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在树底下被惊醒的时候,雨已经淋遍了山林。
我在明媚的阳光里躺下去,在阳光暗下去雨水尚未来临的间隙中做了一个久远的梦。梦里是开花的板栗树和许多正在采蜜的蜜蜂。我听得见它们在枝头的嗡嗡声,可仰头看时却一只也没看到。树叶太浓密,遮住了我梦里的光。
睁开眼后,头顶是高大的香椿树。在这个季节里只有所剩不多的叶子在抵挡着雨水的冲击,有几片跟着雨滴落下来,落入了深深的草丛里,发出了像是画眉鸟跳跃在草尖上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这些声音里飘了出去。
有人在不远的地里烧着火,烟在雨里盘旋着,是深蓝色吧,抑或是青蓝色。烟后面是青色的山,在低垂的云里连绵着。烧火的人在地里大喊了一声,可能是他的声音惊扰了烟,那些飘向山后面的烟便顺着声音朝我压了过来。我站起来伸出手想接住那些飘来的烟气,可一时又分不清哪些是烟哪些是云。
我的手掌里能握得住炊烟,却握不住云。可能是云多了几分仙气,总是离我很远。也可能是我的眼睛穿透了云,云便似乎离我很远。倒是烟可以任由我创造出来,我看着它从身边飘起,伸出手便可以抓几缕握在掌中。
我想对着那烧火人所在的方向大声喊回去,可又怕惊扰了飘过来的烟与云。我喜欢隔着山飘过来的烟云更胜于从那里传来的回声,尽管有时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见过一棵开满白色小花的树,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那是一个阴郁的午后,我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向着相思鸟鸣叫的方向看去,然后就看到了那棵开满花的树在满山绿色里摇曳着。我甚至闻到了花朵散发出来的香气,听到了花瓣窸窸窣窣掉落的声音,在那个寂静的午后。
就在我看着花朵发呆时,我忽然听到了有人呼喊的声音。我知道他就站在花树的另一边,因为那棵白色的花树刚好遮住了他的身影。我张了张嘴,最终却忍住没有回应,因为我怕我们同时呼喊的声音会抖落满树的白色花朵。在没有阳光的午后,这些声音像是一直飘荡着,去了很远。
雨从远处来,在我的头顶停留了很久,像是要把香椿树剩余的叶子都打出窟窿,把我衣服上还干燥的地方全都打湿。可大雨过后,对面的烟更浓了,在青色的山里聚成黛青色,向更远的地方飘去。
烟的后面有一间白色的小房子,几棵很高大的核桃树,对着我的那面墙的墙角堆着柴,有狗吠声,听不到鸡鸣。
雨虽然已经走远,但那些挂在树枝上的雨滴,还在滴滴哒哒地掉落着,在吹遍山林的秋风里,在我眼前摇摆着的山野中。
我在雨后的秋风里打了一个寒颤,惊掉了几片香椿树叶。香椿树后面那片绿色的茶林,在秋天里还发着新芽。这片茶树已经不知道种了多少年了,从我记事起就有,是很多人家共有的。每一家分到的应该不会超过五棵。
我又记起早以前晒干后挂在房梁上的茶叶,装在一个很简单的袋子或者是竹筒里,烟熏后再泡开就会有很浓的烟火味。直到今天我时不时地还会遇到一些老人,他们总会问我有没有那种带烟熏味的茶。
可能是很多人都在寻找着自己初尝某样东西时被惊艳的那个味道,记忆虽然遥远,却一直萦绕在心头。可如今这种烟熏味的茶真的已经不好找了,像是那些远去的炊烟。被烟熏黑了的房梁也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
但只要那些茶树与那些山还在,一切就都有可能。我有时又会这样想。
雨坠在那些绿色的茶叶上,有画眉鸟飞来时,雨滴便纷纷落进了地里,在我遥望的山里发出了经久不息的声音。
那时人几家,那时人家的几棵茶树,都有白云萦绕着,在我对面有烟被惊扰过来的地方。
雨滴也走远了,连断断续续的滴答声也消失在山林里。偶尔有一滴积攒了很久才落下来,像是要击穿堆积在大地上的落叶直入土壤,甚至惊飞了那群在茶树间欢呼雀跃的画眉。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我像是可以听到那蓝色的缠绕在森林上的声音,穿过几片宽大的被虫咬了洞的叶子,穿过了那片摇曳着的丛林,最后停留在了离我不远处。
如同那个很遥远的午后,一树白色的花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