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猹淌着汗穿梭在热辣的空气里，依稀可见实体化的温度蒸腾向上，路人的脸影影绰绰，阿猹的耳边都是烦躁的咂嘴声，甚至甲乙丙丁蹙眉时皮肤瞬间缩紧的声音也跃入了她的耳心。
她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摩登大楼，心底冒出了从未有过的抵触和厌恶。
真烦啊
她想转身跑路
我站在她的身后
透过她的骨骼
我看见她眉眼间的犹豫和不耐
红灯变绿，路人挤挤挨挨着往前冲
早上八点的上海瞬间化身炼狱
我被挤了一个踉跄
一个梳着油头背着四四方方公文包的日本男人，一头撞进了我的肚子，我看着如烟般四散的四肢，慌乱了一瞬，突然又意识到，我好像已经死了，又急急抓过四处游荡的肢体，重新组装好这残败的灵魂后，我发现刚刚还在眼前的阿猹消失了
我穿过路人的胳肢窝，拨开女郎香气四溢的发丝，飞过急赤白脸踩点上班的蚁群，我顺着阿猹留下的气息飘进了怨气深重的大楼
我本就微弱的灵魂震颤了一下
我犹豫了
彳亍着不敢前进
可阿猹那背了一大包纸巾的包里还揣着我的转世符
我得找到她
关于我的死亡，时间需要退回到一天前
一天前我死于急性阑尾炎
暴毙在医院太平间后苍蝇小馆旁的弄堂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大抵是灵魂记忆脱离实体后变得虚无飘渺了些
我只记得依稀是闻到了红烧羊肉的味道
腿脚不受控制的被鼻子牵引
我穿着破败的用来遮羞的裤子，顶着一头跳蚤虱子的温床，晃荡进了医院旁的这个弄堂
嘿 人间炼狱的地方果然没人撵我
我得意又虚弱的靠在了墙根，旁边有个羊肉馆用来乘放厨余垃圾的大塑料桶
馊败的气味盖过了馆子里正经的羊肉味
浓烈又刺激的钻进我的鼻腔
好饿
空调外机呼出的热气和三十八度盛夏里腐败的馊味一起弥漫进我那分泌唾液都变得艰难的口腔
我勾着身子，四处瞧了瞧
没人注意我
我掀开垃圾桶的盖子
嚯
好大一块儿肉
枣红色软糯的皮包裹着深褐色卤的定然入味的肉，我的眼睛开始冒出绿光
如果你看过争夺配偶和地盘失败的孤狼遇到残弱猎物时的眼神，大抵你是能从我眼里看到相似的场景的
可惜我那沾满污垢且油腻恶臭的头发挡住了那道光
我踮起脚，大半个身子都俯进了垃圾桶，得意洋洋的掏出那块肉。得益于上海垃圾分类的政策，这块上好的被啃掉了大半瘦肉的羊肉倒也没粘上太多不能吃下肚的零碎。
嗯，馊的
我咋吧咋吧嘴
感受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吃进嘴里的肉，不错不错，又能活一段儿时间
天知道我上一次捡到一块儿面包，那凶神恶煞的大爷追着我撵了三条街，嘴里骂骂咧咧着13点、小赤佬，非说是我偷他面包。我结结实实挨了好顿拳打脚踢，肚子上的淤青到今儿都不散，不过倒也看不见就是了，常年累月的皴早就爬满了我皱巴巴的皮。
“你在吃垃圾？”
我狂咳出声，肥腻的肉糜呛进我的鼻腔，眼泪鼻涕一起飞溅开来。
我缓了好一会儿，心里一边心疼我那好不容易捡来的肉，一边骂这天杀的路人，哪来的神经病吓我这个脏兮兮的乞丐？
我回头准备大骂这个神经病，顺便吓走她，若是能讹上几块钱那就更好了。
“是你啊！”
我愣了
认识我？
怎么会呢
我甚至都不认识我自己
“上次在蛋糕店旁边，有个大爷的面包袋子漏了，你帮忙捡了想还他…我看见了…”
她的声音变得微弱迟疑
“你看错了”
我盯着眼前这个背着斜挎包，穿着粉色大体恤的年轻姑娘，思索着她的目的
她看着我抬起的脸，拽过自己的背包，费劲的掏了掏，掏出一整包心相印，刷刷着连抽了好几张，那动作潇洒的像是古代的侠客拔出腰侧佩戴的双刀，
她把纸巾递到我眼前
“你要不擦擦？”
我戒备的看着她
这姑娘
脑子不太好使
“我这纸干净的，真的！”
她看着我保证到
说完这句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不太好意思的讪笑了一下，
“你呛着挺难受的吧，擦擦”
我拽过她手里的纸，胡乱的抹了一把脸，肉糜和我脸上的污渍一起转移到一秒钟前还洁白的纸巾上，然后被我捏成了团扔向了对面姑娘的脸
看着她瞬间惊愕又灵活躲闪的动作，我乐出了声。我略过这个脑子神经质的姑娘，继续去翻垃圾桶里的食物，可惜刚才吃进嘴里的肉喷了大半。
我往嘴里塞着不知道什么骨头底下翻出来的米饭，一边咂巴着嘴回味刚才的肉，可惜，实在可惜
“那天大爷的面包袋子，是我故意戳烂的”
“他像狗一样冲我电瓶车轮子撒尿”
“我给你打包了一份羊肉，你尝尝”
我常年生锈的脑子缓缓的转了一秒钟
又停下了
“我叫阿猹，你叫什么”
她说。
我略过她的问题，盯着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打包袋，里面是深褐色的羊肉，隔着袋子靠着泔水桶我也依稀能闻到正经食物的香气。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试探着伸出手，她没缩回去，于是我急急扯过她手里的袋子，狼吞虎咽得往嘴里塞滚烫的羊肉，卤汁的浑厚气息弥散在我的口腔，分不清是膻味还是香味，大抵是香味吧，我叹息着原来不馊的食物是这样神奇的味道。
“我没有名字”
我含糊着答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身后响起尖锐的爆鸣声
我在阿猹的脸上看到了慌乱
一个穿着素净的中年女人母鸡护崽般冲进了巷子，急急拽过阿猹刚刚提溜过打包袋的手
“离流浪汉远一点！”
阿猹被拽的踉跄了几步，
她一边回头一边被中年女人拉扯着走远了。
我望了望她们消失的背影，继续回神孜孜不倦的啃着羊骨头。肉类的气息跌跌撞撞的跑入久不见油水的肚腹，我吃的心满意足。
我打开垃圾箱旁边的自来水笼头，咕咚咕咚吞咽了好几口
饱了
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快乐席卷了我
当我醒来时，天已逐渐暗沉，昏暗的弄堂里，高大的垃圾桶旁蜷缩着一双小小的脚。
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看清了那熟悉的身形，那是我自己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地上蜷缩的僵硬的躯体，却直直摸向了虚空
迷茫和混沌开始席卷我的大脑
我短暂的并不幸运的一生开始在我脑子里闪烁而过
我围着我的躯壳悲伤又满足的打转
我竟死的这么安详
可我又死的这么年轻
我盯着自己逐渐冷却僵直的尸体陷入了迷茫
时间回到今天
阳光刺破黑暗跃入巷子，将巷子周围的灵魂烤得滋滋作响，烤的恰好与巷子一墙之隔的医院太平间都突然安静了，那些乱糟糟的横死的灵魂刚刚还在控诉着死神收割生命时的无情和冷酷，此刻均变了哑巴。
我躲在阴暗角落的缝隙里，看着羊肉小馆的服务员推出一个又一个大桶，堵住了巷子口的出路。那顶着一头鸡窝的瘦猴儿般的小伙，清了清睡的迷瞪的嗓子，冲垃圾桶后吐了一口浓痰，正好溅在我躯壳的脚边。
我从缝隙里也啐了他一口。
却只微微在空气里划过一道风
“今天早上还挺凉快”
服务员伸着懒腰嘟囔着回了店里。
我转头的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马路，
眼前突然闯入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
穿着宽松白衬衫的阿猹捡起了昨天我乱丢的纸团，塞进了自己的背包侧兜里。
我笑出了声
这姑娘确实脑子不好使，垃圾就该被丢弃，捡它作甚呢
“人死前接触到的最后一样白色，是灵魂的依托物，那是你转世要用的媒介”
一道苍老的的声音幽幽出现在我耳边
我转头看见了这个只剩骷髅架子的灵魂
它空荡荡的眼洞不知在看向何方
“你需要在日落前钻进媒介，才能脱离六道，不受生生世世肮脏龌蹉之苦”
望着这具在虚空里发出叮铃铃脆响的骨头架子搭就的魂灵，我道了一身谢，穿过它风铃般晃荡的大腿骨，冒着炙烤的风险追了上去。
我像猎犬一样搜寻着阿猹的气息，越过神情麻木的人群怨偶，一路追寻到了一栋高耸的大楼。
楼里的怨气似乎比当时被大爷拳打脚踢时的我还要重千倍万倍。
我的灵魂开始竖起汗毛，未知的恐惧席卷我
我在阴暗又明亮的大厅里飘荡，
“阿猹”
“阿猹”
我试图呼唤阿猹的名字
我穿过一层又一层宽阔又明亮的格子间，
那些格子间漂亮的像巷子旁的停尸房
我看见面带微笑的打工人心底暗沉的怒
我越过剑拔弩张的会议室
我找不到阿猹了
我的灵魂逐渐变得虚弱，
我虚浮的飘荡在阴暗的角落里，
扫视着路过的每一个生灵
耳边突然传来了惊呼声
是阿猹
她砸碎了18楼的窗户，
带着她腰侧的侠客双刀
义无反顾的跳下去了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刺目的光晕弥散在我的眼前
我似乎又能感受到我的躯壳了
阿猹的死相跃入我的灵魂记忆
双目爆裂，残肢扭转
蚁群一边高声尖叫，一边眼中噙泪，拿着手机对着阿猹的躯干心满意足的摄像拍照
我看着同我当初般游荡的阿猹
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魂魄
我大概知道了
阿猹的下一个轮回
大抵是我
我的世界开始安静
我的眼皮终于掀开
高照的日头扎进我的瞳孔
我被这光明惊的一哆嗦
哦
天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