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刷朋友圈,久不发照的爸爸发了两张老屋的照片,门前一辆SUV沾满了泥点,不贵却又张扬,一副得让全世界知道我买了车的气势,车后是一个疾步快走的背影,是邻居家叔叔,这应该就是前些天他在朋友圈里晒的新车。
爸爸没有附文,但我大致也猜到了他回去的原因,最近不是清明家里也没听说家族有什么大聚会,这个时候回去,大概是有人去世了。
果然,是村口的哑巴叔的爸爸死了。
再往下拉朋友圈里的第二组照片,爸爸的镜头对着村口,逆着光黑压压一小片,几个穿丧服的人格外显眼。他们手里拿着香烛或者什么,围成一圈。
一旁的墙脚下坐着几个人,照片太远看不清人脸,恍惚觉得那墙脚下坐着的其中一个就是哑巴叔的爸爸。
那是他最爱坐的位置。我小的时候,村庄还没有那么萧条,村里五十来个人除了几个年轻的叔叔,其他全都在家。在我记忆中的好几十年,村庄里只有人张灯结彩娶亲生子,没有谁家唢呐哀乐声声张罗丧事。
那时候,算上邻村的叔叔,一年中有个四五个新郎是常有的事,一夏天嘴里的糖都不停。主妇们也因此学会了用红鸡蛋腌咸鸡蛋。那时的阳光也好,微风也清新,村里谁家的厨房间晾谷场总有爽朗的笑声和私语切切。生命在阳光和清风中发芽生长。
我总是愉快地含着糖从他老屋前奔跑而过。看他把锄头放一边悠闲地抽烟袋。笑着望向我:哪里来的糖,舍不舍得给我吃一颗呀。我吃吃地笑,给他了一颗。他又笑,气量这么大呀,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自己吃吧。
我又笑着跑开。
其实他家也有两个叔叔,一个叔叔年纪稍小,远不到结婚生子的年纪,一个叔叔却也该娶亲了,奈何确实个哑巴。说是哑巴,其实是聋子,因为听不见人说话,所以没法教他说话,他见了人见了事总咿咿呀呀地比划,所以村里里管他叫哑佬。
哑巴叔虽然不会说话,但人也英俊,力气也好,早些时候也有人愿意嫁他,但可能因为自己哑巴的原因他格外敏感,总嫌对方不好看,婚事一直耽搁。
哑巴叔的爸爸也急,托人上外地给说了好几门亲,但是看上哑巴叔的他看不上,他看上的人家又不愿意。一次甚至有个面容姣好的外地女孩答应过来,却在他家住了几天之后,逃回了家。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说的关于他家的事。后来我跟随父母进城上学,一年回家一次。那时车还只能开到村口,我们一行人大小包领着抱着东西回家,路过他家门前,哑巴叔的爸爸就坐在那墙脚抽烟。
见了我们也不打招呼,等我们向他问好,他这才笑眯眯地说,回来啦。冬日阳光很暖,照在他家窗台上,一根稻草一粒石子在此刻都仿佛有了禅意。我向前眺望,远处就是迎接我们的爷爷奶奶。
我爷爷去世那年我上高二,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村里人都来帮忙了,准备丧礼仪式,准备筵席菜品,除了红和白的颜色不同,这和村里办过的结婚喜事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包括那些因此事而见面的亲戚朋友脸上的笑容。我说不出什么感觉来,处于中二时期的我,觉得那是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的仪式。我不喜欢这样。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无法和爷爷告别,总会在梦里梦见他,我没有悲恸也没有抑制不住的眼泪,就这样淡淡地想着他,想他以前说的话,想他以前做的事。想消失是怎么一回事。
爷爷是在春节里去世的,办完丧事后又赶上上班的时间,我们组团离开了老家,路过村口,哑巴叔的爸爸在那晒太阳。失去爸爸的叔叔唤了他一声叔,说,以后就我妈一个人在家了,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还希望您能搭把手啊。
哑巴叔的爸爸大概第一次听到我叔叔这么认真而又情真意切地请求他,他也有些尴尬,说,我也老了,能帮上什么忙呀。
那一刻我相信就是局外人的他,也不太能接受一起生活劳作了几十年的伙伴去世消失的事情吧。
也就是从那年起,村里接二连三有人去世。这就是小村庄的代际,当年扎堆结婚的年轻人的父母都老了,都到了该走的年纪。
等到我奶奶去世的那年,村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因为村里人的情谊,大家都回来帮忙了。那年我研一,丧礼依旧如六年前我爷爷走时那般。我跟几个至亲在灵房守灵,外面叽叽呀呀,丧乐一声比一声沉重。
我坐在里面思绪万千,我操劳一生的奶奶,此刻你终于毫无病痛地去了,不知是不是有彼岸,如果有的话,此岸对于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除了这五个带着你痕迹的子女,你一生劳作,又在田间地头留下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你终于是要化为一抔黄土回归山间了,可一生只喝过村头溪里的水,吃过自家地里作物的你,何尝又不是村子的一部分呢?
或许你将成为那山间的小花,山谷里的风。
我终于接受了奶奶的去世,尽管那个再也没有主人的家里全都是她的影子。
哑巴叔爸爸的一间房子和给奶奶设灵堂的房子挨着,就在我们给奶奶守灵的那几个晚上,他一直在那个屋子里睡着。跟其他人谈死就色变的神情不同,也许近几年来他看着村里老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村里人越来越少,他已经很淡定了。
帮忙半完奶奶丧事的第二天,他又下地干活了。
后来我们回城,老家除了清明,也极少再回去。
我后来在外上学在外工作,只在一年过年前夕和妈妈回家祭拜时回过老家,那年回家,没见哑巴叔的爸爸在墙脚坐着。我们匆匆祭拜完就回城了,走之前,也没见到他。
再一次听说他,就是前天了。
他算不上是我至亲至爱的人,甚至连亲戚也算不上。我们的祖先和到我为止的这一辈人共同地在一个村庄生活过。喝一个地方的水,犁一个地方的田。或许他和我的爷爷奶奶还有过吵了又和好的架,又或者我们两家之间有过提了但又没有实现的亲事。
但现在这一切都按下暂停键了。他家的后人和我家的后人都融化在茫茫都市中。也许只有走到村里,才敢相认。
听我爸说,现在村里还剩两个老人,其中一个老人也说等过完年就要住城里的儿子家。
我又想起那个现在跟着他弟弟在城里打工的还未娶亲的哑巴叔。不知下次见他是几时。
关于生,我们曾那样喜悦期待。也曾那样灰心丧气。命里多的是我们无处安放的恐惧,纠结,绝望,失落。
而关于死,我们却从未好好地对待。我们接受自己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物品,一段又一段的情感。从不知在他们该离去该被放弃的时候我们要怎样处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大概是我想到最好的方式了。
就像我们村庄,先人从闹市区带着妻儿筚路蓝缕,问这片山,问这条水,要得了一食一水,要得了生生不息。
多年之后,子孙走散回归闹市,而这片山水,在包裹了这几位老人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如它上万年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