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不一样】之 (自然)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实验室中,映在那些瓶瓶罐罐上,叶晔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一个瓶中的紫色液体,准备晚上注入到小白鼠体内,倘若成功,就向舒沁表白。想到这,叶晔的嘴角不禁挂上一丝微笑。
已是第一百次实验了,叶晔研发“新型肠炎”病毒疫苗团队的那六个人早已失去信心,他们劝他不要再继续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研发出疫苗,这次岩江瘟疫蔓延,是自然对他们的警钟,人类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打败它呢?看着不断死去的小白鼠,叶晔不止一次动摇过,也想放弃,但看到岩江被病毒折磨的人、死去的人,想到舒沁就要出国,便暗下决心,要在自己40岁生日前,攻下病毒,留住舒沁。今天恰好是他40岁生日。
一
半年前,叶晔老家岩江城突然出现一种罕见的病毒,病人皆因腹泻就医,严重的会发烧、昏迷,甚至有人死去,关键是传染性极强,城里各大医院住满了这类病人。岩江城的老人说这是老天对他们的惩罚,前两年,城里流行吃蛇,不知那些饭店从哪里搞来那么多蛇,还有外地人专门跑来吃。现在这家伙来索命了。
叶晔在省城一家病毒所工作,得知这个消息后,主动要求回去支援医疗器械、医生严重紧缺的岩江,被安排到岩江人民医院。
那天恰好立春,岩江却还在冬天。在岩江人民医院救治病人中,叶晔听到一个女人近乎哭腔的熟悉声音:“大夫、大夫,求求你们让他住进ICU吧!”不禁转过头去,女人正是舒沁。叶晔顾不上跟舒沁打招呼,急忙去看病床上躺着的男人。那男人因发病,脸色灰暗,双颊深陷,眼睛紧闭,望上去,分明是个老人了。叶晔检查后,安排送进ICU,尽管那时医院床位非常紧张。舒沁还是认出了叶晔,虽说他全身被防疫服包裹着,只露出镜片下的眼睛。叶晔用眼睛示意她不要说,两人就在眼神交会中读着对方。
舒沁的丈夫还是因感染“新型肠炎”病毒引发并发症死了。叶晔怎么也想不明白,舒沁为何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难道真是像别人说的为了钱?
算起来,他们已认识三十年了。10岁那年,舒沁从外地转到他们学校,舒沁父母不是岩江人,她父亲从北方转业到岩江。多年来,叶晔还记得扎着两条小辫子的舒沁刚到他们班上来的模样,不像班上大部分女孩子那样瘦小,个子比他还高,已有了少女的模样。叶晔想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可不是这样的,话太多了,成天叽叽喳喳,还长得这么高。
初中时,他俩分到一个班,不知何时,叶晔惊奇地发现,他比舒沁个子高了,成绩也比舒沁好,尤其是数学、物理。舒沁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朗读,数学、物理却差得一塌糊涂。他想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一定得各方面都很优秀,舒沁不仅数学、物理不好,好像还胖了一点,虽然她已不像小学时那样爱讲话了。看到总有男生招惹舒沁,他就不舒服,真想把那些男生揍一顿,或者自己也像那些男一样抢她东西,引她来追打自己。叶晔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这样,他是班上的尖子生,学习委员,初二戴上眼镜,大家都说他像个小先生。自习课上,他就成了老师。
高中时,叶晔顺理成章考进省重点高中重点班,舒沁只考入普通高中普通班。那三年,叶晔几乎忘了舒沁,顺利考入武汉大学,学了喜欢的生物专业。大二暑假,叶晔回岩江,刚下火车就听见有人叫他:“叶晔,你也坐这趟车呀!好巧。”
叶晔向前望去,良久,方看清是舒沁,原来有些肉嘟嘟的圆脸小了一圈,一双丹凤眼显得更大,身材高挑,略显丰满。看着舒沁白皙的脸上一对深深的酒窝像盛满阳光般望着他,叶晔不禁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道:“你也坐这趟车回来?”
“哦,我早回来了,接朋友呢。”叶晔看着舒沁脸颊有些微红,心一紧,听说舒沁那年没考上大学,补习了一年,不知考到哪里了,便问:“你在哪上学?好久不见。”
“就在岩江师范学校,哪像你,大才子。”她的声音小了下来,叶晔有些不好意思,想到她初中时作文总是被语文老师表扬,便问:“你是中文专业吧?”
“你咋知道?”她的脸又红了起来。他们就在站台的角落聊起来,聊他们的初中同学,聊这些年的变化,仿佛要把这几年没见面的时光补回来。他奇怪,两家住在同一条街上,居然这些年从未相遇,而自己年年寒暑假都回家的。叶晔接触的女生少,看到的大都是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女生,舒沁显然跟她们不同,却又不仅仅是理科生与文科生的不同,像春天的阳光,一寸寸皆是暖的,却只能温暖到一些普通的花草树木,而自己是一棵大树,即使没有阳光也会长得茂密。想到这,他又觉舒沁与街上看到的漂亮女子没有两样,便笑笑说:“你朋友呢?怎么还没到。”
“我看错时间了,是下一趟,还有一个多小时呢。”舒沁呵呵大笑起来,叶晔见过路的乘客扭过头来看她,不禁皱了下眉头,却不知怎么冒出一句:“等男朋友吧。”
“嗯,是呀,谢谢你陪我等了这么久。”
“我走了,你慢慢等,下次可要记好时间。”叶晔急忙转身离去,听到自己声音酸酸的,暗自笑道:“还好,还好!”
二
回学校后,夏天尚未过完,叶晔便与团支书齐琪谈起了恋爱。齐琪大一时就对叶晔有过暗示,他不是不知道,心里也是欢喜,却总感到自己的初恋对象不是齐琪那样的,看到有同学追求齐琪时,他有些慌,又跟齐琪走得近一点。即将大三了,他不想大学阶段留下没谈过恋爱的遗憾,而齐琪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与齐琪确立关系后,男生艳羡的目光也很让他受用。叶晔却没花多少心思用在齐琪身上,课余时间不是泡在图书馆就是实验室。不温不火,平时不怎么联系,周末看场电影、逛逛公园,叶晔觉得恋爱不过如此,这样也挺好,既谈了恋爱,也不影响自己喜欢做的事。齐琪有时叫他老夫子,他笑笑;有时,两人逛公园,他偶有牵她的手,她说:“你可是真君子呀!”他也笑笑。
临近大学毕业的一个周末下午,叶晔与齐琪在省城一家电影院门口碰见了舒沁,见她在买爆米花,并未发现自己,便拉着齐琪的手上前问道:“舒沁,你怎么也在这里,啥时候来的?”
舒沁闻声转过头将齐琪打量了一番,笑道:“来几天了,男朋友在省城。”
“嗯,等他看电影,你又来早了吗?”
“不,来晚了,他可能等不到,到外面找我了。”
“你男朋友哪个学校的?”
“跟你一个学校,不同专业。我先到外面去找他,你们快进去,电影就要开始了。”叶晔还要问,舒沁已走远了。
齐琪见叶晔久久望着舒沁走的方向,用手捂着他的眼睛道:“看什么呀!人家都走了,她是谁?”
“小学同学,没想到在这碰上她。”叶晔不好意思回过头说。
“人家是来找男朋友的,你激动啥!人的确长得漂亮,只是……”
“我哪里有激动,只是什么?”叶晔看着齐琪似笑非笑觑着他,忍不住问。
“没什么,你就这么想知道?老夫子。”齐琪使劲掐了下他的手。
电影开始了,两人不再讲话。《泰坦尼克号》刚上映,票还很不好买。看到片中沉船的画面时,叶晔想着自己倘若也遇到这样的灾难,他一个学生物的,能做什么,任由命运安排吗?影片中,船快沉了,乐队还在演奏,他们坚守自己的职责,也为他人减轻面对死亡的恐惧。自己顶多可去救治病人,然而,船即将沉没,就算病人被救治,又有什么用!人在自然面前多么渺小!他正想着将来他的专业能对这个社会做点什么,便听到身旁齐琪的抽泣声。
回去路上,齐琪问他:“如果我们也遇到电影中的沉船,你会像杰克那样吗?”
“不会,哦,我是说我们不可能遇到,人类可战胜自然吗?”他还沉浸于刚才的问题中,一时未回过神。当下,齐琪便赌气先回去了。叶晔也不去追,翌日依然打电话给齐琪,齐琪不接,他也不去找;第三天又打过去,齐琪还是不接;第四天,他不打了,齐琪打给他,就像什么事也未发生,周末照样看电影、逛公园。
毕业后,叶晔留在省城,进了一家病毒研究所,齐琪回到老家,做了高中生物老师。毕业前夕,他们没有像许多情侣那样时时刻刻腻在一起。分别后,起初一天一个电话,后来隔天一个,再后来一周一个,到一个月一个时,齐琪说:“分手吧!”叶晔没有挽留,有句话他一直想问齐琪,想到已经分手了也就说出了口:“那次看《泰坦尼克号》时,你为什么说舒沁长得的确漂亮,只是什么?”
齐琪压了电话,过一会又打给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只是你们不般配!”叶晔握着电话的手许久未放下,他想再问问,想想还是放弃了,没想到,这是他俩最后一句话。看看镜中的自己,高高的个子,略显单薄的身材,轮廓分明的五官,虽说眼睛小了点,但镜片挡住了,这样的模样在他们所里也算得上出类拔萃,舒沁再怎么漂亮,也只读了一个专科,自己怎么可能配不上她,那就是舒沁配不上自己了。那么齐琪呢?从小就是学霸,在理科生中也算长得好看,就般配了吗?多年后,叶晔依然觉得齐琪是最好的初恋对象。
所里给叶晔介绍对象的人不少,他也去相亲,却未遇到一个可以交往下去。工作后的第二年,回岩江过年,叶晔陪母亲在超市采购年货时碰见舒沁。寒暄中,叶晔得知舒沁师范毕业后,在岩江一所小学教书。舒沁得知他与齐琪已分手,说她与男友也分了手。那年春节,两人不时见面,吃饭、聊天,还去看了场日本的老电影《情书》,他不太喜欢看这类电影,舒沁要看,全当陪她。在影院昏暗的光线下,他见舒沁一会笑、一会抹眼泪,电影却让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看完后,舒沁问他感想,他说:“节奏太慢了,电影画面倒是很美。”
“那样的雪景我还是小时候见过,到岩江一次也没看过,真想看到一望无垠漫天的大雪呀!”舒沁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中。
“南方都是小雪,你喜欢北方呀!”叶晔记得她好像是从辽宁过来的。
“也不是,写情书是件挺美的事,尤其是在大雪天收到情书。你写过吗?”
“没有,电话多方便啊!”叶晔想到他与齐琪都是打电话,谁也没给谁写过信。
“是呀!电话多方便呀,现在谁还写信。”
“你写过吗?”叶晔望着舒沁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露珠,很想用手给她拭干,又觉得这样映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很美。
“写过,多半给自己。”舒沁不看他,像是自言自语。
“给自己有什么好写的。”
舒沁望着叶晔笑笑,不再讲话。他感到一点不懂她,又想到齐琪,好像也不懂。
从那之后,他们不时通电话,工作上的困扰、想法,连父母催婚的事,叶晔也告诉她。舒沁也给他讲讲学校上的事,特别是告诉他自己在写文章,已在报刊发表过。他鼓励她写下去,却并不看她的文章,以为不过是无病呻吟的文字。
一个秋天的傍晚,叶晔做完实验感到很疲乏,窗外的落叶飘进实验室,意识到大半年又过去了,想到父母托省城的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医生,在省城一家大医院工作,说好晚上见面,他犹豫要不要见,便打电话问舒沁。
“见呀!干嘛不见,医生这个职业多好,以后你都可以不上医院了。”叶晔听见舒沁电话中呵呵的笑声。他有点后悔告诉了她,决定晚上去见面。见面后,他又打电话告诉她:“女子长得很清秀,说话声音也温柔,是儿科医生。”
“太好了,以后你孩子也可以不上医院了。”舒沁轻快的笑声让他感到有些恼火,不由想到那个儿科医生,讲话哪里像舒沁这样大嗓门,人家多温柔呀。叶晔真的跟那个儿科医生交往了。
叶晔还是像对齐琪一样,平日只打电话,周末见面。儿科医生说:“我不可能每个周末都有时间,要值班,平时可轮休。”
叶晔说:“我平时没时间,只有周末休息。”
一个月后,儿科医生说:“我们还是算了吧!我妈说你也忙,我也忙,以后谁来照顾家、照顾孩子?”
叶晔把儿科医生的话告诉了舒沁。舒沁咯咯笑个不停,他烦恼地说:“有这么好笑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痛苦。”舒沁又笑起来,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说:“我的确有件高兴的事告诉你,我的一篇小说发表在《岩江文艺》了,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
“你不说我还忘了,我的一篇论文很可能会在国外一家病毒学方面的顶级期刊上刊发,已通过初审了。”
“恭喜恭喜,天壤之别呀!明天是周末,我要去省城办事,顺便给你庆贺一下,有件事想告诉你。”舒沁旋即放下了电话。
三
当晚,叶晔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他清晰记得那个梦是彩色的,迥异于以前任何一个梦。从前的梦不是被人追赶就是他去追赶别人,不是气喘吁吁爬山就是往悬崖掉落,黑白的,梦里总是很紧张、很累,然而那晚的梦却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第一次感到大自然是这么美。他与一名女子仿佛来到一片森林,女子在前面走,两人在绿树成荫的山水间畅游,路上鸟语花香,望天上飘浮的云,看水中游来游去的鱼,任林中的风吹拂脸颊,他却始终只能看到女子的背影。他拼命往前跑,想看那女子的脸,却听那女子说:“往哪跑?这个地方不美吗?”分明听出那是舒沁的声音,他正要讲话,梦醒了。想到舒沁翌日要来省城,早上上班时就请了假,打破多年来工作日从不为私事请假的惯例,下午早早订了餐厅,一直想着舒沁说要告诉他一件事。会是什么事?与自己有关吗?他为自己莫名的紧张感到好笑。也许,什么事也没有,舒沁就是喜开玩笑,有时让他十分气恼。
从岩江到省城两个多小时火车,两人相约下午5点见面。当舒沁走到叶晔身边时,他方看清。
“你的眼镜度数又增加了?不就半年不见嘛!”
“谁让你穿得跟淑女一样。”舒沁穿了一件橄榄绿风衣,里面是一条米白色连衣长裙,长发快及腰了,引来餐厅不少人的目光,也有人看他,叶晔生出一种莫名的得意,又感到有些烦躁。他给舒沁讲了昨晚的梦,但没告诉她后面。舒沁问那个女子是谁?他让舒沁猜,以为舒沁又要开他玩笑,舒沁只说猜不到,半晌无语,旋即竟落下泪来。叶晔从未见舒沁这样,一时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心仿佛要跳出来,手心全是汗。舒沁并未看他,盯着红酒杯望了很久后一饮而尽,喃喃自道:“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叶晔的心再次狂跳,手都要拧出水来,他焦灼地等着她往下说。
“我们认识两年了,他很懂我,我也懂他,但是……他有家庭。”舒沁的头低了下去,又去拿酒杯。
“什么!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骤然大起来,手心全是冷汗。餐厅驻唱歌手正唱着《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那嘶哑的声音使他想让歌手闭嘴。
舒沁好像没听他说什么,又将一杯酒倒进嘴里,顾自道:“我不知道怎么办,想离开他,又不舍,他让我给他时间,他会处理好,一定会同我在一起,可能吗?”
叶晔也倒满酒,一口灌下去,道:“你不是开玩笑吧,这就是你给我说的事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还是老师呢,怎么为人师表!你怎么能相信那个男人呢!他怎么可能为了你放弃他的家庭。”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带着愤怒,完全没注意到舒沁满脸泪水。
“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教训我!你就是个傻瓜,除了你的那些病毒,还懂什么!”舒沁又倒了一杯酒。
“我是什么都不懂,但不会去破坏别人家庭!你又懂什么?不要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就可以为所欲为。”叶晔又喝完一杯酒。
“我就不该告诉你!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舒沁哭着转身离开了餐厅。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还是那首歌,嘶哑的女声似乎带着哭腔。
望着舒沁远去的背影,《泰坦尼克号》沉船的画面倏然浮现叶晔眼前,心一点一点下沉,所有人皆上了船,唯有他还在海上漂浮。他自嘲地想,还想救治别人呢,连自己也救治不了;连一个女人也把握不住,还想把握什么?自己天天研究那些病毒,为发表论文殚精竭虑,究竟为了什么?
那精心点的一桌子菜也像船倾斜时桌上的餐具与食物在纷纷掉落,两人一口未吃,酒倒是喝了两瓶。他又把酒杯斟满,透过摇晃的红酒杯,看到自己模糊扭曲的脸。他从前很少喝酒,几杯下去,胃开始翻江倒海,吐过后,一点力气没有,脑海不断闪现舒沁的脸,流泪的眼睛,以前那张爱笑的脸不复而在。梦中的画面再次浮现,那样的地方只能在梦中,那个女子不是舒沁,又是谁呢?他想起齐琪的话,“你们不般配!”没有谁配不上谁,只是谁也不懂谁吧!舒沁说的那个人很懂她,女人,就这么喜欢有人懂她吗?那是个什么人?他为什么就能懂她,他为自己竟会恨那个人感到气愤,再次感到一点不懂舒沁,但为什么总想着她?难道,只为那张漂亮的脸?他又想起那个儿科医生,其实也不是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哎,女人真是麻烦,不想了、不想了!脑袋嗡嗡作响,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哪里又睡得下,清楚知道自己把这件事搞砸了。
翌日,叶晔一觉醒来已是中午,他为私事耽误了半天工作而自责。下午待在办公室里,怎么也静不下心,他心烦地想到舒沁说昨天是她三十岁生日,再两个月自己也三十岁了,蓦地意识到舒沁已不年轻了,自己也是而立之年,不如随便找个对象结婚算了,要什么爱情,女人真是麻烦。然而,他感到还是应该给舒沁打个电话,难道多年的友谊就怎么算了。
电话拨过去,舒沁未接;隔天又打,未接;隔一周再打,仍然未接;一个月后再打,依然如故。深深的失落感让他整整一个月都无法进入工作状态,不禁想舒沁回去后怎样了,至少那天应该跟她说声“生日快乐”。
当叶晔再次投入新的科研项目中就极少回岩江,几乎以实验室为家,也渐渐忘了与舒沁的不愉快,忘了舒沁。当他再次见到舒沁已是两年后的春节,从初中同学那打听到舒沁已从学校辞职,做起了服装生意,服装店在岩江城中心,据说生意不错。回省城前一天,叶晔来到舒沁服装店所在的街区,店面不大,卖的是女装。他在舒沁店门外徘徊了许久,看见店里的客人接踵而至,舒沁还请了一个女人帮忙,两人忙得不亦乐乎。舒沁招呼着客人,声音很响亮,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深深的酒窝像盛满美酒,浅咖色羊毛呢裙装,显得身材更修长,头发盘起来,露出长长洁白的脖子,细细的金项链在店里灯光映照下闪闪发亮。尚未立春,她已走在春天里了。舒沁根本不可能发现站在店门口的他,叶晔重新擦了擦眼镜,转身缓缓离开。
回省城的火车上,叶晔望着不断相交又分开的铁轨,再次感到他与舒沁就是两条不同的铁轨,朝着各自的方向奔驰。
四
十年了,倘若不是这次岩江疫情,在医院碰见舒沁,叶晔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舒沁丈夫住院时,他们在岩江人民医院大厅休息区见了一面。
两人皆戴着口罩,他们谈到这次疫情,谈到她丈夫的病。舒沁说她丈夫之前就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叶晔答应帮她去找岩江人民医院这方面最好的医生。叶晔见舒沁丹凤眼角写上了岁月的痕迹,也写满了焦虑。
舒沁见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帽子的叶晔,俨然就是一个大夫,有意与他保持着一个座位的距离。想到只顾说自己的事,便问:“听说你要到北京工作了,以后恐怕很难回岩江了?”
“有这个可能,等这次疫情过了再说。我是研究病毒的,老家遇到这样的灾难,也只能回来做个半吊子医生,看着不断有病人死去,却没有特效药医治,哎……”叶晔有些说不下去,想到自己专门跑回来,却没发挥多大的作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你这次帮忙,他恐怕……哎,如果有疫苗就好了,也怪咱们岩江人,吃什么不好,偏要吃蛇。”
舒沁的手猛然被叶晔抓住,只听叶晔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早应该想到了,回所里后,我要申请组建一个团队,专门针对岩江的瘟疫研发疫苗,这才是我应该干的事!”
舒沁小心挣开被叶晔抓住的手,说:“快十年没见了,你怎么还没成家?”
叶晔这才发现握住了舒沁的手,倏然红了脸,说:“被所里派出到美国留了三年学,回国后,工作更忙了,一天一天都过得好快,好像真没时间考虑别的事。”
“那也不能耽误了自己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
“是呀!是应该,但这事也不能勉强,是吧?”
“嗯,是不能勉强。”舒沁若有所思轻声道。
良久,两人没有讲话。舒沁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没完没了喜欢聊天的女子了,叶晔思忖着欠她一个道歉,再有几天,舒沁就四十岁了,他清清嗓子轻声道:“你就要过生日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你还记得我生日呀!”他见舒沁眼泪落在口罩上,连忙说:“十年前,我不知道是你的生日,这些年总觉得那天……”
“不要说了,谢谢你点醒了我。”舒沁抹去眼泪,虽戴着口罩,叶晔还是能感到她的酒窝依然装着阳光。
“你丈夫……是那个人吗?”叶晔犹豫了许久,还是把这句话讲出了口。
“不是,我不是说是你点醒了我吗。那天回去后,我想了很久,想你的话,我不配为人师表。我要离开他,也离开我熟悉的环境。我离开了他,也辞了职,恰好有家影视中心想把我在《岩江文艺》发表的那篇小说拍成电视剧,给了我极大的信心,一点不怕丢了工作。先是到省城一个朋友开的服装店帮忙,有了一点积蓄,就回岩江自己开服装店。前几年,生意很好,网购流行后,还有多少人愿意到实体店买衣服呀!生意越来越差,后来只能关门回家。”舒沁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耳语。
“那你后来又做什么工作?”
“没有工作,在家写作,以为可以靠这个养活自己。哎,那家影视中心最后放弃了我的小说。不停投稿不断退稿,在父母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哥哥嫂嫂也对我很不满。”舒沁笑着,像讲别人的故事,泪水不断涌出。
“后来,你就嫁给他了?”叶晔向病房方向望去,觉得讲出这句话有些残忍。
“是呀!他比我大二十岁,你也看到了。”
“你这是何苦呢?”叶晔听说同学说舒沁嫁了一个富商,他眼前浮现的则是病床上那个几乎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老婆死了,孩子也大了,嫁给他,既可不工作,又可做自己喜欢的事,再也不用在父母那寄人篱下,一举多得,有何不好。”舒沁皱着眉头笑道。
“你……爱他吗?”叶晔还是把这句想了许久的话道出了口。
“爱,什么是爱?太奢侈了,既然嫁不了爱情,嫁给金钱也好吧!你是不是又该教训我了。”舒沁笑着望着叶晔,透着嘲弄的眼神,看得叶晔一阵心酸,一时不知说什么,良久,方道:“还写小说吗?”
“写呀!写给自己看,就当打发时间,不去发表,哪能跟你比。我要回病房看他了。”舒沁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更多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叶晔大声喊道:“舒沁,谢谢你!”
尚未等岩江疫情平息,叶晔便决定回省城所里。他向所里申请成立一个团队,专门针对此次岩江“新型肠炎”病毒研发疫苗,所里全力支持,配了六个助手。随即,叶晔与他的团队便投入疫苗的研发,一次次实验、一次次失败,不断动摇、打击他最初的信心,岩江的疫情第一轮尚未完全过去,第二轮又开始了,封城只能得到一定的控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叶晔好多时候住在实验室里,望着不断死去的小白鼠,简直怀疑这就是自然对人类的惩罚,“人定胜天”,古人,真是太看重自己了。
两个月后,叶晔接到舒沁的电话:“他死了,没能挺过去。”叶晔听到舒沁的声音似乎很平静。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不想待在岩江了,等疫情过了,就申请到加拿大移民。他早就劝我出去,我一直在犹豫。不是这次突如其来的疫情,也许我们早就移民了,现在只能我一个人去。”
“一定要去吗?”叶晔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电话里许久没有声音,就在叶晔想说不能留下来吗,传来舒沁轻轻又坚定的一声:“嗯。”
“你等我把疫苗研发出来再走,行吗?”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电话里响起舒沁近乎耳语的声音:“好。”
望着窗外落黄满地,叶晔方感到已是深秋。下午阳光穿过窗玻璃映在实验室里,映在那瓶紫色液体上,光斑让这些装着五颜六色液体的瓶瓶罐罐波光粼粼,叶晔望着它们,就像望着平静的湖面,船即将靠岸,连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让他很快进入梦乡。
待叶晔醒过来,天已漆黑。他用冷水洗脸后,小心翼翼将新研制的疫苗,那瓶紫色液体注射到小白鼠体内。
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叶晔密切注视着小白鼠,又是两个不眠之夜,第三天傍晚,小白鼠还是死了,第一百次实验以失败告终。
叶晔走出实验室,深秋黄昏的风吹来,他感到是从岩江吹来,路上飞舞着落叶,街上的行人大都疾步前行。叶晔依然漫步着,被冷风吹着,风一阵紧似一阵,昏黄的街灯摇摇晃晃,行人了了,倏地想到泰坦尼克号沉船的画面,想象自己就是个乐手,即使船即将淹没,也要演奏好最后一曲。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手机响了。十年前,舒沁三十岁生日后,叶晔就把手机铃声设置成“我心永恒”。
“喂,叶晔,你不用研究那个疫苗了,岩江的病毒莫名其妙消失了。我正在办移民手续。”电话里响起舒沁从秋风中飘来的声音,像细细的音乐,很快消逝在风中。
“我的疫苗研发团队解散了,哪里斗得过自然。我可能会去北京一家病毒研究所工作,岩江疫情前他们已经邀请我了。”
“斗不过,就跟它和谐相处,你看,病毒不是自己跑了吗,大自然放过了我们。”
“是呀!至少岩江人不敢再吃蛇肉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不用了,我从北京走。”
“一路顺风。”
那晚,叶晔又做了一个彩色的梦,走入一片森林。树木苍翠、湖泊清澈,流水潺潺、群鸟齐飞,一树一树花开、一片一片飘落,一片寂静、一片祥和,花香阵阵、绿风吹过,竟是往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