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外是一道不知深浅的夜色,在黑墨似的屋子里却容不下睡意,大约已有两个多小时了,我左右辗转,浑然不明这无法入梦的缘由。卧室的窗户朝南,帘子上映着外头的霓虹灯光,我盯着片刻,依旧看不清两年以前即兴写下的文字。只是突然记得高中毕业以后的某个夏日,月色正好,透着窗帘常自语一句“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彼时趣味之所来,如今意兴之所至,就难免想到了H。
H是天上来的。我就是一直这样对自己说。
按照班主任排列的座位,他是我的同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在问我的名字。我一贯羞耻于自己的姓名,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了他,再问道他的名字时,他朝我递来一本扉页掀开的课本,白净的油纸上写着两个字,是繁体的,我不大认识,揣摩了片刻才唯唯诺诺地以为看懂了。
从此我的潜意识里便觉得他是非比寻常的,或者说,他们,都是非常人。
高二的时候既然选择了文科这条路,我确信会遇着许多文艺才子,心怀的谦虚冷不丁日渐转作自卑和怯懦。愈发深沉的恐惧激励着愈发不可饶恕似的写作,但我并不懂这样做为的意义,以及这无知的无尽果报。我骨子里头的本意,大约仅仅是渴望寻得一份认同。
怪人,大多是挣不脱一颗凡心的圣人。我从未自诩是怪人,只是大多时候并不合群,显得孤僻罢了;也有时候喜怒形于色,活得顽固罢了。我走在无人的跑道,坐在四面寂寂的石阶——我想着四季轮回的树和人的命运;想着生死固然可悲,爱情又是何物;想着明日复明日,却何日摆脱樊笼……在我摔破杯子以泄心头之恨,又不禁感伤生命的不堪一击,他们只以为我痴傻,或者浮夸。
H是第一个认可我的人。
H说,“你为什么这样想?”“为什么是这样?”“你所见所思便是对的么?”
很多时候,我有一种错觉,他似乎也是同我一样的人。但是,我更知道,这是错觉。错觉便是错的,哪怕再如何真实地欺骗自己。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但他,某一时刻却是我的引路人。
其实,于我来说,H未必不是个怪人。
吃晚饭时他总是等到人都走光,大约过个二十分钟再去食堂。我很多次陪他一道,他便带着我寻找他高一的同学一起就餐。他们的话题,大多是考试和大学。我坐在一旁,默默吃饭,也听着长在这些陌生的脸孔的嘴里的那些陌生的理想和奋斗。
他讲起题目来头头是道,眉宇飞舞之间透着几分傲气。他是极有耐心的。我向他问过多次哲学的主要矛盾与矛盾的主要方面,可惜我天资愚钝,仍旧不能区别二者的迷糊。高二至高三的两年间,他很多回问我班级里某个女生的名字,起先是我也不知道,就并不在意。等日子熬到高三,班级里的同学仍然那几个,他却仍然不知道除了他的前排的许多名字。大概,任何专注一事的人才能这般旁若无睹地生活罢。
他看紧着时间,珍若至宝,但是为了上个厕所,不惜远走几栋楼房。我问过他缘由,他说就是想寻个干净的蹲坑。当时我只道不以为意,如今方才醒悟这其中的几分戏谑。
……
关于H,我还能记得许多。只是记忆终归在淡漠,如苦酒,趁着尚未挥发,酿出一杯待黑夜里细细品味,除此,便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