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永远不会忘记。什么时候提起,笑声与眼泪并驾齐驱。
一进腊月,农村就开始忙年了。生产队长的钟声不像平时敲得那样急促,那样准时,那样让人不得喘息。天寒地冻的,正是农闲时。修修补补农具,填填平平沟壑,清扫积雪运到麦田,其余的,就是各家忙各家的了。
农村的习俗,家家户户猪圈里要养一、两头猪,杀年猪可是家家户户非常隆重的事。喂了一年的猪多多少少都有些舍不得,猪呢,好像也有预感似的,一进腊月就不好好进食了,农妇们准备了比平时好得多的猪食,一瓢一瓢地喂食,边喂边和猪交谈说着什么,猪似懂非懂的哼哼着,就是不认真去舔舐那丰盛的饭食。它们哪里懂得农妇的心思,各家都摽着劲,要看谁家的猪出栏时最重呢!
那年腊八那天,我家圈里的那头大猪成了街头巷尾夸赞的上品。个大,膘肥,肉厚,连硬的发亮的鬃毛都被人夸赞着。母亲脸上满满的喜气,大冷天的也愿意端着碗到街里吃饭,跟人打招呼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许多。
小孩子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两扇猪肉上,猜想着爹娘会割下哪一块来做一锅杀猪菜!吃一顿杀猪菜,那可是幸福无比的事。到现在还能想起来那个香味呢!
第二天,爹娘把两扇猪肉尽心的打理一番:拔干净零星的鬃毛,修整好切割不整齐的边角,留下半个后座准备做腌肉,其余的交由父亲扛到小拉车上,要到集市上去卖。兄弟姐妹几人眼巴巴地看着那肥美的诱惑被拉走,虽都不舍,但都懂事地噘着嘴,什么都不说。
父亲从集市回来了。卖肉的钱买了一些过年的必需品,车上的麻袋里还有只小猪在大声哼叫。母亲说在院子的西南角给小猪搭个临时小窝吧,放到猪圈里会冻坏的,圈里那只准备经年的壳郎猪也会欺负小猪的。父亲说,快过年了,院子里养个小猪气味不好,再者说了,大猪小猪都是猪,一个圈里混熟了就没事了。母亲拗不过父亲,只好让父亲把小猪放到猪圈里。
接下来的几天,两只猪搅得全家人不得安宁。
先是半大的猪真的不让小猪吃食。母亲每次喂食手里都拿着一根大拇指粗的棍子,时不时地抽打大猪,好得空儿让小猪吃几口。那小猪还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吃两口就冲大猪努努嘴,那伸到猪槽的两只前爪好像胜利的旗帜。。。。。。我有时也替母亲去喂猪食,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吆喝抽打大猪,但对小猪也喜欢不起来。大猪刚刚摆脱了前任大猪的欺负,享受着腊月里泔水里比往日质量好得多的猪食,可好日子没两天,就来了调皮受宠的猪小弟,自己天天挨打,气就不打一处来。
吃食的时间,主人不容许猪斗,晚上主人睡觉后,猪圈立刻就热闹了。大猪恣意的伸展四肢,在铺着稻草的猪棚里眯眼养神,小猪呢,离大猪近些,软软的,暖暖的,舒服。可大猪不让啊,大猪还记着吃食时身上的疼,心里的痛呢。用前腿推,后腿踢,用嘴拱等种种方式阻挠着小猪的次次靠近。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猪亦然!
大猪有大猪的主意,小猪也有了自己的计划。一山不容二虎,一圈也难容二猪。小猪瞪着圆圆的大大的双眼找寻目标:圈坑太深,里面一层厚冰,不行。卷棚四周的矮墙在它眼里也是枉然,转来看去,透气的只有食槽上方倒食的口了。拿定主意后,小猪乖乖地卧在墙根眯眼休息。
又到吃饭时间了。这次是我提着猪食来喂食的。我移开了猪槽上方的石板,把食物一勺一勺地舀到食槽,两只猪早已等在旁边,这次小猪很自觉地把小嘴伸在猪槽一角老实地迅速地吃着,大猪也把自己长长的大嘴在猪槽里左右游移地响亮地吃着。我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手里准备敲打大猪的棍子也放到了棚顶上:两只猪的战争终于可以平息啦!
我把刚才喂猪的情况给母亲汇报了,母亲说:“看来两只猪能容到一块了!”
大约上午十点多,邻居大妈慌忙跑我家说,从村口回来遇见一只小猪往村外跑,好像是你家的那只小猪哎。母亲连忙到猪圈看了看,那只小猪真的不在!母亲正在准备蒸包子,便唤我和二姐去把小猪追回来!
我和二姐一气儿跑到村口,不见小猪的影子,拾柴的大爷说看见小猪往西边的地里跑去了。我俩又快步走到地边,远远地看见小猪在地里用嘴拱来拱去。这是一块过冬闲置的棉花地,棉花收后,地里残留了一些棉花秸秆的根,小猪可能以为那是什么美味呢!我俩在地边捡了两根棉花秸秆,悄悄向小猪走去,不敢跑,不敢说话,更不敢吆喝——近了,更近了,我俩女孩子不敢去捉它,只能迂回到小猪外侧,形成半弧形,往家的方向轰赶小猪。小猪哪懂我们的意思,看到我俩手里的棍子,听着我俩的吆喝,茫然的四处乱窜。它这是第一次离圈出走,哪知家的方向,哪懂我们的吆喝声!小猪左跑,我来右截,小猪前跑,二姐绕前去堵,一来二去,猪跑傻了,它不知咋回事,也不知往哪个方向对了。就这样跑来跑去,截来绕去,我和二姐都累傻了,两条腿沉沉的,厚厚的棉衣都汗湿了!腊月的风是冷的,硬的,闲置的棉田里坑坑窝窝的,我和二姐哪经得住这种鏖战!猪趴在那里大口喘着气,瞪着大大的,迷茫的黑眼珠望着我俩,我俩也呼哧呼哧地在那里大口喘气,咳嗽,看着无助的猪仔,双方就这样相持起来。
父亲唤我们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僵持的局面。父亲收工回到家,母亲说我俩去赶小猪还没回呢,父亲放下农具,到地里喊我俩。我俩庆幸在精疲力尽时来了救星,小猪却不懂,还在那里趴伏着,就在父亲快要走到我们近前时,小猪不知从哪来的预感,也可能是刚才养足了精神,就在父亲要伸手捉它时,嗖一下跑了。父亲迈开大步去追,我俩也拖着疲乏的身子跑去。这回小猪有了经验,说啥也不进我仨的半包围圈里,父亲跑起来和猪对抗,猪自顾自地钻来跑去,父亲也累得开始呼哧呼哧喘气了。要知道父亲已经做了一上午工,回家吃饭休息的档儿出来帮我俩追猪的,能不累么?
追来追去的当儿,小猪一不留神被父亲抓住一只后脚,小猪嗷嗷地叫着,三下两下挣开了父亲的手,又自顾自地跑开了。父亲拼力追赶起来,我和二姐也不敢怠慢,奋力堵截。父亲又一次抓住了猪的后腿,我俩刚想松口气,累极气坏的父亲一下子抡起小猪,甩出去老远,嘴里愤愤的:叫你跑!再跑!摔死你!连吐几口唾沫。小猪被摔疼了,更被吓傻了,都不敢叫了。父亲又上前去捉小猪,随手又是一甩,我和二姐都看傻了,忙上前,不知是阻止父亲,还是防止小猪再跑,我俩都哭了,回头劝父亲,让他回家休息,我俩保证把猪赶回去。父亲没吭声,低头坐在地上歇息。我和二姐对望两眼,慌忙跑过去,看到小猪趴在那里流着口水,喘着粗气,谢天谢地,小猪还活着,不然怎么向母亲交代呢。我怕稍后新一轮追赶又上演,那时的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抱起地上的小猪,往家的方向走去。
把猪抱回家时,母亲还说怎么抱着猪呢,多脏啊!我把猪塞进一条麻袋里,放声地哭起来,母亲问二姐咋回事,二姐也吧嗒吧嗒掉眼泪,没说什么。母亲才醒过味来问:“你爹呢?”
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母亲让他吃包子,他一言没发,一个包子也没吃,鞋也没脱,头朝里,躺在炕上睡去了。
几天后,我趁大家高高兴兴吃饭的时间,讲了那天赶猪的经历,问父亲那天为何要摔小猪,父亲懊悔怎么选了这么个跑圈的猪。也不知为何,我望着父亲,边讲边笑,眼泪和着饭食一同吃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