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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命的热爱是什么?痛并快乐着!
引子
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我所在的农村还处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形态。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钢筋水泥,一律砖瓦平房,多是独门独院。地处江南山水之间,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主要农作物是水稻。没有现代化的农业机械,没有化肥农药,没有大型养殖场,用现在的话说,种养出来的都是原生态农产品。
那时候,家家户户豢养动物。养鸡报晓,养猪吃肉,养牛干活,养狗看家,养猫抓老鼠等等,但我们的语典里还没有宠物一词。人们豢养家禽家畜,都有实际用途,也是肉类与蛋类食物的主要来源。但对于孩童来说,多了一层更重要的意义——伴。这个伴有伙伴、玩伴、从伴以及后来说的宠物等等意思。另外,除了家里豢养的,自然界里的虫鱼鸟兽,被我们逮起来玩的也是数不胜数,也是伴。那会儿,我们最不缺的就是伴。我们在动物群里长大,做着跨界小主人,与动物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这也使得我们这一代人,思想情感极其丰富和复杂。比如说,我们小孩子视鸡猪等为玩伴,而一旦它们成为盘中餐,在高兴有肉吃的同时,又隐隐觉得不舍,这就造成了情感上的矛盾。又比如,一条朝夕相伴被视为忠诚伙伴的看家狗没了,会使人觉得痛不欲生,因为对它已经有着巨大的情感依赖。再比如,一头你长期放喂的为家庭作出毕生贡献的老黄牛快死了,大人们决定把它杀了吃,从情理上是难以接受的。
用一句话说,在思想情感上,我们经历过深度撕裂。以致于长大以后,过去了的生活形态翻了新篇,思想情感的基本状态却并没有多大改变。还有,这种深度撕裂会使人产生救赎的心理。在城市安身立命之后,我有一种固执的观念,不在家里养任何动物,也不让家里人养宠物。
我认为,对于动物而言,城市的环境是不安全的,家的空间是狭小的,养它们,禁锢了它们的天性,对它们是件残忍的不公平的事。并且动物通人性,养了就会有感情,就会互相依恋,最终就避免不了割舍的痛苦。这或许是我一己之见,毕竟,对于下一代而言,没有经历就无法体会到这些。而我,以一个经历过了的过来人身份,根本不让我的孩子去经历这些,是不讲道理的。为养宠物这事,我与自己的孩子之间产生了一些矛盾,最终,也在我们之间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思想情感上的撕裂,这是始料未及的事,好在还是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一)
年关将至,拨通了在外地的女儿的电话。
我:“快过年了,十五号之前必须回来。”
女儿:“不行!我刚带课,另外手头每天都有不少单子,忙着呢,什么时候忙完再回来。”
我:“你刚考完研究生,没必要那么拼,我带你出去转转。”
女儿:“真的,去三亚?”
我:“去哪里由你定。”
女儿:“还是算了吧,我得积累工作经验,还要攒钱买房养个猫呀狗呀什么的,再说还想给你们孝敬点银子啊。”
听到养个猫呀狗呀什么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打小宠着她,唯独在养宠物这件事上从未让步。现在她张口就来,几乎就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是不是。
她说要攒钱买房子养宠物,虽然我心里极其反对,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她说她自己买房子养猫呀狗呀什么的,关我什么事?我能管得着?
我攒了一笔钱,原本就计划着给她买房子。她也知道,但这不是她的计划。
她长大了,独立对于她而言,好比水之于鱼。我想说房子我来买,但人家摆明了不让你说。她把我放在独立的对立面。
我把她养大,她不需要我养了,她想养宠物我再也无法阻止。
用别人的话说,这孩子没白宠,不用你操心。
我:“好吧,你真的长大了,考虑问题很周全。”我最终还是没有对她说养宠物的事作出任何回应,内心的波澜却涌动起来。
她无数次软磨硬泡,直到今天,也没能实现养宠物的梦想。这件事上,我确实是残忍的。
(二)
她上小学的前一年冬,有一回她妈妈带着她去她外婆家住了几天,回来时带回来两只鸽子。
我蹲在纸箱做成的鸽子笼前,努力微笑着听她们兴奋不已的叙说。
她妈妈:“她外婆说去买鸽子炖汤给她吃,她吵着要去,我们就带着她一起去了。”
她:“鸽子是我挑的。”
她妈妈:“她一看到鸽子就走不动了,妈妈和我分头买好其他的菜,最后才买的鸽子。”
她:“鸽子是我抱回去的,厉害吧。”
她妈妈:“我说你爸不让在家里养小动物,就搁在外婆家吧,但她愣是要带回来。”
她:“外公外婆会把它们杀了吃掉。”
她们给两只鸽子起了名字,一只叫可可,另一只叫乐乐。她们可真会起名字,我小时候给猫啊狗啊取的名字都是些小黑小黄小灰小白小花什么的,真是土得不能太土了。
我们一起逗了会鸽子,我在内心盘算着怎么处理这两个不速之客。
私底下我找她妈妈商量。我说养个孩子就够累的,哪有精力再养其他的,再者小动物容易携带病毒,要是传染给孩子就得不偿失了,建议从哪里来送回哪里去。她妈妈也同意过几天就把两只鸽子送回她外婆家。
我们试着跟她沟通,说什么外公外婆有充足的时间照顾它们,肯定比我们养得要好,并保证不让他们把它们杀了吃掉,还许诺每周带她回去看看,但她根本不为所动。
第二天,头天还活泼可爱的可可忽然不吃不喝,趴窝不怎么动弹。乐乐倒是没什么事,站在可可身边,既不闹腾也不走开。她也跟着忧愁起来。
真是天赐良机,我乘机开导她:“鸽子的家是草地、树林和辽阔的天空,养在家里它们会憋得慌,憋久了会生病,得赶紧把它们放生。”
她妈妈站在我这边,那时候她还小,比较好哄。傍晚时分,我们把纸箱连带鸽子、鸽子的食物和水搬到小区的小树林。
夕阳西下,余辉透过枝叶,洒在稀疏的灌木丛和遍地的残枝败叶上,凛烈的西北风吹得一切都瑟瑟发抖,呼应着我内心的波澜起伏。
她先是抱起可可,轻轻抚摸它,唤它吃东西喝水,但可可无动于衷。她就按着它的脑袋用强,我们帮忙把食物和水凑到它嘴边,依然无济于事。她只得把可可放在地上,可可抖抖翅膀居然站立着没有趴下。
接着她又抱起乐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结果是一样的。她把乐乐放到地上,乐乐一着地就往可可边上靠了靠。
我松了一口气,她终于放手了。
而后,两只鸽子一前一后挪动起来,脑袋一伸一缩,她紧紧尾随其后。我示意她妈妈不要干扰她,也许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吧。
直到夜幕降临,天完全黑了下来,鸽子隐于黑暗,我们才抱起她回家。她恋恋不舍的模样,委实让人心疼。
隔天,她要求我们又去了趟小树林。这时,可可和乐乐已经杳无踪迹,她像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我知道,失落如同迷雾般正弥漫在她的天空。隔天的隔天又去了……
不久我们就忘了这茬。也许是她童稚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央求我们给她买小动物。
转眼来到她的初中时代,有一次我无意中看了她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可可乐乐。
文中有两句话是这么说的:可可生病了,乐乐伴随着它,始终不肯独自飞走,鸟儿也知道不离不弃;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他们是在骗我,所谓的放生不过是放弃罢了。
每每想到这两句话,都令我如鲠在喉。
(三)
她的初中时代,学业可谓是压倒一切,任重道远。每每看到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进学校,留给我的是一头牛犊子拖犁耕田耙地式的背影。
我知道,她需要陪伴。但我不知道,怎么样与她作伴。也不知道,去哪里能给她找到合适的伙伴。
同理心归同理心,回到现实中来,依然为了所谓的她的未来,与学业压倒一切同流合污。
她功课不理想,就花钱请家教,占用休息时间补课。最多的时候,同时补三门课。努力挣钱,仿佛就是为了给她加压。
现在回想起来,初中于她而言,学校和家都是战场,唯有外婆家是后方。奶奶家太远了,算是她无法撤回去的大后方。
我看过她那篇作文后不久,又是从她外婆家回来,她带回来两只兔子。想必是她自己找到了陪伴,而我那时认为她是找了两个玩伴,是贪玩,对学习不利。
我无视她的据理力争和泪眼婆娑,以学业施压,责令她送回去。
我还对她说,别说家兔,野兔我都没少逮过。这玩意就知道吃和拉,吃起东西来唦唦响,拉起粑粑来像老鼠屎,难得喂。除了养肥了杀了吃肉,一无是处。
不过,为了不太过伤她的心,我没有当即让她把兔子送回她外婆家,而是给了她一周时间。
她给两只兔子取了名字,一只叫呆呆,另一只叫萌萌。
这一周,或许是她初中时代最快乐的一周,童年的活泼开朗又在她身上复活,她也更加勤奋和自觉,家里也更多了欢声笑语。接送她上下学的时候,她又蹦又跳,轻快得像只顽皮的猴子。
这两个呆萌的家伙,居然还有一个提振她精神的作用。但我并不认同,那只会加强她的依赖心理。
到了把兔子送回去的约定时间,其实我内心里已经有些动摇。回想自己的童年、少年时期,最不缺的就是动物的陪伴。我有一堆可爱又忠实的动物朋友,然而每每它们离去或死了,总会让我伤心很久。畜牲也通人性,养着养着便有感情。我只是不想让她伤心罢了,我这样安抚自己。
就拿呆呆和萌萌来说,这一周来,主要是我在伺候它们的吃喝拉撒。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架起了情感的桥梁。我也很喜欢它们呆萌呆萌的模样,也舍不得送它们走了。好在她并不知道。
兔子送回她外婆家后,生活又恢复如常,表面上她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又过了应该是两周吧,我们一起回了她外婆家。因为提前打过电话,到她外婆家就开晚饭。
她一进外婆家门就大嚷着找兔子,我和她妈妈也急着看兔子。奇怪的是,她外公外婆一点也不着急,只是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她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这当口,她外公告诉我和她妈妈,一只兔子溜走了没找到,另一只杀了腌好了,现在做好了在餐桌上盘子里摆着。外婆解释说冬天没什么菜喂兔子,所以就杀了。
我往盘子里望了望,心中叫苦不迭。我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来得也太快了。可我也没法责怪老人,况且,是我坚持把它们送回来的。要说罪魁祸首,不是我又能是谁。
我们只得告诉她实情,她气得嚎啕大哭,大叫大闹了一阵,发了罕见的大脾气。
好不容易把她劝上桌子吃饭,我们都说兔子肉好吃,怂恿她吃。我们也没想着她真的吃,不过是想借此就坡下驴。或许是出于极端痛恨的心理,气不过就反着来。她终究还是吃了,一边吃一边还说好吃好吃,说下次还要养兔子杀了吃,一边眼泪叭叭往下掉。
事后不久,一次我无意间发现她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一厘米长的结痂,像刀痕,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自己用刀片划的。这令我很紧张,就问她为什么要划自己。她说就是想试一下,看看刀子划开皮肤是什么感觉。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杀兔子的景象。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她说,没事的,不会再划的。我相信她。她生性洒脱,不钻牛角尖。这种性格属于先天带来的,很多时候,帮了她自己也帮了我。
然而,我内心的愧疚感又加深了一层。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和那对兔子的事有没有直接关系。
(四)
去年冬,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与往常不同的是,一进门就受到母女俩的热情欢迎。
女儿:“爸爸,你回来了,辛苦啦。”
她妈妈:“姑娘,快帮你爸拿鞋子。”
她们伺候着我换上鞋子,开天辟地头一回。我寻思着,她们一定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我往里走,她俩笑嘻嘻地挡在我身前。
我情不自禁地也一脸傻笑,有些不知所措:“快说,什么好事?”
母女俩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她妈妈首先开口:“我们……”
她抢着说道:“给你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礼物。”
我抬起脚往里走,又被她们拦住。
她妈妈:“先说好,看到礼物要喜欢。”
她:“不能发脾气。”
这一唱一和的,搞得我一头雾水,是什么样的礼物会使人不喜欢还要发脾气呢?
我刚说好好好,母女俩便一前一后窜进了书房,合力搬出来一个大纸箱,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
走近一看,一只小黄狗豁然映入眼帘,温软的毛发,温驯的眼神,温和的色调,整个儿就像一团温暖的火。一团生命之火,在纸箱里燃烧。
它在一瞬间,击中我的内心,点燃生命之初的火把,把我拉回美好的童年少年时光。
但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这几秒钟,她们直直地盯着我,对于她而言是漫长的。对于我而言,是剧烈的冲撞。
我暗自咬咬牙,脸色陡变,吼道:“哪里来的赶紧送哪里去,我现在就出门,什么时候送走了它,我什么时候回来。”
这时候的我,已经不在乎养不养宠物了。我对抗的是内心世界思想情感的撕裂,想要维护的不过是一点说话算数的面子和尊严罢了。
我不顾她们的阻拦,逃也似的摔门而去。我的铜墙铁壁被烧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已经不堪一击。
那是个冬日的午后,我一口气走到湖畔。平时一刻钟的路,感觉眨眼间就到了。
太阳公公斜卧在天上,我躺在湖畔的公园红木椅上,头上枕着外套,双手抱在胸前,翘着二郎腿。
香樟树冠在风中轻轻摇曳,恍若一个童年薄如蝉翼的梦。间或有单独的一只或是数只鸟儿掠过,有时在低空,有时在高空。它们总是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一并演绎着真实与虚妄。在更高的天空,也曾有一架飞机飞过。我在地上躺着的同时,我的许多同类在天上飞行。一切都很合乎逻辑却并不见得合理,我总是无法忍受:我们拥有同一片天空,却都在各行其是。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像块简单又纯粹的色板。而实际上,它却是无法想象和形容的深渊。我们世代深处其中,世代住在一个未知的深渊里。
呼吸之间,气流顺畅而清新,令人想到热恋时拥吻的窒息。咽了口口水,方觉肉味的回甘,那是不久前啃食的鸡腿残余。在心的海洋里,日益兴盛的慈悲与本能的血腥日夜争斗,我从来就是一个矛盾体。甘过之后,又觉微苦,那是香烟的魂魄萦绕相伴。
在我的耳边,风声就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调,传递着不知来自何方何人的倾诉。它时而欢笑,时而哭泣。而我一直期待着,它的停息。鸟鸣也不时划过耳畔,短促而精绝,余韵久久存留。儿童的嬉闹声此起彼伏,却并不惹人心烦。只是当我轻轻闭上眼睛时,目光跌入无明之中,所有的声音便混在一起,甚嚣尘上。
我想我大体上是孤独的,我需要陪伴。我说过不养宠物就不会对它们形成依赖,所以不让她养。然而,我把她养大,很大程度上与养宠物是类似的。再说,我们互相依赖,互相热爱,有什么不好吗?按我的逻辑,鸽子象征着和平,和平并不依赖鸽子;兔子没什么用,有用不依赖兔子;养狗徒增烦恼,快乐不依赖狗狗。我们不要陪伴,没有依赖,没有牵挂,岂不是与人间烟火背道而驰?
电话并未如想象中那样很快响起来,她们也没有来寻我,我终归是心烦意乱,我甚至想主动回去,告诉她们留下那只狗。我还要给它取个名字,不能叫小黄了,那太没水平了。应该叫火把,或是温暖的火把,也不好听。
后来她妈妈给我发了个短信,说狗狗送走了,让我快回去。这一次,面对我,她居然笑了。她笑我像个孩子似的,说不让养就不让养呗,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算她还有点良心,在狗狗与爸爸之间选择了爸爸。但我知道,她依然是失望的,我也高兴不起来。
(五)
放下电话,一朋友过来玩。我们聊起宠物,恰好他养了一只狗,养了六七年了。于是他讲他的宠物狗,我一时半会插不上嘴。他说每天早上六点钟雷打不动,得起床遛狗。
有一天,他病了,照样挣扎着起来。平常得遛半小时以上,那天遛了不到十分钟就坚持不住了。他牵着狗往家里走,他的狗不干。他就像跟人商量一样跟他的狗说自己病了,等病好了再补上。他的狗居然听懂了,乖乖地跟着他回家,一边走一边歪着头看他。他说那是他的狗在安慰他。他说他的狗是他女儿坚持要买的,现在成了一家人的宠物。他说养了就丢不开,就得一直养下去。
我无语,他的狗陪伴了他一家尤其是他女儿六七年。我就想,假若从最初的可可乐乐开始,我就不反对女儿养宠物,现在就有十几年了,动物就会从女儿的童年、少年陪伴到青年,一直陪伴下去,那将会是什么样呢?可是这没办法知道答案,因为她养宠物的权利被我剥夺了,我用我经历的结果阻止了她去经历养宠物,她没有去经历,怎么会知道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现在知道的是,她不想依赖我了。
朋友走后,我觉得还是得催促她早点回家。我想告诉她,可以现在就养个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