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结是一种经常隐匿的、以特定情调或痛苦为特征的心理内容的集合物。”
——荣格
失恋的女性小小(化名),三十岁,痛苦难忍,却有口难言,刚分手后不久,前男友转身就找了同村的另一个姑娘结婚了。小小不断腹黑,期盼前男友会为这一行为感到后悔。
在催眠状态下进行“意象对话+格式塔”模拟情境,对前男友进行最后的道别仪式,小小能清楚看到对方并且在倾诉心里痛苦的时候,哑然失声,悲伤哭泣。收效明显,但考虑到小小在重复的恋情中,似乎在重复着过往轮回的创痛,遂在大约第五次治疗时,应用“草地”技术进行人格完善和深入梳理。
草地技术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子人格,小小在草地上看到前来造访的有一对年长的夫妻,几只动物,包括一只大公鸡,这些均是小小“自己”的一部分,让她邀请他们一起回到精神家园的住处做客。在带领他们走的时候,唯有公鸡不行。
“它带不走啊,它总会回到家里,它爸爸妈妈会留下它,”小小肯定的说,“带不走的呀,商量也不行,它家里有一只黑色的笼子,它每天总要回到笼子里。”
我让小小看着大公鸡,进行提问引导,看它像现实里的什么人。
“大公鸡仪表美丽,但是神色黯然,垂头耷耳,它喜欢外出觅食,喜欢看别人欢乐玩耍,但是自己融入不了,好可怜,想抱抱它,嗯,摸摸它了,它像是……我的前男友?!他总是被父母管着,摆脱不了家里的束缚。”
我提示这里出现的每个生物都是她的子人格。
人都是因为喜欢自己“本自具足”的某一个样子的自己,才会在现实的人潮人海里看见类似自己这样的人。她觉得喜欢现实里的“前男友”,特别有共鸣,可怜他,爱护他,其实也是在爱怜自己,疼惜同样的自己。只是平时看不到自心,或者排斥着这样的自己,心头被蒙蔽,也叫灯下黑,转而向外苦苦寻找。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那西斯在林中的湖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误以为是水中的神仙,竟然爱上了自己。他想伸手去拥抱水中的情人,但当他的手一触到水面,那影子便悄然不见了。
“不可能,我不可能像他啊,他太懦弱了!(前男友因为母命难违而放弃了小小)”
我引导她先关注一个更重要的事物:“你看看那只笼子,有什么感受,能想到任何场景或者任何人吗?”
小小认真感受着,感到笼子黑黢黢的,冰冷,却无论如何无法想起笼子是怎么来的,想不到任何人和事(以至于在咨询结束后,小小总是能感觉到或者梦到这只黑笼子出现)。
这个笼子特别重要,我推测是她轮回掉坑的一个因素。心理障碍产生过程的第一步是在早年的创伤体验下产生消极的意象(图像)。也就是感到消极时,内心会形成一个消极图像,象征着当时Ta的内心感受和Ta对这个遭遇的认识,是潜意识的基本认知图式。
就像耳熟能详的诗文一样,丧母丧偶的被贬到穷乡僻野的柳宗元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来表达当时他实际的心理感受,处境的象征。羁旅之愁的李商隐则在感慨“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由于心理障碍产生的第一步常常是在生命早期,那时人未形成完整的逻辑思辨体系,形象思维占据主要地位,所以创伤引起的是当时的主要认知系统——形象、图像的异常。例如小孩子常把严厉的亲人梦见成可怕的妖魔鬼怪,人对待情绪的经验不会像科学家那样精确论述,而是用情绪的图像去描绘表达。
同时,这些画面不是散乱无序地堆在心中,而会自发组织成为一团结构,也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情结”。情结有积极的有负面的,往往有一个基本主题,与这个主题有关的各种心理内容会自发集合到一起,就像现在人说的网络云,或者像地下堆积的由树木形成的随时准备点燃的木炭。 一旦人在生活经历中触动了其中一个内容,其他内容也会被激活。就像隐隐伤痛的李商隐在未来还是会“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而吊古伤今的崔颢总是念念不忘“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 ”。
人们对于核心的消极意象往往是没有意识的,因为它存在于潜意识中,并且时时对个体产生影响。比如有些人会多次做同样的梦,在梦中常常出现同样的主题、人物或者相似的困境(常见的有考试、赶车的焦虑),这些梦反映的就是概括性的心理意象。核心的负面情结在无形中会成为人不自知而戴上的有色眼镜,或者形成偏执的执念枷锁,造成恶性因果循环。
我专门抽出一次治疗帮助小小寻找这只笼子的来源。稍稍加深催眠深度,进行散布式重复的间接诱导,小小再次看见这只长方形的笼子了,呈网格状,让她想起的场景是一个韩国电影《那小子真帅》里女主角低头捡东西时,头被面前的一张铁网的空隙卡住了。
小小边想边说:“男主角发现时,感到无可奈何,有点不耐烦,但是又觉得女主角很可爱……”
我引导她先不用理会电影故事的发展,当女主角被这样卡住时,想象一下这个套住脖子的笼子代表什么?
小小如实的感受,缓缓说出来几个字:“代表着上天故意的安排。”
“ ‘上天故意的安排’能让你回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什么事吗?”
小小回想起了很多往事,包括十岁时同班的一个女生因为嫉妒小小,而带着班上大部分同学出去玩了(“看别人欢乐玩耍”),唯独抛下小小(“自己融入不了”),但是这个女生在外面掉进了大坑里,鞋子里漏进去的都是水。又想起六岁时在路上被一个男生不明原因地嘲笑,说着很多难听的话,但是他自己摔倒在泥地里,却又就着边上水洼里的积水洗着屁股上的泥。回想起这两件事时,小小都开心的大笑起来。
我想起小小之前说的,现在对分手后离她而去的人,会有种腹黑的想法,她觉得他们得意不了多久,会感觉到后悔的。
小小接二连三的回想到很多事,包括小学小学一次放学时看到了卖糖葫芦的人(“外出觅食”),特别想吃,交代他留在原地不要走,等到自己回家拿到钱时再过来时,人却已经走了;五岁时爸爸在路上给了她零花钱,让她去买好吃的,等她买到了糖果回来找爸爸时,爸爸已经出了远门,那时弟弟生重病,爸妈为了给弟弟治病,把她留在了奶奶家里寄宿,买来的糖果一点都不好吃;她最喜欢的一本书是红楼梦,印象最深的场景是林黛玉丧父后来到贾府(“仪表美丽但是神色黯然”),满园旁观者或许各持私心,只有史老太君心疼懂得黛玉的苦楚,这样的情节总让小小见之落泪,类似的还有三毛、萧红那类女性乖张的与众不同的宿命。
诸如此类历历在目的事件,让小小深刻体会到了愤怒、委屈、伤心、无奈等情绪,事件有着共同的相似点是:被嫌弃的分离。因为在幼年时期无法解读痛苦的情绪和进行正确的归因,小小在潜意识里会觉得自己是遭人“嫌弃”的——爸爸妈妈离开我,因为我不是男孩子,即使有了我也还要生出弟弟,为了照顾弟弟而抛弃我——自我价值感极低,有较深的自卑情结。在童年之后形成客观的逻辑思维体系后,理解了环境里的重男轻女、父母不得不照顾弟弟的苦衷,小小选择了回避直面痛苦(“懦弱”),在寄人篱下时感慨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客观因素造成——就像“老天故意安排的”一样让人无可奈何。
所以黑色的笼子,代表着认定自己会遭人嫌弃、遗弃,是小小一直困住自己的,对自己低价值感的“客观”评价,冰凉入骨的自我否定,也是幼年时期经历的每一次与分离有关的创伤性核心情结。它阻断了迈向亲密关系的初心动力,总会让她在潜意识里觉得恋爱中容易被男方或者对方父母嫌弃,与其主动改善恋爱关系,不如及早回避分手的痛苦,因为这种被否定的痛苦无法直面和忍受,所以不断搜集关系难以为继的证据,“自证”爱情的完蛋,早早躲回家里不会遭人遗弃的亲人关系中舔舐心灵的创口。
这就是小小消极的“客观”而“宿命”的心想事成,恋爱中轮回掉坑的枷锁——囚徒困境。
外科医生为一个化脓的伤口换药时知道,必须直面创痛,深度清洁,首先让最深处的创伤愈合,由深及浅长合,而不能让表层先长好、深处却还在感染,那样永远没法愈合。下一步心理治疗亦是如此,针对囚笼是淡化它,不是找个东西掩盖它或者转移注意力,更不是妄加转换、升华,例如曾经因为暴力而抑郁的德国人却因为在纳粹时期的种族仇杀中感到快乐,这并非心灵的逍遥游,而且愈加堕入深渊。
好在目前进行的疗愈,已经让小小着实放下了失恋的痛楚,看见并消退了黑笼,形成积极的循环,平静地迎接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