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满院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新翻泥土里埋着的小石子,硌得梅云脚板有些疼。她挪了挪脚,站稳。她能闻见树根刚从土里挖出来褪皮后的涩味儿。她心头升起一丝希冀,蒋源会来吗?

面前的挖掘机,像矗立的钢铁巨怪。梅云阻止了它的工作。她张开双臂,护着身后已经被挖断半边根的老槐树,嘴唇微启。

“要挖这棵树,从我身上碾过去。”

梅云的声音像一颗石头投入寂静的池塘,一圈又一圈扩散的涟漪,惊动了青黄相间的槐树叶,在微凉的秋风里簌簌飘下,打着旋儿落在脚下的土坑里,也停留在梅云的心上,她心酸得眼眶发热。

“疯女人。你可能懂点事儿?”

柳南风站在人群里,不耐烦地瞟一眼梅云。斥责之后是命令。

“师傅,挖。我就不信她不怕死。”

挖掘机举起它的巨臂,罩在梅云头顶。梅云直挺挺地站着,一步不让。

蒋源从车里出来,看到梅云双手扶着老槐树黢黑粗砺的树干,仰起头,看着亭亭如盖的树冠。风把她两鬓斑白的发丝吹散,划过她略显疲倦的苍老面容。蒋源瞬间有些恍惚,大脑断片一样的空白。

“二叔,你知道这老槐树多少岁了?”

蒋源目光转动,距离梅云身侧两三米远的地方,蹲着一个抽旱烟的老汉。老汉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像个乞丐。

蒋源顿觉心底如碧水般澄澈,映照着过往不该忘掉的记忆,那才是他生命的活水源头。他这是被梅云收服得太死心,早就忘了她是梅家人,梅云让他想得过于简单,以为人都会说话算数。

柳南风喊着“蒋总”奔向他。蒋源面上看不出心底的阴晴。一个多月了,他又看见了梅云。梅云也在看着他,一抹淡笑,蜻蜓点水,拂过她的嘴角又消失。

蒋源向大槐树走去,梅云的身子沿着树干滑落下去。蒋源本能地冲过去,抱住了那个瘦弱的身躯。梅云最后说的话,呼在他的耳边,梦呓一般。

“蒋源,求你别挖大槐树。”

蒋源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肩膀抖得像筛糠,他用手捂着眼睛,所有的心绪变成咽喉处的呜咽。他活了47年,梅云陪着他42年。梅云真的要走了吗?他的睿智和冷静丢了,剩下全是痛和怕。回忆像梅云手里拿过的那枚缝衣针,一针一针,扎得他心底血洞连片,疼得斑斑驳驳。

6岁的蒋源在梅溪村村口的槐树底下抠土玩儿,一只脚踩在他手上。蒋源疼得抬起头,五六个比他大的孩子围着他。

“外来户,谁让你在俺们的老槐树下耍的?”

一根长棍从孩子的缝隙里伸进来,对着那群孩子一顿乱扫。

“我让他玩的,咋地。二蛋你有种来打我呀。”

和蒋源同龄的梅云右手拄着棍子,仰着脸瞅着欺负他的那群孩子。像得胜的将军俯看着俘虏。一眨眼工夫,五六个孩子作鸟兽散。

梅云是梅溪村孩子里一霸。她爹是村支书梅家宝,上面三个哥哥,再加一个在十里八村混不吝的二叔,梅云在孩子们中间想不称霸都难。

蒋源跟梅云比,简直云泥之别。他没见过父亲的面儿,家乡闹蝗灾断了生计,母亲带着他要饭,去年来到梅溪村。梅家宝端给他们一碗饭,听到有人喊老支书,蒋源母亲把碗一撂,跪下来求老支书收留他们母子。梅家宝指着村口老槐树不远处三间茅草屋,说要是他们不嫌弃,就先住哪儿吧。

梅云觉得刚来村里的蒋源新鲜,见天往他家跑,屁股后面追着跟他玩。她不许村里人背地里议论蒋源母子,只要让她听见,逮谁怼谁。梅云仗义,可蒋源不领情,他讨厌梅云那种什么时候都高人一等的样子。

10岁的梅云跟着一帮男孩子爬上老槐树往下跳,摔破了裤子。露着屁股回到家,她娘骂她,女孩子长大了没人要。梅云还嘴。

“蒋源肯定会要我,我最不嫌他们家穷。”

很长一段时间,梅溪村的人见着梅云和蒋源,就会拿这句话开玩笑。梅云没心没肺地傻乐,蒋源心里却窝了一肚火。也只有梅云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嘲笑他家穷。

上初中的一天晌午头,蒋源站在老槐树下看着蚂蚁沿着树缝爬。他拿根草棍狠狠戳了下树缝,恼怒自己为何要乖乖听梅云的话,在这里等她上学。“哒哒哒”的跑步声越来越近,梅云跑得鼻尖渗出细汗,站在他面前,弯腰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大白馒头,拉过蒋源的手递给他。

“给你吃,俺娘今天中午刚蒸的白馍。”

蒋源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下意识地蜷手,白馍掉在了地上。

“你个二百五,怎么能浪费粮食?”

梅云从地上捡起白馍,打打灰土。掰下一块儿,不容蒋源反抗,塞进了他的嘴里。蒋源第一次尝到了纯白面大馍的味道。

高考完,蒋源和梅云俩双双落榜,回到梅溪村当起了农民。家庭承包责任制已经完全落实下来,蒋源家分到了三亩自留地,偶尔也能吃上一顿纯面白馍。

一辈子绑在土地上,蒋源多少有些不甘心。在暂且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之前,他只能在地里不惜力气地干活。可他一下地干活,就会看见不远处的梅云也在她家地里干活,她总是提前干完,跑进他家地头。

他们20岁的夏初,槐花一嘟噜一嘟噜开放。梅云笑着跑进蒋源家的土院,蒋源母亲将刚刚做好的槐花蒸饭盛了半碗。梅云笑嘻嘻地吃完,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盖着红章的白纸。

“蒋源,你被咱乡里小学招做代课教师了。”

蒋源母亲摩挲着那张纸喜极而泣,看到蒋源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梅云气恼地拧了一下他胳膊。

“在心里偷乐的闷嘴葫芦,让你没反应。”

蒋源吃痛地吸一口气,一抬胳膊挣脱了梅云,怒瞪着她,她却在笑。蒋源看见梅云的头发特别黑,笑起来的牙齿白亮亮的。

乡里小学学生多老师少,教学任务重。蒋源周日晚上到校,周五傍晚才能回家。他骑着自行车快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就会听见梅云的大嗓门。

“桂枝婶儿,蒋源回来啦!”

芒种前后,正值夏忙。蒋源周末回家还要去地里收麦。上周日傍晚走得匆忙,把下周的教案落在家里,趁着周一中午吃饭的空,蒋源骑车回家拿。

村口的老槐树洒下一片阴凉,几只闲散的公鸡在刨土觅食。正午的安静让蒋源的心也空落落的。自家院门紧闭,蒋源想母亲可能在午睡。他的手刚放在那扇柴门上,母亲的惊叫声从屋里传来。蒋源几步跨进屋内,一个男人的身影正把母亲摁倒床上。蒋源抓着男人的后衣领,直接扔到地上。是梅云混不吝的二叔梅家发。蒋源抬起一只脚,朝地上滚着的男人不顾头脸地踹出去,梅家发抱头鼠窜。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蒋源觉得自己的恨不会在心底扎了根。梅家发从蒋源家跑出来,流言蜚语在梅溪村乱窜。最先按捺不住的是梅家发的老婆,她脚蹬蒋源家的院门,污言秽语像尖刀利刃,投向躲在屋内不想出来见人的蒋源母亲。

“张桂枝,你个臭不要脸的外来户。你真以为梅溪村没人了,凭啥让你家儿子去教课,还不是你勾引人家男人换来的。”

围观凑热闹的村民看不过眼,纷纷拉扯劝阻,反而助长了梅家发老婆的气焰。梅云带着梅家发赶来,梅家发一巴掌将老婆扇倒在地。第二日,梅家发就将自己老婆赶出了家门,女人的怨恨,让她把梅家发唯一的儿子也一同带走。梅家发成了鳏夫,终其一生再没见过妻儿面。

蒋源是在课堂上被梅云哭着喊走的。他踏进家门,母亲躺在床上没了气息,床边地上扔着已经空了的农药瓶。伴随一声凄厉的叫喊,蒋源扑通跪下。看着蒋源青筋暴露,能渗出血的脖颈,梅云哽咽得难以自持,她跪在蒋源面前想抱抱他,蒋源却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了出去,梅云的头磕到了桌角,她没感觉到疼。

蒋源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在家颓废了一星期,梅云也在家哭了七天。第八天,梅云鼓起勇气推开了蒋源家的大门,蒋源正在用黄土和麦秸秆混合的黄泥糊院墙。梅云没想好怎么跟他打招呼,蒋源倒先开了口。

“我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想吃擀面条。”

梅云惊喜地卷袖洗手,走进厨房里,麻利地忙活起来。梅云把一碗撒着小葱,卧了两个荷包蛋的汤面条端给蒋源,蒋源头也没抬,呼呼噜噜吃了两大碗,抹了抹嘴,看到梅云正满目含泪地笑着看他。

“真好吃,以后天天给我做,咋样?”

梅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咬着嘴唇,低下头抠手。

“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吗?等我娘做完一周年,我娶你,你可愿意?”

梅云猛抬起头,通红的脸像骤然燃烧的火,慌慌张张跑出了蒋源家。

梅云要嫁给蒋源,除了梅云一个人愿意,全家五口没一个人同意。尤其是梅家宝,天天沉着一张脸,从未对闺女说过一句重话的他,看见梅云赌气不吃饭就要骂。梅家宝的直觉告诉他,说话不多心里有数的蒋源此时想娶自家闺女,不是有恨就是有诈。赶来跟父女俩解围的是梅家发。

“哥,小云既是真心愿意,你也别勉强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大概能猜到蒋源那小子咋想的。有我呢,不会让咱小云吃亏。”

结婚的日子到了,蒋源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去迎娶新娘。一身红袄,蒙着红盖头的梅云走出院门的时候。梅家发当着众人的面喊住蒋源。

“蒋源,你恨人要找对人。梅家没有对不起你,小云更不应该成为你恨的靶子。你听好了,我梅家发从今天起跟梅家一刀两断,自立门户,与梅家任何人不再来往。”

梅云一把抓下盖头,喊一声“二叔”。梅家发背对着人群挥手,发誓一般大声喊着。

“蒋源,梅家发一直在梅溪村,有什么怨什么仇,冲我来。你要是让小云受委屈,我第一个不饶你。”

梅云坐在贴满红色喜字的洞房,心情复杂。她嫁给了她最喜欢的人,可那个从小把她举高逗笑,有颗糖都要偷偷留给她吃的二叔走了。梅云拦腰抱着站在床边的蒋源,想到以后二叔再也不跟自己说一句话,伤感让她哭出了声。蒋源把怀里的新娘又推了出去。梅云一怔。蒋源走出了里屋门,在外间他母亲的遗像前点了三柱香,愣愣地坐了一宿。

秋收傍晚从地里干活回来,梅云把洗脸水给蒋源舀好,催促他赶紧去学校。蒋源却告诉她,以后都不用去了,他把老师辞了。梅云拎着蒋源的黑提包愣在原地,什么话也没说。蒋源的主意太大,岂是她梅云能做得了主。要不然俩人结婚大半年也不会还过着男女有别,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梅云有苦难言,但她更愿意去理解蒋源。自从蒋源母亲去世,她对蒋源的心疼胜过喜欢。蒋源这次一改寡言的毛病,第一次给梅云说了许多的话,像解释。

“民办老师转正,我的名额被人挤掉。我也想明白了,没必要非得在这棵上吊死。哪里不能找碗饭吃。我已经和邻村几个同学说好了,等秋收忙完,就一起去城里打工。现在国家也有政策,允许农民进城。”

“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现在不是跟你说了吗?又不是明天就走。”

梅云替蒋源憋屈,她还是找到乡政府,堵在乡长办公室门口,问他全乡民办老师转正,为啥独独蒋源的名额被挤掉了。

“你们当着老百姓的官,背地里却干着欺民肥己的勾当。你们今天要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去县里、市里告你们。”

蒋源骑着自行车去接梅云回家,梅云正被两个年轻的干事架着胳膊推出了乡政府大门。她坐在地上,用嘴吹着刮蹭破皮的手掌。回到家,蒋源拽着梅云的手涂点药。

“再过两天,我就走了,你一个人搁家做什么事儿别冒失。自己照顾好自己。”

梅云觉得在蒋源面前流泪挺没志气的,手不能动,只得把头别过去。蒋源把她拉过来,抱了个满怀,叹了口气。

“蒋源,你要是觉得娶我为难……”

蒋源的嘴堵上了梅云的话。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半月后,蒋源走了,留下梅云一个守在家里。

寒冬腊月的风吹秃了树枝,刮硬了土地。大雪盖住萧条,带来过年的喜气。梅云听说邻村的同学回来了,跑去打听。

“蒋源啊,他不得在工地上看东西?万一东西丢了,过完年老板不让我们去干活呢。”

蒋源住在用石棉瓦搭建的简易工棚里,钢筋、水泥、木板,各种建筑材料堆满了工地。看不见路在哪里。工棚盖得不严实,从看不见的缝里漏进来的风,像一撮撮小钢针。蒋源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棉被。马上就要过年了,时不时会听到哔哩啪啦的鞭炮声。工棚里不通电,晚上点根蜡烛,看会儿被翻得已经破损的书。算是唯一的娱乐。

这两天寒潮来袭,棉被都捂不住寒冷。蒋源从床上跳下来,想去外面活动一下冰凉的身体。就剩他一个人了,梅云会突然从心里、脑里冒出来。他出来四五个月,也没给家一个信儿,谁知道她一个人在家怎么样。他一定是想得出现了幻听,梅云在喊自己名字,就跟当年上学时那样。

推开工棚咯吱乱响的门,蒋源看到一个扛着包袱的影子,在白色的工地上分外扎眼。蒋源又仔细看了看,心脏狂跳。

“小云。”

扛着包袱的梅云,在凌乱的工地上走得磕磕绊绊。蒋源比梅云走得快,三步并作两步,迎头卸下她肩头的重量。

“地址也不给我一个清楚点儿的,害我跑了两个工地。”

蒋源才看见梅云鬓边碎发出汗后又被冻住。一把拉起她的手走进工棚。梅云从包袱里掏出一床棉被,一件棉袄,一口锅,半袋面粉。

“一会儿咱们去买菜,我给你包饺子吃。”

那个年是蒋源这辈子过得最苦的年,却也是心底最暖的年。就是在那个年里,他暗暗下定决心,一辈子要对这个女人好。

过完年,梅云没有走。蒋源成了小包工头,梅云在工地上给他带的十来个人做饭。三天蒸一次大馍,三层笼屉摞起来比梅云高半个头,梅云站在板凳上掀蒸笼。每天凌晨三点起床,一天三顿饭,围着那口能装三桶水的大锅煎炸烹炒,晚上八九点收拾干净,梅云累得腿酸胳膊疼。蒋源每晚给她捶肩揉背,劝她回家。

“我回去想你咋办咧?你找个人做饭,不得花钱呀?再说了,我能这样天天看着你,心里踏实。”

工友不小心把半个馒头掉地上,梅云捡起来放一边。拿一个好的塞那人手里。

“大哥,恁是干活的人,得吃好。”

工友上工走了,梅云拿起那半个馒头,把脏的星星点点掐掉,盛半碗大家伙吃剩的汤汤水水,自己才开始吃饭。蒋源正好看见,把馒头夺了过去。梅云着急。

“不能糟蹋了,都是你花钱买的。”

蒋源把馒头塞自己嘴里,带着梅云第一次去餐馆,点一盘红烧肉放她面前。

“全吃了,别让我儿子受委屈。”

“切,嫌弃我了。没听说吗,啥娘养啥娃。我这么勤快,你家娃以后懒不了。娃说,也给他爹吃一口。啊……”

梅云夹起一块儿红烧肉,塞进了蒋源嘴里。

蒋源使劲想,梅云跟着自己,这辈子享过多少福,怎么想起来全是苦。

他们的闺女出生,梅云在做饭的锅台边忙活。儿子出生,梅云在地里收秋。为了照顾孩子,梅云不能再陪他在工地。她一人在家,给他撑起一个大后方。种地、割草、喂猪养鸡,样样不落。他每次出门的前夜,梅云收拾完行李,总会叮嘱他。

“男人就得出去扑腾,你出去了啥也不用操心,我给你守着家呢。只是你别忘了俺们娘仨。”


梅云从病床上悠悠转醒,她伸手摸摸蒋源的胡茬。这张脸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呢?他们走着走着怎么就走丢了呢?这个男人呀,他现在有那么多的身份,有那么好的地位,可唯独不再是她梅云的蒋源。

她的蒋源夏天洗澡会给她搓背,冬天睡觉会给她焐脚。会夸她蒸的馒头白软,擀的面条劲道。蒋源上次吃她做的饭是什么时候?像一条找不到头的线。她捏着这根线给他加厚过秋衣的里衬,缝补过外褂上的洞眼。她再看一眼现在蒋源那身衣料贵重的西服,她连洗的资格都没有。

蒋源用拇指指腹把她眼角的泪擦去。笑着跟她说话。

“再睡一会儿,医生说你太累了,得好好休息。”

梅云想他又得去公司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样笑着跟她说话。那样的笑啊,是她的蒋源在最苦的日子里献给她的花。那样的花,曾开满了她的人生路,路上只有她和蒋源俩人。蒋源会拉着他的手,笑着跟他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蒋源走得越来越快,她跟不上他的脚步。她拖着一副残躯,像背着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拼劲全力也运转不开。

还未到知天命之年,她已白发苍苍,她曾试着染黑,却由于头皮过敏晕倒在理发师面前。她浑身的骨头缝像张开的门,一年四季,禁不住风的侵扰。酷热的夏日,她不能受凉吹风,只得关门闭窗,穿一身秋衣躲在家里。

蒋源说,他们日子过好了,她得学会享福。可她却愈加怀恋过去的苦日子。她握着锄把耧地,拿起镰刀割麦,拉起一条钩绳就能把半山坡的草捆回家。那时候,她的家在梅溪村,可她的世界绿草茵茵,没有边沿,她站在那儿,确定蒋源肯定会回来。后来,蒋源带着她走出了梅溪村,世界越来越大,她却成了一个人。蒋源要打理公司,一双儿女在国外忙着学业。她心里的绿草经不起岁月的风霜,她的心在一天天荒芜,蒋源知道吗?

梅云觉得自己老得快要走不动了。父母走了,儿女大了,蒋源也飞得越来越高,她一个都留不住。只有梅溪村,还不声不响地在那里等着她。她把大槐树不远处的老房子修了修,窗明几净。她只要回去,就会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盼着蒋源还能推门回来。

槐花快吐蕊了,她要回去捋一兜将开未开的槐花。回村的路上,碰见了之前的老乡长。

“蒋源那小子成,当年能不要转正老师的名额,自己出去混一片天,不容易啊。”

“可蒋源说他的名额是被别人挤掉的。”

“那小子知道那个教书名额是你让给他的。还回来,是不想欠你们梅家吧。”

回到城里的家,槐花蒸饭、槐花煎饼、槐花饺子……她做了一个遍,依旧摆不满餐桌。梅云坐在餐桌一端,看着那张空荡的餐桌像一个方正的地块。她总觉的坐在另一头吃饭的蒋源,像在遥远的天际。她时常会出现幻觉,感觉地块在晃动延展,她眯起眼晴,看到蒋源变成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蒋源回家看见餐桌上的槐花饭,拿起筷子。

“你又回去了,跟你说多少次。你身体不好,搁家好好歇歇,别来回乱跑。让人不省心。”

“蒋源,你是不是有很多钱?有我的份吗?”

蒋源的筷子停了一下。

“你需要多少?”

“把咱们村里的路和小学修修吧,娃娃们上学也舒服点。”

“现在公司账面紧张,正准备上市。等公司明年上市了,我让南风把钱打给你。”

蒋源走了,又是一夜未归,凌晨两点,梅云接到电话,柳南风打来的。

“蒋总喝多了,回不了家,只能就近给他找个酒店住下。你不用再等他。”

梅云头疼欲裂,浑身战栗。趁着还未晕厥前,让保姆给她叫来救护车。她坐在医生的诊室里,像一个犯错的学生听老师训斥。

“早就跟你说了,你这身体底子太差。过去劳累落下的病根,现在就是得保养。心气要顺,戒躁戒怒。你要再这么折腾,可保不准下次能不能再醒过来。”

“医生,你说我回到熟悉的地方,会不会能活久一点。”

“不管到哪儿,心要放得开。遇事儿别自己钻牛角尖,命是自己的,谁也帮不了你。”

“蒋源,我打算回梅溪村住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咱们离婚吧。”

看着梅云留下的字条,蒋源有片刻失神。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任性。梅云前脚走,蒋源后脚就追了回去。家里没人,邻居告诉他,梅云去了她二叔家。

梅云拎着一件棉衣,正在拍梅家发的大门。

“二叔,开门呀,我是小云。天凉了,我给你送件棉衣。”

“二叔,你也不跟我说话了吗?你们都不理我了,我也活不长了。二叔,你开开门呀。”

梅家发打开半扇门,浑浊的老眼望见不远处站着的蒋源。“嘭”一声将大门关上。

“你跟我离婚就是为了回梅溪村看他?”

梅云泪眼朦胧,看着蒋源模糊的影子向自己靠近。她直起腰,揉揉眼,盯着他。

“那你呢?娶了我,把我让给你的教书名额嫌弃地丢开,你盼的不就是今天吗?如果我二叔不跟梅家一刀两断,你早就跟我离婚了吧?”

蒋源带着一身怒气离去,梅云哭晕在梅家发的家门口。梅家发开开门,把她扶了进去。

梅溪村接到了蒋源公司的捐款,全村的道路、学校、居委会都能修缮一新,但是一个条件,必须把村头的大槐树砍了,蒋源说要在那里修个村民活动中心。蒋源派公司的财务总监柳南风全权负责,开工第一天就被梅云拦了下来。

“蒋源,我只想回梅溪村。挖了大槐树,我心都要空了。”

“不挖,大槐树好好的。等你出院了,我带你回去看它。”

梅云笑着睡过去,蒋源从病房里出来。守在门外的柳南风递给他一包纸巾。

“南风,你辞职吧。你是个人才。离开我这儿,你也不缺一碗饭吃。”

“蒋总,我不是为了工作,我是为了报恩。是您资助我读完了大学。您……您是我仰慕的人,我现在也不……不舍得离开您。”

“资助你的人不是我,是我的妻子。那是我千禧年给她的第一笔大钱。她当时开心得像个孩子。她把五万块钱在银行存起来,谁也不让动,说是万一我生意赔钱了好应急。直到她确定我真的不需要了,才取出来。我只知道她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儿,没想到是资助你完成了学业,写的还是我的名字。”

蒋源带着梅云回到了梅溪村,春风拂过山坡,大槐树虬曲的枝桠托举起盈盈新绿,绿茸茸一片。

梅云靠在院子里的小竹椅上晒太阳,听见厨房一阵丁零当啷。她手扶椅背,颤颤巍巍站起来,推开厨房的门,看见了灶台上狼藉的锅碗瓢盆,再看一眼在案板前拿起刀忘了菜的蒋源。

“我怎么就没想起来教教你做饭呢。”

蒋源揉了揉眼,把梅云推出厨房,关上门。

“厨房烟大迷眼,你好好坐着等吃饭。”

一荤一素两盘菜端出来,梅云拿筷子扒拉了扒拉,尝一口。

“今天炒的好多了。看来我这生病也挺好,不但能天天吃你做的饭,你也能学会做饭,我就放心了。”

梅云靠在蒋源肩头,俩人并排坐在院子里。

“蒋源你知道吗?我喜欢大槐树,不止大槐树下有你。你看咱们村的大槐树,没人知道它多少岁,不管年景好坏,土地涝旱,它都会年年开花。真倔呀!你是不是不喜欢太倔的人?”

“喜欢,跟你一样倔。”

“蒋源,我真想就这样靠着你,咱们永远不分开。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呀。只看着你也满足。你闻,槐花香都飘进院子里来了。槐花香味最足的时候,它就快要败了。”

“不会,它只是为了给明年积攒能量。”

“蒋源,你爱我吗?”

“爱,在我还不知道爱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你第一次喂我吃白馍,你把教书的名额让给我,你过年扛着被褥去工地看我……”

风把飘落的槐花卷进小院,一朵,两朵……无数朵,滚到蒋源的脚边。蒋源想,如果可以,他想把“我爱你”放进每朵花里,年年挂上树梢,他的梅云是不是就能陪他走完这孤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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