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凶

                    作者:离九思 骑马的张果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防盗门半掩着,八成是老婆罗双下楼取包裹或丢垃圾,大大咧咧又忘记关门了。他径直走进厨房,餐台上照例放着两瓶IPA,一种投很多啤酒花的啤酒,入口浓烈伴涩。这是他喜欢的口味。其中一瓶已被起开,他咕咚咕咚灌下去,却像灌了一肚子凉水,寡淡无味。

衣服上的血迹已干涸,呈现一种诡异的暗褐色。他有些讶异,嫌疑人王有利瘦削的身体里藏着一股子狠劲儿,他从后面扑过去,扑了两次都被挣脱,第三次他锁住对方脖子,想把他从后面撂倒,这人却像抓根土里的一截树桩,怎么掰也掰不动。正僵持着,对方袖子里的弹簧刀蓦地从外侧捅过来,让他腰上见了红。他苦笑,这两年调到市局刑警支队,天天蹲点审案子,身子越来越松,按说这蝉联两次市公安散打冠军的身手不至于。

好歹把这孙子铐在了绿化带的栏杆上,他喘着粗气坐在地上等队友。王有利歪头呸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目光狠戾地看过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狠戾里揉着抹嘲弄的笑,弄得他心里不爽。他站起来想给他几拳头,但忍住了,他有段日子不打犯人了。

刚入职那几年,在镇派出所跟着副所长老李混,晚上喝酒回来,老李让他上楼把监控关了,自己去审讯室。他在楼上看着老李脱下警服,蒙住嫌犯的头,一拳一拳招呼下去,老李打人有分寸,头上给几拳,朝肋叉子给几拳,然后用警卫室粘了水的橡胶棒,拇指粗细,一棍子一棍子抽下去,抽的地方不留一点淤紫。打累了,在犯人脸前头支一架照灯,叫他下来做笔录。

就因为爱打犯人,老李被投诉了好几次,干了十年的派出所副所长没提上去。乡镇的派出所少有大案,不外乎几个惯偷、流氓,一些寻隙滋事的小混混。他一直不懂为什么老李总喜欢揍他们,揍来揍去,这些人见到老李就发怵,不见收敛,反而流窜到其他乡镇继续作案。后来跟所里人聊闲,说起老李打犯人,根儿上跟他老婆有关。

老李年轻的时候出任务,跨县去追一个惯犯,在外面呆了一个月,这期间家里遭了贼,怀着二胎的老婆光顾着她那些嫁妆和结婚首饰,死命抱着不肯给,小偷急了,抢夺中把她推倒踹了几脚,孩子流产了。回来后,老李带上所里的几个兄弟去邻镇逮到了人,那小偷见这阵仗翻墙要跑,老李把他从墙头拽下来,半大的砖头朝着对方就招呼上去。老李从此背上个重处分,困在基层再也上不去,脾气越发暴躁起来。醉酒时候常常红着眼嘟哝,可惜了,七个月的孩子,比伸直的巴掌大一些,男孩。

老李这事儿跟他和罗双提过不止一次,他和罗双结婚后,老李来家吃过几次饭,酒过三巡后,这些话反反复复说。两人这时候都不搭腔,只好酒好肉伺候着,让他尽情发泄。

老李其实不仅仅是他俩的媒人,还是罗双的娘舅。老李刚给他提这事儿的时候,他并不太上心。但甫一接触,就陷进去了。罗双外外表柔柔弱弱,美貌与IQ兼具,是他中意的那一款,只有一点不好,脾气急,还倔。

当时他在派出所已经干了两年,跟师父老李耳濡目染,做事不拖泥带水,直来直去,该拼命时候决不含糊,这种不懂得妥协的性格遇上罗双的倔强,就像针尖对麦芒,成为两人婚姻中磕磕碰碰的伏笔。

穿着居家服的罗双推门进来,手里捏着太康药房的专用塑料袋。这家药店就在楼下不远的转角处,是周边居民日常解决头痛脑热的拿药点。他看她径直走进卫生间,关上门。隔一阵,门打开了,她手里攥着一根塑料棒,盯着洗漱的镜子,红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他想凑过去看。猛然想起自己一身血污,怕吓着她,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泡到盥洗间的盆子里。洗衣粉在热水里化开,起了一层细腻的泡沫。他远远地搭话,“老婆,你知道吗,我常常想起老李,喔,咱老舅。”他试搓着盆里的衣服,那些血渍粘在上面怎么也洗不掉。

“他后面这几年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喝醉了就唠叨那些陈麻烂谷子的事儿,说他打犯人,打老婆,说他这些年就问他老婆一件事儿,你怎么就这么蠢,钱能带进棺材去?我老李家的根儿就毁你手上了,冲着这迷瞪劲儿,就该挨揍。可他老婆也憋屈啊,后来受不住打,他老婆扔下他和闺女跑了。你说当年要是这孩子能生下来多好,生下来,是不是老李就是另一副模样?”

罗双不说话,把塑料棒放在卫生间的镜架上,进了厨房,没搭理他。

搓了五分钟,血渍还是没有搓掉,他决定不再和这件衣服较劲儿。坐回沙发上,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打开电视,体育频道在播西甲,皇马踢黄色潜水艇,他自顾自地笑了,“我那时候也不理解老李,就像不理解为什么以前我爸总揍我一样,到了这会儿,觉得也正常,人到中年,糟心事儿一大堆,谁也打不了,恨不能打自己两拳。”

罗双从厨房走出来,端过一碗面,放在桌子上,说吃吧吃吧。

他明显感到罗双今天的情绪不对,她的长发胡乱抓了个啾啾,眼睛红肿,明显哭过。他问她怎么哭了?话一脱嘴发现是废话。头几年俩人因为他的工作一直吵,她希望他打申请调到办公室,这样起码不用经常招呼不打就消失,也不用每天都加班到深夜,一年有三百天见不到人。对于这个家来说,他十有八九都缺位。交电费、换灯泡、修马桶、通下水道....甚至老岳父生病住院时,他也因为出差在外没到场。他知道亏欠这个家,亏欠她。但他就想留在一线办案,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愿望之一。总之俩人都不妥协,吵来吵去,吵乏了,每一件美好或者不美好的琐碎,都沦为情绪的刺,扎进彼此心里。

她不理他,从书柜里翻出一本相册,坐在沙发上捧着看。相册里是结婚后俩人存的照片,没多少,大多是他的独照,这几年办案子,到一个地儿得空了,拍几张照片发给她,算是报平安。寥寥几张合照,除了结婚照,就是碰巧他在家一起过的两人生日的随手拍。后来罗双把这些照片洗出来,他当时取笑说现在都是电子相册,洗照片有什么用。她说能看到的总不如能摸到的踏实。他知道她话里有话,怕她借题发挥,就不争辩了。

罗双一张张翻过去,每一页都看得很认真,他端起面碗来,面有点逑了,用筷子把上面的酱汁拌开,他每次都抱怨她做的肉酱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或者应该放点糖,这样增鲜。其实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他就是想从这些细节里挑刺,找出一点他在她心里的存在价值。

吃了两口,大概是过了冷水,面凉了,咬到嘴里没了劲道,软烂成一团。他放下面碗说你去睡吧,我看完这场比赛也去睡了,明天我调个年假,最近这个案子也告一段落了。

她不说话,捧着相册中的一张照片傻笑,他从沙发后面看过去,那张照片有点年头了,是他们刚认识时候俩人照的。按老李的说法,耍朋友嘴和行动都得跟上,他领会了其中深意,只要有时间,就和罗双腻在一块儿。老李说现在我算你领导还是你长辈?说完坏笑的分给他一根烟,他点上,说了声都行啊。

照片上俩人头挨头在一个瓜摊上,挤眉弄眼笑成一团。那时他被抽调去另一个乡镇蹲老赖,穿着便衣在人家门口附近的瓜摊边蹲了半个月。周末,罗双来探班,和他一起在这西瓜摊上选西瓜,摊主忍不住问,你们是警察吧,派出所的?他笑着说,老乡你别乱猜,派出所就在对面,你见过我俩?摊主摇摇头。他说你别瞎寻思,我是讨债的。摊主问讨谁的债,张力的?他皱了皱眉,没搭话。

摊主咧嘴笑笑,说这大道上人来人往的,开始那几天,你每个过路人都扫几眼,后来大概是疲了,没刚开始那个大海捞针的劲儿了,但张力媳妇从我摊前过的时候,你这面部神情就像那猫盯耗子似的,要说不是因为张力的事儿我也不信。

他给摊主递上一根烟,笑着说老乡你的眼力见真好。摊主得意地说,我在这干了这么多年买卖,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其实啊,你们这么待下去,我觉得也抓不着张力,你想我都看出来了,那张力的婆娘能看不出来,再说,哪个欠人钱的敢白天光明正大的从村大道走回来,你上午八点来,下午五点走,跟上班似的,再呆一个月也没用。

罗双侧过头极力忍住笑,再转回脸来时,一本正经转了个话题,老板你的瓜甜不?来一个。他随手抱起一个瓜递给摊主过秤,罗双说你不会挑,我来。于是挨个瓜敲一敲,鼻子凑在瓜屁股上一通闻。摊主竖起大拇指说姑娘你懂瓜,罗双脸一扬,指着一个半大的西瓜傲娇地说,那是,这好瓜不光敲着脆生,瓜屁股上还冒着一股子熟透的瓜香味儿。

摊主将瓜切成两半,通红的汁水顺着刀刃流到案板上。罗双上前抱起一半给他,然后自己抱着半个,问老板借了两把勺子。俩人就这么一人抱着半个瓜,蹲在地上拿勺子吃着。罗双眼见着他的瓜见底了,把瓜皮一把扣到他嘴上,糊了他一脸,他手没闲着,反手抓起她的下巴作势要亲吻,就这一幕,被走过来巡查的老李抓拍下来了。

看着照片,她嘴角弯起来,他也想笑,余光扫到她的泪从笑着的嘴角滚落下来。他呆住了,想安慰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明白,这些年婚姻中的拌嘴吵架,不过是特定环境触发的应激反应而已,她的恐惧和忧心他都懂,那些无法预知的危险,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决绝,都成为她的心结。他爱她,而她也爱他,这点毋庸置疑。

自从调到市局刑警支队后,他习惯了昼伏夜出,生物钟也变得混乱,有时候要熬到三四点才上床,睡眠很轻,每天两三个钟头,梦很多,零零碎碎都是些过去和现在的案子。

三天前,市公安局接到群众举报,说一个疑似通缉犯王有利的人在南苑小区出没。他和同事赶到小区门口的一家超市。老板说那人来这买过两次烟,白将。他问人长得什么样子,老板说戴着顶棒球帽,瘦高个,穿了一件黑色T恤,腿好像受过伤,走路的时候左腿拖着右腿走。老板口中描述的样貌,与王有利很接近。

老板说这人在小区门口出没几天了,来了话不多,买完烟就走,有时候会去小区门口对面的鸿运宾馆。他也跟老板要了盒白将,抽出一根点着,以前老李喜欢这烟,便宜劲儿大,能一口过肺窜到后脑,老李夜班的时候,喝完酒,一根接着一根。

老李出事儿那天,也是刚抽完一包白将。然后对他说,我有点事出去一趟,回来给你带一包,可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他赶到现场时,看到老李那辆银色捷达已经撞变了形,人挤在车厢里,需要把车框切开才能把人抬出来。老李脸色苍白,看见他却一脸镇定。还问他有烟吗,来一根解解疼,他递给他一根点上,老李的左手从破了的侧玻璃伸出来。他问老李伤哪儿了,老李说不知道,哪儿都疼,又感觉哪儿都不疼。他后来想可能是酒精麻痹神经的效果,老李那天喝了一斤半白的。

刚抽第二根烟,人就不行了。血从车门缝里淌出来,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了心跳,右边大腿骨折,肋骨的骨折横断面插进了脊椎,从后面破皮而出,肝和脾也都撞裂了。

他记得老李出事前,一直在暗中跟踪一个叫王有利的人。

两年前,市局通知老李去配合调查一桩割喉案,因为死者是老李的老婆,但实际上是他前妻。那时候老李和他老婆已经离婚几年,但考虑到女儿小,这事两人都没对外说。他前妻被人杀死在市区一处出租屋内,法医的结论是被人用美工刀或手术刀片干净利索地割断了咽喉。从没有打斗痕迹的现场看,应该是熟人所为。

市局的专案组经过初步摸排后,将审讯重点放在与他前妻同居的男人身上。老李有自己的想法,觉得出租屋的房东嫌疑更大。房东叫王有利,高挑瘦削,长着一张纵欲过度的脸, 黑眼圈绕在小眼睛四周,脸色发白,嘴唇也发白。老李对这张脸十分厌恶,偷偷把人羁押到镇派出所私审,可能是打急眼了,王有利也发了狠,咬住了老李的手,食指硬生生被咬下一节来。这事儿当时闹得挺大,正好碰到全省政法系统巡视,老李因严重职务违法受到重处分,免了副所长的职务。王有利因杀人的证据与动机不足,疑罪从无,但由于袭警,被叛了两年。

这两年中,割喉案并没有实质性进展。他天天追着这个案子的进度,市公安局和区法院都被他闹得头大。当年他打老婆有多狠,现在想为她惩凶的想法就有多烈。王有利这时还没有被列为连环杀人嫌疑犯,除了袭警的前科,似乎没有更多的关注点。

但老李不这么认为,王有利放出来后,他就四处跟踪这孙子。在临死前抽最后一根烟的时间里,老李跟他说刚才碰到了王有利,这孙子跳上出租车跑了,我去追,结果车速太快钻到了大货车屁股下面。他说你确定?老李点点头说错不了,就戴着顶鸭舌帽,黑夹克。那小子先认出我来的,一直盯着我少了一节的手指头看。他问在哪儿看到的王有利?老李说南苑小区对面的鸿运宾馆。

这之前,还发生过一起割喉案。第一起案子发生在四年前,距离老李前妻被割喉,中间有两年的空白期,这混淆了警方的办案思路。

那时他刚从蹲点张力的村子撤回所里,正如西瓜摊主所说,这种守株待兔全是白瞎,村里人指不定都是张力的暗线。局里很快就把他们这个暗桩点统一撤回,撤回的第二天晚上出了事儿,张力的老婆死了,死在家门口,被人用刀片割喉,死前爬了十多米,案发现场是胡同口的垃圾桶旁。当晚下了一场雨,血迹被冲得斑斑块块,隐约还能看出爬行的痕迹,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大人一块儿没了。

他后来在市局的专案会上,看着幻灯片里一张一张案发现场的照片。回忆起蹲老赖时的情景,说不定他和罗双在瓜摊前选西瓜时,凶手就在附近,盯着张力的老婆,也同时盯着他们,这让他心里发毛。

当时专案组初步判断是老赖张力欠债太多,遭到了黑吃黑的报复。后来尸检发现张力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与张力的DNA不符,于是从这方面入手一遍遍展开拉网式排查,却一无所获。

凶手很精,在犯罪现场只采集到了一双高低不平的脚印。根据村民的线索,案发前几天,看到一个驼背的男人在这块儿捡垃圾,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岁上下。每天都来,蹬着一辆破三轮,围着村子转一圈,有村民说看到他常在张力家门口徘徊,案发后男人就没来过,警局走访了附近乡镇村落和垃圾站,都说没有见过这个人。

2014年左右,县城只有几条城中主路安了监控,追查嫌疑人踪迹可谓大海里捞针,事发后的几个月,拾荒成了高危行业,警局陆陆续续抓了十多个拾荒人,审讯完又都放了,就这么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折腾了四年多,依然是个悬案。

老李出事后,那些看得见的线索和看不见的因果,像无形的力量,裹夹着它走向一个并非预期的目标,让王有利这个名字渐渐浮出水面。

老李死了几年了,他还对这场葬礼记忆深刻。他是以老李的徒弟和侄女婿的身份参与的。老李的遗像摆在搭建的灵堂中央,一张当副所长时着警服的黑白照。老李的女儿跪在灵堂左面,右面跪着罗双和老李的另外几个侄子。还有一个早前认下的干儿子,小孩不到十岁,好动贪玩的年纪,跪不住,在灵堂里乱蹿,被大人忙着追回来,按在地上,嘴里少不了埋怨,说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这殡仪馆阴气重,小孩子担不得,受了外灾咋办。跪在地上的他背一僵,阴着脸不说话,让人把孩子送回去了。

来悼念的人很多,老李的女儿一直恸哭,人走了,她还在那哭,后来嗓子嚎哑了,哭腔变得断断续续,堵在嗓子眼,挤成一缕一缕。罗双一直在她表妹旁边陪伴着,像刺猬缩成一团,瘦削的肩微微颤抖着,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他心里像扎进一把尖刀,五脏六腑被搅成了一团。

想起十多年前,他爸死的时候,他妈也是跪在灵堂左面,面上很平静,还能左右应酬。他当时上初二,跪在灵堂的右边。他爸死于醉酒落水,去收尸的时候他执意要跟妈妈一起去,母子俩看警察从冷柜里拽出一个黑色的尸袋,拉开,里面是一具惨白浮肿的尸体。同去的伯伯宽慰他们要节哀,说眼泪流在尸体上不吉利,他妈妈捂着嘴,果真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可在他爸被推进焚烧炉的前一刻,耳边却听见了一声尖细地哀嚎,甚至都来不及呻吟一声,他妈妈就晕死过去。他后来从单身至今的母亲那里懂得了,每个人都不完美,也会有很多恶习,但不妨碍她爱他。

正如老李,生女儿时对老婆说辛苦了,儿子没了对老婆说揍死你,临死前交代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抓凶手,替我老婆报仇。兴许,他并没有对他老婆说过一次我爱你,但爱,从未离开过。

促使高层将两个案子合并的关键是老李的车祸。

本地公安对南苑小区周边进行了拉网排查,小区的监控里显示了王有利在这一块儿的活动轨迹,除了一套假的身份信息,没有其他收获。这异常的情况引起了警方的重视。张力老婆割喉案里的拾荒人,老李前妻割喉案里的房东,两人会不会就是一个人呢?

专案组于是把他借调到市局刑警队的专案组里,后来办了正式调动手续。这当口,第三件割喉案发生了。

他是在周末早上九点多从单位返家的路上接到罗双电话的,电话里她声音都变调了,说她闺蜜在家中遇害,她正好在现场。她们原本约好了今天早上去逛喵街的。

他立即通知同事一起赶到现场,这是位于市里一个新建小区,叫锦苑,房子半年前交付,死者刚搬进来有一月有余,27岁,单身,在本田4S店任销售部经理。门开着,罗双静坐在楼梯口,门口还围着不少人。见他们来了,她苍白的脸有了点血色,指着屋里说,客厅里有我的一排脚印,我就站在卧室口,看了一眼就退出来了,现场我没动过。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戴上脚套手套和同事进了屋。推门进去,浓浓的消毒水混和洗洁精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干净整洁,没有撕扯打斗的痕迹。他走进卧室,看到了罗双在后来的噩梦中不断闪回重复的一幕。

床上躺着一具女尸,一半身子耷拉在床板下,粉色的床单、被单被血迹晕染,地板、墙上到处都有飞溅的血渍。女尸被人用刀片切割脖颈,气管已被切断,只剩一点皮肉还连在上面,支撑着赤裸的躯干。他赶忙拦住准备往前查看的同事,喊了一句拉警戒线保护现场,给局里打电话叫法医来。

罗双在市局呆了一上午,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了。死者是她高中同学,叫李琪,刚乔迁新居,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在QQ上聊天到凌晨,正好那天他值班没回家。她和这个闺蜜最近走得很近,俩人周末的时候常聚在一块儿,李琪跟她聊起一些感情上的困惑,说自己快三十的人了,事业小成,感情上却不顺遂,和4S店的股东交往了两年,对方却不愿意为她离婚。罗双在那头说些宽慰的话,俩人都没有困意,从感情聊到衣服化妆品,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中间罗双去卸妆洗澡,回到床上快凌晨一点了。看到半小时前李琪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说阳台有声音,吓人。罗双发消息过去,问怎么回事儿,半天没回,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她当时觉得李琪可能睡了。第二天她按照俩人约定的时间开车到她楼下接她。电话提示关机,她上楼去看,门关着,敲门没应。这才急了,把李琪早先给她的备用钥匙捅开门,进去就看到了案发现场的一幕。

从公安局出来,他和罗双并肩走着,刚出门口,罗双没绷住,哇一声哭了出来。哭着哭着就趴到他肩上,抱着脸继续哭。他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不怕,有我呢。等了有一会儿,哭声小了,他才用纸巾给她擦脸。

她抽搐着问,又是一起割喉案?他点点头,她不说话,紧紧抱住他说,咱别干刑警了,调去办公室吧。他说要不咱去对面水吧坐坐吧,你稳稳神。罗双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说,如果我昨晚没打通电话,就赶去她家,指不定还能救她一命…...他摇摇头,说不,万一凶手没走,你让我下半生可什么办?

法医的鉴定结果,死者的颈部为致命伤。卧室里、客厅里每个角落都被仔细清洗,李琪最后发的一条消息是,阳台有声音。李琪家的阳台对面是一个露天阳台,相隔只有一米的距离,事发前隔壁在装修,晚上门没有锁。警方初步怀疑凶手从隔壁阳台翻过,打开窗户进到屋子,案发现场的证据被凶手消除殆尽,警局里的人反复确认小区监控,发现里面有个戴口罩的男人形迹可疑,案发前几日,他都出现在李琪楼下,据隔壁装修人员回忆说,戴着口罩看不太真,很像是之前给李琪家搞装修的泥瓦匠。

影像资料截止到案发前一天下午,那一天监控坏了,事后检查是被人用利器割断了传输线。专案组将她旁边一栋楼的监控资料拷贝下来,影像记录下当天晚上的一些细节,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从两个阳台之间爬过,拉开李琪阳台的窗户钻了进去,灯亮了,先是卧室的灯再是客厅的灯。模糊的影像只能追踪到这里,他的身影在两盏明亮的白炽灯下延展。顺着这些视频影像,警方在小区门口的监控下找到了凶手的影踪,凌晨两点的时候他走出小区。路过监控的时候,这个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定格的照片上,凶手的小眼格外醒目。

开会的时候,侧写师不断更正自己的推论,判断嫌疑人为35岁左右的男性,175到180之间,善于伪装,可能是跛子也可能不是。其杀人动机不排除心理畸形而对出轨女性下手。做出这个推论的原因,是三件案子中涉及的女性都有过出轨经历,张力婆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张力的,老李离婚的事所有人都不知情,极有可能被凶手误认为出轨。而李琪也是一个不光彩的第三者。侧写师认为一个人使用暴力,背后必然有愤怒的情绪做支撑和对暴力有意和无意的学习模仿。

通过户籍核查和外围摸排,发现王有利幼年时曾遭遇父母离异,离异的原因是母亲出轨。父亲把这股气撒到他身上,喝醉酒后就会施暴,他的一条腿就是被他父亲打折的。从他的成长经历看,他对出轨女性的恨意就不难理解了。

由于不同案子现场目击者的供述差异性很大,时间跨度也大,将王有利的户籍照片交给几起案件的目击者辨认,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这让案子的侦破难度加大了一层。万幸,从李琪指甲里提取到一小片凶手的皮肤纤维,与王有利在监狱服刑期间留存的DNA信息比对,终于锁定了这三起割喉案的犯罪嫌疑人。

那两年,市局忙着根据省厅的指令配合拉网排查,悬赏通告在发了十几张,却毫无进展。整个公安系统长期弥漫着一种焦躁的氛围,社会压力大,省里不停催办,以至于女性深夜不敢轻易出门。

而嫌疑人王有利却像凭空消失一般,直到南苑小区超市老板在三天前报案。

抓捕行动将从王有利出现在超市开始,狙击手和持枪刑警会将嫌疑人锁定在严丝合缝的包围圈里。为避免打草惊蛇,专案组安排两人负责监视、跟踪,只要王有利出现在超市门口,他们负责隔离和掩护群众,任务就算完成。

他主动请缨。当初老李将王有利羁押在审讯室私审,他没拦着,还和嫌疑人照过一面。后来答应了老李报仇,就得说到做到。其实这次跟踪的危险系数很高,夏天没法穿防弹衣,嫌疑人却一定带有匕首等凶器,还可能带有自制钢柱手枪。

但他想要终结这个案子。且不说职责所在,更因为这个像幽灵一样的割喉杀人嫌疑犯总徘徊在他周围,从老李到罗双的闺蜜李琪,这让他不敢掉以轻心。特别是最近眼皮总跳,更加重了他的失眠。他安排另一名干警去小区超市蹲守,自己则去了南苑小区对面的鸿运宾馆。

这个宾馆在小区大门正对面,平时人不多。酒店的楼还盖得不坏,外墙用的材料是色调柔和的高档釉面砖,中间每一层夹着采光好的阳台。底楼大门上面横着一块招牌——鸿运宾馆。这记号似乎还不够醒目,门框上另外有一张黄色PV板做的广告牌,底下写着:“二楼茶坊内设机麻”。

是了,他记得本地最盛行的一项娱乐活动就是打麻将。几年前老李最后看到王有利也是在这里,十有八九是嫌疑人去打麻将摸了两把出来。

他避开大堂里服务员的视线,从又陡又窄的楼梯通上三楼,出楼梯口右面有一排房间,里头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很大,隐约有人在喊,“胡了,清一色。”

吧台没人,他找到一个托盘,把茶水壶和纸巾放在上面,一间一间敲过去,问需要添茶吗?在敲第五个房间时,门开了一道缝,一张苍白的脸和小眼睛对上了他。他一脚踹开门,对方猛地反身推开二楼的窗户就跳下去,他也跟着跃下去。地面一地的碎玻璃渣尖锐地扎进了他的脚底,他一纵身,从后面扑过去,扑了两次都被对方挣脱,第三次他锁住对方脖子,想把他从后面撂倒,这人却像抓根土里的一截树桩,怎么掰也掰不动。

正僵持着,对方袖子里的弹簧刀蓦地从外侧狠命捅过来,他一把抱住他,顺势将手铐铐住了对方的右手,把手铐的另一头拷死在绿化带的栏杆上。他跌坐到地上,看到了一片刺目的鲜红不停地从腰眼处喷涌出来。

他不记得打过支队的电话,更不记得自己被抬上救护车送往抢救室,甚至不记得刑警队的所有人向他脱帽默哀致敬,当然更不知道无数群众自发走上街头为抓捕连环杀人案的英雄送别,他只记得妻子罗双让他办完案子早点回家,有个紧要的事要告诉他。

他终于想起来回家的原因了,这桩紧要事是什么呢?他环顾四周,看到桌子上摆着坨成一团的面,沙发上无声恸哭的妻子还捧着照片。对了,他记得她把什么东西放在卫生间的镜架上。

镜架上放着一根尾端是红色的塑料棒,中间的框口有两条暗红色对照线,这是验孕棒?他抖索着掏出说明书,视线几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握着验孕棒的手绷得有点紧,两条色带,且检测线明显清晰,是的,罗双已经怀孕了!这个极度的狂喜伴随着无比的遗憾,像要沸腾的胸口突然被冰水浇过,骤然间舒张,带起一阵痉挛。

他坐到她旁边,轻轻吻上她皎洁饱满的额,指尖轻抚,想要拭擦掉那些滂沱的泪,却再也没有触手的温暖。她无声的饮泣也渐渐在夜风中微弱,那些眼泪似乎被揉碎在漫长的夜晚里,蒸腾出巨大的孤独和失落,笼罩着他的心,让他抽离不开。

天欲破晓,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他看着自己渐渐透明的身体,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潮湿地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或许并不存在的曲曲折折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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