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生死时你才会知道,一直以来给予自己安全感的人和事都如此不堪一击
李杭是个挺实在的人。
约他见面那天,因为临时加班,李杭提议将见面地点由星x客改到一家营业至凌晨3点的陕西面馆。李杭说这家面馆的臊子面特别地道,「快赶上我老家那味儿了」。
李杭老家在陕西汉中,从读大学算起已经在北京漂了10个年头,父母是退休工人,家里三兄弟都离家很远。
因为要做一个关于身边普通人经历的社会观察栏目,公司同事把李杭介绍给我。
“没事,我差不多也看开了”,李杭谈论起自己家的事来并不避讳,我们俩就着一碟糖蒜喝着哈尔滨啤酒。
在父亲去世一年多后,李杭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很多细节,托谁找的医院、找谁借的钱、自己和母亲如何轮流陪床,甚至办丧事时摆了几桌酒席。
2014年5月,李杭正在为合租房的事烦心。由于室友突然提出要退房回老家,在找不到新室友的这段时间里,李杭只能独自承担整套二居室的租金。
李杭无法提出不满,因为室友的母亲得了癌症。“家里没钱,只能带她到处旅旅游”,这是放弃治疗的意思,但室友语气并不沉重。
当时的李杭觉得自己往后的生活还算有盼头,领导前几天刚暗示了会单独给他涨工资,女友家里也表示希望两人能尽快考虑结婚的事。李杭一直盘算着真要结婚的话、可能需要向家里要点钱。
李杭最后还是送室友去了火车站,两人一路无话,其实李杭心里有几分愤慨:“有这么当儿子的吗?”
就在到处找新室友的某天晚上,母亲给李杭打来电话,告诉他父亲查出癌症的消息。
李杭是三兄弟里最小的那个,只有他考上了大学,父母觉得他工作忙,家里的琐事一般不跟他提。
出于对父母的安慰,李杭故作轻松地在父母面前吹嘘,说北京医院多好多牛,说自己认识医院的什么主任什么专家。
不久父母就在李杭的催促下来到北京,带着家里所有的9万多元存款,住到了李杭还没转租掉的两居室里。
“我这条命就指望你了”,某次聊天时,不知道说到什么,父亲突然带出这么一句话。
李杭说,自己一直记着这句话,但那时的他对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还毫无头绪。
最大的难关便是钱。
和很多北漂一样,这几年李杭没攒下什么钱。他找了一圈同事朋友加上信用卡套现一共凑了7万元,“这些先用着,不够还有”,他跟父母说这都是自己的存款。母亲却一直很愧疚,觉得耽误了李杭结婚,说父亲单位的费用报销下来就还给他。
其实,在刚知道父亲得了癌症时,李杭就打消了结婚的念头;后来看到父母带来的那点钱时他才知道原来家里那么穷。
李杭说自己至今还十分感激女友,那姑娘是北京本地人,家境也还不错。当时她并没有什么抱怨,还尽心尽力帮忙照顾父母。只是偶尔谈到以后怎么办时,李杭只能略带心虚地向她承诺一个谁也说不清的未来。
住院10天,父亲做完手术,16万元也消耗殆尽,接下来就是化疗,因为是外地的医保,只能先垫付费用,然后回老家报销,而医院给计算出费用是一个疗程接近5万元,一年下来将近30万元。
这显然远远超出了李杭的承受能力,他只能召集两个哥哥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李杭说要“砸锅卖铁”救父亲,但老大、老二不愿接受每人10万元的方案。老大直接表示自己没钱;老二则提出两个问题:花钱了就有救吗?钱都花光了母亲以后怎么办?
李杭无法回答,那次家庭会议的结论是:父亲回老家化疗;兄弟三人每人拿出1万元,给父母作为报销前的垫付费用。
2014年8月,李杭和父母搭乘最早的一班飞机回陕西。去机场的路上,李杭特意让司机绕道北四环,鸟巢在晨雾中只看得出轮廓。
回陕西后父亲开始接受化疗,为了省钱,靶向药物用的是恩度,一天一针,一针500元,而效果更好的阿瓦斯汀价格是恩度的10倍。即便想尽办法节省,一个月的费用也将近3万元,父亲的医保全年报销额度不超过18万元,多出的费用还是需要自己想办法。
母亲曾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张几年前的保险单,想试试看能不能多少赔点,却被保险公司告知因为断了缴费早就失效了,要不然还可以赔个几万元。
父亲也明白家里的难处,于是会隔三差五找一些麻烦,有时候会说身子难受而拒绝继续化疗,有时候会说医院睡不习惯而拒绝住院。但全家人还是用尽办法让父亲维持着治疗。
李杭打开第四听啤酒,“那段时间我根本不敢想未来,我只知道熬过了今天,明天还要继续熬。”
2014年10月,李杭将父母再次接到北京复查,这次只待了半个月,本打算第二次手术,但医生打开腹腔后什么也没做就给缝合上了。李杭知道这意味着基本没救了。
那年的整个春节,父亲都没怎么吃东西。在李杭要回北京的早上,父亲特意陪他吃了顿饺子。后来医生说,那时父亲是多次肠梗阻,已经不能进食了。
2015年3月初的凌晨,李杭被母亲的电话吵醒,“你快点回来吧”,李杭知道这一刻最终还是来临了。
回到家后,李杭看到很多近一年来消失了的亲戚们,里里外外帮忙张罗着,此时的父亲对他们都不再是拖累。李杭对他们早已无法产生多余的情绪。
祭日过后,老大老二什么都没说,各自返程上班了。李杭在家待了七天,决定把母亲接到北京一起生活。父亲的癌症不但耗尽了全家人的所有积蓄,还让大家负债累累,三人各自在外地漂泊,都没有能力重新组织这个家庭。
“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家就已经散了”,李杭说这句话时,目光穿过整个面馆,定格在门外的某个地方,表情淡然。
如今母亲一直跟着李杭当北漂,她时不时会唉声叹气,认为自己成了小儿子的负担。老大虽然在同一城市,一年也只会见上两次面。老二偶尔会客气地打个问候电话。
李杭也早跟女友提了分手,“结婚对我来说是件太奢侈的事儿”,他用每个月工资给母亲和自己买足了各种癌症和医疗保险,“万一我妈也遇到啥事,就只能靠这些破纸了”。
李杭一口喝完罐里的啤酒,面馆老板这时也已经开始收摊了,街上空无一人,我们互道保重,各自走进凉意刺骨的北京的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