们抢菜,大人们解开裤带喝酒的时代似乎已经走远。
红纸依然代表恭喜,良辰总有良人,世界在变化着奔赴美好。
只是那个落座起席的故乡,一坐,一筷,一杯酒,便是一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