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家中。并无所遁藏。

图片来自网络

天未亮的时候,我突然醒了,感到不安和恐惧,在家中。

我想到爷爷的呼吸,一声,一声。

他在重症监护室,从口里插进一根大手指粗细的塑料管,一条长长的白色纱布,前面打一个结,又绕到颈后打一个结,用以固定。妈妈说这是气管。从爷爷摔倒,躺在床上,第一天没有意识,我们用棉棒蘸水为他润口腔,担心他因为口干而不适,再到今天,谈论不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知道,这真的是管道,我站在病床边,听到爷爷的呼吸和咳嗽声,很空,像是,他站在巨大而深远的下水管道里呼吸,而我在另一边,听。

听,听啊,约伯唱,“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身如花,又被摧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2014年11月,家禾得肺炎住院,晚上我下来,在云大医院一号综合楼的前面,看见一群家属,追围着一张移动的床,床上躺着一个老人。再往前一点就有灯光了,可是灯光,也好像只照着,各种透明的管子。我看的时候,心里一阵害怕,我并不同情他们,我还无暇同情他们,我知道,我也会有这样在后面追的经历,只是不知道,具体的场景是什么。

爷爷从重症监护室转到六楼去做手术的时候,我知道了。我看到: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妹妹,都追围着这张可以移动的床,我的丈夫在前提着呼吸机,它的外壳,原来是由银色金属和橘色塑料构成。

白色床单的一边,垂在空中,另一边盖着爷爷的脸,担心有风。

原来,今天帮忙的人,医院里的一个保安大哥,是我童年一起长大的玩伴,他认出了我,转头向我笑了笑。

原来,今天走的路,是我小时候,无数次玩过的地方。

我的妈妈,就在这家医院工作,我读初二的时候我们搬的家,在此之前,我们一直住在医院里两棵大柳树后面的旧房子里。我无数次在这里和小伙伴玩,这是怎样的一段路啊!没有一级台阶,全是缓缓的坡!我们跑上跑下,追逐嬉戏,又或者,捉迷藏!还有一次过年,我发热了,又闹着要看远处广场放烟花,我爸一着急,连我带被子背在背上,一气儿跑到五楼,让我从楼墙上镂空的洞,往外看。我记不得那时的烟花了,我爸说他跑得满头是汗,我也记不得了。我只是觉得惊讶,我一直不知道,原来六楼,现在是手术室。

“你想花一幅工笔画”,我的丈夫笑着说,当我把我写的诗拿给他看的时候。这首诗的名字叫做《家珩会坐了》。家珩是我们的小女儿,她9个多月了,坐的时候,身子往前倾,这让她看起来,像可爱的小动物。她穿着橘色的上衣,这是姐姐穿小的衣服,胸前有只小狗。她笑啊笑。突然,姐姐从右面冲过来,一把把她推翻,抢走了她从地上捡到的口哨。姐姐也不过两岁多,裤子穿到一半,还在膝盖边,就忙着过来抢东西。“你推她干什么玩意儿?”奶奶追来扶起正在哼哼的家珩,转身要打姐姐,手伸过去,不过是帮姐姐提了裤子。家珩没有坐稳,往旁边一翻,又倒了,奶奶忙又丢下,裤子还没有提上,呜呜吹口哨的姐姐,转身扶妹妹。

是的,我尽力在画画,一笔一笔。因为,凡是入画的,都是在时间里流动的。因为,家珩会坐的时候,爷爷已经失去或者遗忘“会坐了”。

爷爷是我们家,唯一一个还在用旧式日历的人,他每天有两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一个是看新闻联播,一个是走到城郊看日落。每天的日落,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重症监护室里的灯,24小时,连24小时,都是开着的,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各种仪器和医生忙乱的声音。爷爷醒来以后,有一天,妹妹拿表给他看,他盯着表盘上的日期和时刻,看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为什么感到恐惧,因为我两次走,同一条路,因为我两边看,生命的日期和时刻。

“现在,如果我还继续活下去,我知道龙钟老态就是不可避免的:目力变坏了;听觉减弱了;学习也越来越困难了;而且学过的东西也记不住了。当我感觉到自己精力不逮而怨天尤人的时候,怎么还能说我是在幸福地生活着呢?”苏格拉底选择死亡时,这样说。

是的,我是最恐惧的一个人,因为我是知道已拥有,会失去的人,我们终将会失去,看清楚今天日期的目力,伸出来抚亲人脸的力量,和走到城郊的灵便的双腿。我们终将会失去时间,精力和自由。我们会永远失去,在这个世界上,呼吸和作为的机会。

你以为,“如何度过我的一生”,“如何追寻我生命的意义”,“我该怎样去爱和被爱”不是全世界最重要,最紧迫,最具体的事情吗?你以为,这些问题不值得,将我们惊醒吗?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我们在家中。并无所遁藏。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163评论 6 49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301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089评论 0 352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093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110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079评论 1 29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05评论 3 41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840评论 0 27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278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497评论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667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394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980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28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796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649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548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还在画?"——吱呀一声,男子推门而入。 "嗯,给苏家小姐的扇面。这小娘子昨日去了郊外踏青,约么是看到了桃园里...
    雪梨啊甜阅读 923评论 0 0
  • 《人生的意义,只剩下和你两鬓斑白》 1. 久久不能入睡,夜晚,安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除了手机屏的亮度,可能,也...
    影燚阅读 1,110评论 0 1
  •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齐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西子,就是饮誉百代,人见人爱,名列四...
    北池鱼阅读 994评论 6 10
  • 大家好!我的网名叫铿锵玫瑰,铿锵意为坚强、独立自信;玫瑰意为美丽、感性、温柔。铿锵玫瑰是两者完美的结合,代表...
    铿锵玫瑰999阅读 1,563评论 2 8
  • 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似乎每天都在进行,但好像每一次的思考到最后都是无疾而终,给自己的借口就是“不确定性”和“身不由...
    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阅读 151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