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第三次徘徊在荒村村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该走了,也该离开了。毕竟村子里已经多了好几条人命。某些时候,我就觉得,我曾把荷花拿在手上,但我却不能够把杀手这个身份与我所想的割裂开来。
秋天当真是个恼人的季节,就在刚才,黄昏无声地降临,秋雨又绵绵了起来,而我就站在茅草丛里,看着老王的坟,想着老王的女儿。
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就有种放弃杀手这个职业的冲动,但我不得不杀人,因为当年我放出的话就是,“只问价钱,不问几人。”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啐了口痰骂道:“你妈的,刘三彪,又让老子多动了好几刀。”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知道雇主的名字,但我从没见过雇主,更不用说他的相貌,身材,以及味道。
或许和你想的有些不同,虽说我是杀手,但我的杀人方法却和他们的都不一样,给钱少的一刀毙命,给钱中等的,就多来几刀,但给的钱能够令我眼睛发红的,甚至起鸡皮疙瘩的时候,我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被杀者受尽痛苦而死。有时我也会觉得,我更像一个玩无间道的刺客,在“敌人”疏忽大意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这次更是一样,刘三彪付了定金一百两银子,还说事成之后再给另外的二百两。没错,当我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子的时候,眼睛几乎眯了起来。当然,我还没忘记职业操守,我舔了舔嘴唇,道:“你家主人想怎么办?”
那小厮倒长得白净,接道:“杀了便是,只看结果,不需过程。”说罢,那小厮转身就离开了。
小厮走后,我心里就暗想:“既然,雇主如此信任我,自然也是打听过一番。不如把活儿往绝处做,最好你我都满意。”
当天晚上,我就骑了头毛驴,往荒村赶去。
虽说地名透着一股荒凉的意味,事实上“荒”字只有一解,即这个村子的老人居多 ,而青壮年稀少。目前为止,我了解的也大致如此,所以,我必须早些到村子,做上一番功课。只是无奈这头毛驴跟了我许多年,体力却跟不上,脚力更不用说了。就这么的,一路上晃晃悠悠,终于在子时之前抵达荒村。
出于多年的习惯,我还是没敢直接冲到村子里去,毕竟我想做的是让被杀者痛不欲生,而非大杀四方,我从褡裢里掏出了把粗牛肉,一边往嘴里填,一边喝酒。酒是壮酒,肉是粗肉,不一会儿功夫腹中的热气蒸腾,鼻尖也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说起来,老王一家总共才三口人,老王的媳妇去世的早,这婆娘倒也争气,给老王留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十四岁那年便外出闯荡,三年间没回过一次家。有人便说老王儿子在关外享福,说的是有鼻子有眼,此事暂且撇下不说。单说老王这头,听说这王丫头已经十六,出具模样,倒是到了出阁的年龄。
当然,这些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而是那小厮提供的。说起来,我也有些奇怪,为何这雇主会如此上心。十个人里面倒是有九个避之不及。往往是杀完人,赶紧清帐,甚至有时还安排个背静地方把事情了结。自问,虽说不上是仪表堂堂,但也生的一幅近人的模样。每当有雇主看见我避之不及的时候,我就会走上前去用些亲昵的动作,然后哈哈大笑一声。但自从她死后,我就从没痛快地笑过。
把嘴里的东西嚼完,脑子里的事扯清,我才迈着外八步朝村子里面走去。只见还有几家灯火如豆,微微晃着。
起初,我叩了三声,屋内并无声响,不禁有些疑心。要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最怕的就是敲门,有道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于是,我又叩了三声,这时屋中才传来一声“谁呀?”,倒是个女子声音。片刻之后,门缝微微延展,我才瞥见一女子站在门里面,三十多岁的样子。鬓发微乱,而神色紧张,我赶忙低头道:“请问老王头家住哪?”
女子清了清嗓子道:“顺着这条路直走,第七家就是。”女子停了一会儿又说:“恐怕这一家人早就睡了。”说罢,门便合上了。
借助朦胧月光,我自然知道这女子刚才干了些什么勾当。我牵着驴往前走着,心中不禁暗骂:“婊子。”
……
当老王披着衣服站在我跟前,唤我第二声的时候,我才从刚才的心神不安中解脱出来。原因无他,那小厮和老王倒是有七分相像,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老王道:“家里就闺女和我,一直也没拾掇。倒是牛屋有张空床,不知……”
我赶忙接道:“都是闯荡惯了的人,有啥寒酸不寒酸的,再说四方的爹也是俺的亲人。我姓孙。”
老王搓着手,道:“那好,奔波了一天,你先歇着,小方的事,咱们明个说。”
令我百思不得一解的是,既然王四方是那小厮,雇主又会是谁呢?我又小声骂道:“你妈的,刘三彪。”
正准备往牛屋走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怯生生的声音,“你是孙大哥。”
我回过头,看见那俏生生小女子就站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脑子却跟炸掉了一样。虽说,我才二十七八岁,但多年的经历,却令我能轻易地做到,临危不惧,心若止水。但万万想不到,眼前的女子,和她长得也是如此相像。
身子微晃,脱口道:“是。”
女子接道:“我爹说给你一床被子。”说罢,便递到我手里一条棉被,返身离去。
我摇了摇头,稳住心神,往牛屋走去。
此夜自然无话。
倒是那女子,令我心神动荡,在这条道上走的人有三忌:忌亲、忌色、忌俱。然而,当年杀一人时,我却犯了前两忌。我记得很清楚,师傅废了那女子四肢,仅仅是让我把其杀了,但我却没有,那天飘着些毛毛雨,很凉。那女子一声不吭,看着我,就死死地看着。等我睁开眼时,湿热的液体喷了我一脸。师傅就说了一句话:“你走吧。”
为了抹去心中那份遗憾,我开始拼命地接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在这条道上倒混出了个“独狼”的绰号。
……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三天,那小厮终于忍不住来过问了。
村北杨树林,干涸的沟里,小厮蹲着,道:“怎么,还不动手。”
我冷笑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王四方。”
小厮却出乎意料地冷静:“知道了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说罢,小厮递给我一个包袱,又道:“主家说了,尽快结束,莫要节外生枝。这一百两是你的额外报酬。”
我冷笑了一声,只是觉得这包裹有些沉甸甸的,我的心里也有些沉甸甸的。
第一天倒好些,扯些有营养没营养的闲话,王丫头和我也没说上多少话。
到了第二天,老王便开始问我关外的事情,那老家伙说起关外来,头头是道。简直比我还要精通。我只好把话题扯到王四方的身上,老家伙立马住嘴,不再言语,旱烟袋往地上一磕,末了说:“我出去瞅瞅。”
王丫头见他爹出去了,才缓缓走到我跟前,小声说:“我爹就这样,不能提我哥,一提就生气。”
我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情绪,却越觉得这小妮子的双眼有种不知名的魔力,记忆和现实逐渐重合。心里却是“咚”“咚”地跳着。
王丫头见我不吭声,又道:“孙大哥,我哥他过得咋样啊?”
我只能无奈地笑笑,“你哥过得不错,生意忙错不开,不然为啥让我来给你们个平安信儿?”
王丫头笑了笑,这时我才看见她脸上还有俩酒窝。那一刹那,我就觉得那天的太阳有些晃眼。
第三天,我望着小厮远去的身影,也是暗下决心。今天晚上必须把事了结,不禁又用力攥攥手中的包袱。此时,我已有八分的肯定,那小厮肯定是刘三彪。
“孙大哥,孙大哥”,听见声音,我就连忙回头,不想这小丫头还是发现了些异常,上气不接下气的道:“那人是谁?”
我心里一惊,赶忙把话岔开,道:“出啥事了?”
小妮子这时才说:“你的驴子跑了。”
我脸色一寒,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倒是这驴子跟了我许多年,“怎么回事?”
小妮子眼睛却已经红了,“那头犟驴我喂它,它还踢我。我一时生气,就拿着鞭子打了它几下,谁知道它会把缰绳嚼断跑了。”
我顿时变得有些哭笑不得,安慰着快要崩溃的小妮子,“跑了它还得回来,走,咱先回家。”
……
当我从茅草丛里准备回村子的时候,这是我停留在这个村子的第十天。之所以要回去,我还是决定把小妮子杀了,现在想想师傅当年那一句“你走吧”或许有太多的含义,永绝后患更是如此。
当然杀人也是需要酝酿一番的,我先去了那天我问路的那一家,在第六天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寡妇。自然这些事情也是发生在小妮子哭哭啼啼找到我的时候,小妮子说那妇人在人背后嚼舌头。
我就选了个时机,给了自己一个理由,杀手是不能留有踪迹的。
寡妇发现我的时候,她似乎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赤条条地跪在地上,我自然不会动心,更不会有一丝后悔,甚至在我挥刀之后,我心底还是有一丝快感的存在。
第七天,村子里暗潮涌动,我已经开始有些呆不下去了,只好以不出门来应对所有的指责。小妮子这时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安慰我道:“孙大哥……”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只好接道:“没事。”
但口与心自然不敢一致,我想早些把这事情了结,但迟迟不肯动手,我只能又给自己一个理由:时机未到。
时机已到是在第八天的晚上,老王头等我吃罢晚饭后,对我说:“小子你走吧,,从你进这家门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老子年轻时,也干过不少活。”
我心里暗自一惊,老家伙接着道:“常年用刀的人,手掌自然会宽厚些。小子还是太年轻,不知保养。”
我看没必要再隐藏下去,就撕破脸,道:“老家伙,枉你知道那么多东西,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倒不如我把杀你之人告诉你吧。”
老王头嘿嘿一笑,道:“江湖规矩我自然是懂的,我只有一件事,小女尚且年幼,还望不要伤害她。”说罢,不是老家伙从哪抽出一把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拉,血溅五步。
我更是大失所望,有趣的事情变得索然无味。但更为令人胆寒的是,从始至终,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老王头会是和我一样的职业。这时,我已开始变得有些恐惧了,我望着门外暗自疯长的黑夜,心里却像有只猫在挠啊挠的,我已不确定我究竟是在杀人还是被杀。
第九天,我看见小妮子的时候已是暮色降至,草木的纹理开始模糊的时候。穿着一身素服,更显出她的清瘦来,坟旁边的树枝上,停着几点乌鸦。似乎小妮子的肩膀还在抖动,心中莫名地有种怜惜的感觉。我努力把心头的怜惜祛除掉,本想一走了之,但师傅杀人那一幕还是在我面前停留着,似乎不会消除。
第十天,当我身上流血流到快要麻木的时候,那小厮还在嘲笑我,“独狼”也不过如此。小妮子就站在那小厮的身后,面无表情,只是幽幽地望着我,我仿佛想到了许多事情。
人们都说,人在快要死的时候,总会看到一些温暖的画面。但我仅仅看到了两个画面,师傅杀那女子的时候,还有老王头自杀的时候。当然,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那小厮不是别人,就是老王头的儿子,而那小妮子却是她的妹妹。
那小厮越发嚣张,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是诛心。”
我惨笑了一声,看也没看那小厮一眼,似乎嘴角也开始渗血了。我就跪在小妮子面前,摸了摸腿上的匕首,一把扎在自己的心脏上。
活了这么多年,你必须得承认,我是个杀手,我曾把荷花拿在手上。
(二)
我找到二丫的时候,已是我到关外的第三个年头。
仇恨就像这里的空气一样,日渐稀薄。人们大口大口的吞食,仅仅是为了在关外,在木托城能留下一块站脚之地。
黑暗微微发白,遮盖着沟壑难平的城门。说是城门,也不过是一个大土疙瘩。只有二丫屋里的灯还亮着。
“他妈的”,我舔了舔嘴唇。径直朝二丫的地方走去。
说来也奇怪,自打我第一眼见到二丫,心就砰砰地跳动,或许一见钟情就是如此,但二丫却是平淡的紧。一副鬼神来了都不惊的样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来到关外的第二年。二丫拿了一把十分好看的剑,从城门牵着头毛驴,朝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不起任何波澜。
街道上的人熙熙攘攘,只有刘四注意到了出尘的二丫。刘四是来运客栈的跑堂,一见二丫一副迷瞪的样子,赶忙上前牵着毛驴,道:“贵客,是吃饭还是住店?”
二丫反应似乎有些迟钝,缓了一会道:“住店。”
刘四那小子净充能接道:“贵客,闲杂人多,别让狗眼看瞎了。”
二丫顺着刘四的目光朝我笑了笑,我这时才感觉到脸是格外热的。
打那起,我天天都会到牛六家的羊肉铺子呆上一会儿,以待得以瞥见二丫的样子。
事情转机出现仲秋时节,那天夜里,牛六家的羊肉铺子几乎要关门,月亮和霜混杂在一起,清冷便会从鼻翼两侧钻进心窝。我喊着牛六:“六哥,再等会,等会。等兄弟我把这半壶酒饮完。”
牛六在那边嚷嚷道:“你个狗日的,快些,老子还急着……”
而就在牛六话当间,一柔软的女声接道:“店家不急。”有道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见二丫披着个白色大氅走了进来,倒也和今晚的月色搭配得恰到好处。
二丫走到我面前道:“一个人饮酒,不如多个人为伴。”说罢二丫就坐在我的面前。
我头也不敢抬,只听得二丫又道:“店家,再温壶酒来。”
牛六听见后似有怠慢之色,但见到二丫摆在桌子上的一袋钱之后,便不再多说什么。二丫又开口道:“我见兄台天天在此等我,如今到了你面前,为何不敢抬起头来。”
我心里暗道:“这老江湖的口气,倒也不似个雏儿。”只好缓缓抬起头来,脸发着烧,眼睛也跟着模糊起来。
缓缓舒了口气,却见二丫抿嘴微笑,手微微掩在唇边。不抬头倒会以为二丫是个男子,抬起头来倒会觉得二丫是个大家闺秀。无形中又给二丫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我开口道:“只怕,姑娘厉害。小子哪敢学哪登徒子。”
二丫微微笑出了声:“还说不是登徒子,等在门口已经十来天。以为我不知道吗?”
二丫挤得我无言以对,只好以咳嗽声掩盖自己粗拙。二丫倒也活气,赶忙接道:“话虽这样说,可我孤身一人在外,难免会生些疑心。还望兄台多多原谅。”
说罢,二丫起身离去。我慌忙地说:“改日我带你逛全城。”
那边牛六似有不忿地说道:“有钱就了不起嘛……”可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边,却是发现了二丫的钱袋还留在桌子上。一朵荷花安安静静的躺在充满铜臭味的钱袋,我赶忙收了起来,对牛六道:“多少钱?”
牛六似乎真的有些生气,我只好按照比平时多出一倍的钱放在桌子上。此夜自然是无话。
记忆总是会偏离的,尤其是当我站在二丫窗下的时候。
我已经记不清最初是十来天还是二十几天。二丫主动找到我。但开口的第一句话我记得很清:“王四方在这儿不在。”还有一句,她对我说她叫二丫。
那边的伙计接道:“在,在。王四方有人找。”小五的陕北口音足以穿透邻居的土墙。
我扎好腰带,把刀别在腰间,又晃了晃,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放心走了出去。只见二丫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着。小五还在训斥着自己的婆娘,“瞅,瞅,就知道瞎踅摸。”
二丫先是笑了笑,接着道:“走吧,带我逛全城。”
其实木托说是一个城,倒不如说是一个镇,不大一会功夫便已转了个遍。我这时才开口道:“你会知道我叫王四方?”
二丫接道:“不知道,不会问吗?”
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二丫又道:“我在家排行老二,就叫我二丫吧。”
我心想,这肯定是乳名,一时更不敢应答,只好咳嗽两声算是答应了。
……
日子平平淡淡,头绪却像麻一样拧成了一团,近在咫尺之间,我却不敢登上二丫的楼。眼见着那黑黢黢的楼道吞噬着所有的灯光,我一狠心一咬牙。头也不回一口气到了上面。
起初,鼻子里钻进的事酒气,一会儿功夫耳朵里却是嘤嘤咛咛的哭泣声。连空气也是涩涩的。
我推开了门,如豆的灯晃着我的眼。二丫却凄楚的紧,身子蜷缩着,不时地抽泣着,想必是哭得太过伤心。看到此情此景,我心中压抑太久的情感一下子就找到了宣泄口。我拿着桌子的酒,就是一顿豪饮。思绪却回到了十年前。
他在杀我娘的时候,我却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原以为他没有发现我,谁曾想他是为了让我看着杀人的过程。
等我娘咽了气,他开口道:“老子选徒弟就是这般,你要是想活命就给老子出来。”
我瑟瑟缩缩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他又开口道:“想报仇也可以,记住我名字,老王。”
我吓得近乎尿裤裆,他又厉声道:“以后喊我爹,听见没有!”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才9岁。但又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必须得和我的仇人生活在一起。
说是仇人,但他却从不使唤我,该喝酒的时候喝酒,该吃肉的时候吃肉。只有一次,村里人叫着我的老名字,他看见以后说道:“你以后就叫王四方。给老子大杀四方。”说罢,倒也一笑了之。
事情的转机出现我14岁那年,在他醉酒以后,恰逢荒村来了几个驴贩子。我趁黑摸到了薛寡妇家,跪在驴贩子跟前,道:“各位捎带我一程,我是有苦吐不出哇。”驴贩子倒也是个好人,瓮声瓮气地道:“看你还是个娃娃,就捎你一程。”
但我却不敢多说什么,生怕驴贩子不带着我走。只好心生一计,趁寡妇外出,赶忙趴在他耳边说:“大哥,咱得赶紧走啊,村里人都说这女人不干净,还有人看见她那薛姓丈夫在她屋里进进出出。”
饶是血性汉子也经不住我这娃娃一顿劝,驴贩子把东西拾掇整齐,连夜便离开了荒村。而我跟着这汉子匆匆忙忙就到了关外。
想到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心中的悲痛更加难以自持。二丫的哭倒也成了我仇恨的导火索,不由一阵哽咽之声。
二丫听到我的哭声,反倒安慰起我来:“你有啥可哭的?”
我不发一言,泪眼婆娑地望着二丫,抓着桌子上的酒壶喝了一大口。
二丫见我不吭声,就自言自语道:“恐怕你的痛苦不及我的一半。”
听到此处,心中不由得一动,吐口而出:“你放屁。”
接着我又朝二丫吼道:“人世间最痛苦莫过于骨肉分离,认贼作父。”
二丫此刻却咬牙切齿地道:“这世间最痛苦的逃不过诛心,让你生不出半点希望来,剥夺你的生,剥夺你的死。”
我看着二丫放佛要射出火焰的眼光,突然开始觉得她说的十分有道理。
“男子倒也罢了,可我只是一个身单力薄的小女子。有仇又能怎么去报,有冤又能到哪里去申。”二丫幽幽地说道。
一时间,我也难以找出合适的语句来安慰二丫,只是一个劲往肚子里灌酒。
二丫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又接道:“四方你还是回吧。若是以后还能见到我,就再叫我声二丫。”
只是觉得二丫话中有话,一阵悲凉便涌出心头,“你只道女子无力,可你却是不知男子的苦楚。”
……
不知不觉,夜已入半。
二丫开口道:“杀了他。”
我附和着:“对,杀了他。”
见我面露难色,二丫又道:“我知道一个杀手,每日午时,抱着刀朝西的那个就是。”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趁着夜色二丫又塞给了我一些银子。
……
第二日,望着刺眼的阳光,果真如二丫所言。那里确实坐着一个人。或许只是错觉,秋风在这一刻,一下子冷了许多。
我上前,脚下的影子却做出逃跑的样子。
未至,那人便开口道:“客官,干我们这一行的,只问价钱,不问几人。”
我只好接道:“关内,荒村,老王。”
他接道:“你家主人如何要求?”
我答:“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三)
那女子到来的第一夜,我知道我离死期不远了。
人老了,话就会多,我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那女子说道:“你还没问过我名字?”
我又接道:“那好,你叫啥名?”
女子接道:“在家排行老二,所有就叫二丫。”
在她开口的时候,周围竟是出奇的静,荒村中一切事物都停了下来。
我又开口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二丫接道:“等四方回来就行了。”
“哦,那好。”,可嘴上轻巧并不意味着心头也如羽毛一般。当然,我也有欣慰,血是不会白白流淌的。
二丫不再言语,自来熟般走到耳房,开始收拾多年无人居住的屋子。我也跟着二丫进了屋子,“姑娘若不嫌弃,叫我声老王就行。”
……
第二天,阳光适当,我就坐在门墩上晒着仿若隔世的太阳。“今个太阳顶真不错。”我眯着眼睛朝旁边的二丫说道。
二丫笑了一声,道:“太阳确实不错,很不错。”说罢,她伸出手,手掌在空气中屈伸着。
我见她这般动作,接道:“你不知道,年轻的时候几乎没见过这么温暖的太阳,没想到,老了的时候,却……”
二丫蓦地站了起来,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说罢,便回了屋子。
自知在劫难逃,我细细地看着天边的云彩,山就在掩映之间游荡着。不禁想起在那个遥远的黄昏,遥远到了太遥远的地步。
我跪在师傅面前,仅仅是因为用刀杀了那条狗,那条咬了小师妹的狗。
师傅说:“天地之大德,你竟半丝未学到,你走罢。”
我说:“好”,说罢,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全然不顾旁边哭着的师妹。
当然,我已忘了他们的样子,神情。留下的惟独是他们的声音。但这种声音也行将消失。我磕了磕手中的烟袋锅。吹了吹浮尘,便如二丫一般进了屋子。
却见二丫对着院子中扑棱的鸡子隐隐出神。我说道:“杀生这些事,还是得靠我们这些粗人来完成。”
二丫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见不得血。”
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
终于,在第三天夜里,我见到了那人,我知道命不久矣。大概这就是二丫口中的那个他了。
人世间的痛苦不过是都是些仇恨罢了,但仇也罢,恨也罢,都逃不过心这个字。
当然,在第三天午时,二丫才对我吐露实情:“我姐姐是被他杀死的,可恨我姐姐只有一个,男人却有千千万万。”
望着二丫喷火的眼睛,缓了一会儿,我才接道:“你说,我该咋办?”
二丫却笑了笑,颇为豪气地说道:“只要你能帮我杀了他。我保你不死。”
接着又道:“接下来,我就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父亲。”
我也笑了笑,“白捡了个女儿。儿子女儿都齐全了,我老王也不白活这一辈子。”
月光是自东往西慢慢游移的,就像多年的夜晚一样,师傅听着我的豪言壮语,“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或许人就是这样,临死前总会回到过去,回到最温馨的片刻,然后被一口痰噎死,或血流而死。
我也知道今天晚上,有人陪着我失眠,比如二丫,比如那个杀手。比如我那儿子,我那徒弟王四方。我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便萌生了这般想法,既然杀是业障,不杀也是因果。倒不如由我杀开始,由我被杀结束。这样也是一种完美,就像师傅说的那样:“杀生,不是在杀而是在救。”
“师傅,徒弟这就找你去。”
……
我望着那杀手的手掌,而他看的却是我的喉咙。
每天晚上都有明月与我相伴,唯独今夜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我开口道:“临死之前,问小子你个问题。”
他显然大吃一惊,自然而然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我接道:“常年用刀的人手掌自然要宽厚些。”
这点他倒也未曾否认,我又道:“不知你听过这句话吗?杀人不在于杀,而在于救。”
他顿了一会儿,张嘴骂道:“老家伙,道理谁都能说出个三七二十一来,但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说罢,他就要朝我扑来。
我赶忙后退到厨房,喊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人老了,就会瞎想。冤有头,债有主。你针对我可以,但万万不可杀我的女儿。”
提及此话的时候,我却想起二丫这个女子。或许我能彻底明白师傅言语,也要归功于此女子。似乎与此相关的还有二丫的一句话:“我不杀人,人要杀我。我这人是不会杀鸡的,见不得血。”
这辈子已经见过了太多的血,太多的苦痛。死去是痛苦,或者也是痛苦。
或许师傅错了,二丫错了,连我也错了。
杀与不杀之间,或许还有一个自己。二丫如此,王四方如此,连眼前的杀手也是如此。
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理由,师傅徒弟这就找你去。
想着,我拿起刀,是热的感觉是喷涌而出的,或许,这样真的可以救一个人,比如二丫、王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