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常孟六年,皇后终于有孕,产下了皇长子,只是皇后本就身子不好,而且年龄也大了,在皇长子百日之后便撒手人寰,皇上念其乃少年夫妻,又对江山社稷有功,追封其为康靖皇后,全国上下守孝三年。
这些年来皇上对江远书一直不错,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除了皇后宫里,也就她是头一份,这次皇后仙逝,皇上更是把协理六宫的大权交到她手里。有时候闲下来江远书也会觉得,自己身为皇妃,除了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不错了吧。
只是逢年过节娘亲进宫时,总是催促自己生个孩子,说孩子是女人的立身之本,有了孩子自己的地位才能安稳。对于这个,江远书倒是不急,毕竟自己对于往后还懵懵懂懂着呢,干嘛要添一个孩子呢?
皇后死后,皇上越发的少来后宫,后宫的那群妃嫔也渐渐的耐不住了,越来越多的给御前的奴才们塞钱,想要打探皇上的消息,便是江远书偶尔出去散步,也会遇见两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妃。
这天她在宫女的陪同下去御花园散心,不防着迎面碰到了皇上当初的伴读,如今的礼部尚书,左崖,只见他脸上略带惊讶的施了一礼:“和妃娘娘万福金安。”
刚入府的时候江远书是见过这人的,只是没想到十年过去了,这个京城第一才子不但没有显出一丝老态,反而愈发神采飞扬,怎么想着,江远书还礼:“尚书大人安,尚书大人今日进宫,可是皇上传召?”
“回娘娘话,微臣姑母承瑞太妃身子不好,皇上恩准微臣进宫探望。”
“嗯,前日却又宫女来说太妃身体抱恙,本宫已经传召太医了,不知太妃先下如何?”
“姑母身子倒是没有大碍了,只是这心里头总是不舒服,前几日这病,也都是心病。”
“大人放心,心病虽然难治倒也不急于一时,若是得闲了,本宫也会多去探望的。”
听到这句,左崖的眼里似乎流露出了一些由衷的感谢,声音也略有些哑:“其实姑母这心病,无非都是因为宫中寂寞无人陪伴罢了,娘娘若是肯去,姑母定会十分高兴的。微臣是外男,不敢再宫中逗留太久,就先告退了。”
江远书一路走,一路琢磨他的话,进了寝殿后她吩咐丫鬟:“去太医院取点养生的药材,本宫明日去拜见承瑞太妃。”
江远书本是抱着陪陪老人的心情去的,只是第二日回来之后,承瑞太妃说过的话却一直在耳边打转: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自先帝故去后,我这里便在没有什么人来过了。”
“先帝对我自是宠爱的,可若后妃只有宠爱,没有子嗣,想来也都会像我现在这般的。”
“我不是没有生产过得,只是这后宫,想保住一个孩子,难啊。”
……
“若是方便就再过来吧,省的我一个老太婆每日无所事事了。”
想得入迷,却忽略了外头的声音:“皇上驾到——”
“和妃想什么呢?怎的如此入迷。”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江远书。
“回皇上,今日臣妾去拜见了承瑞太妃,且相聊甚欢,方才想着太妃说的话有些入迷了,这才没能迎接皇上。”江远书一字一句说得小心,却依旧捕捉到皇上的微皱的眉头。
“太妃温文尔雅,当年父皇在时便常与她聊天。”
江远书想了想,还是说出了一句话:“臣妾以为,温文尔雅都是当年的事了,现在太妃久居深宫,早已被寂寥之气环绕。”
皇上突然微笑起来:“你方才那般魂不守舍,可是她对你说了什么。”
“回皇上,太妃并未对臣妾说什么,只是臣妾看她日日一个人待着,很是孤单。”
“先帝已经故去,这些朕都不会在意,你若有心,多去看她几次也是无妨的。只是和妃,你伺候朕十年,可是想有个孩子了?”
五
江远书看着眼前的儿子,心里却想着那个问题,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来着?
“臣妾……不知。”
很少见的,皇上的眼神闪了闪,最后还是说:“十年了,你还是只会这样回答朕。”
江远书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皇上将这个话题收尾:“罢了罢了,如今朕已有了一双嫡出子女,等到皇长子满了周岁,朕便给你一个孩子吧。”
现在每每想起当时的场景,她便觉得自己傻,皇上这已是明明白白的暗示后宫子嗣不丰与他有关,偏她还犹自不知觉,也难怪后来晖儿与旬儿而落得那般境地。
常孟九年,皇上遵守承诺,令江远书诞下了她的第一个儿子,皇次子高晖。
儿子出生后,江远书江自己平素的那番万事不留于心的做派收了起来,一心扑在晖儿身上,虽然注意到了皇上来毓安宫的次数减少,却并未往心里去。
两三个月后,另一处那里便传来了好消息,刘婕妤有孕了,只是皇上依旧淡淡的,只命人送了一堆首饰珠宝过去,又过了一个月,皇上要选秀填充后宫的事便传来了。
晖儿过了半岁之后愈发黏人,经常江远书处理事务时也要带上他,这日正与皇上一起逗他,却觉得腹中一阵反胃,召太医前来,竟是她又有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皇上也是有些愣神,最后嘱咐到:“你这胎怀的有些急,还是将养着为好,选秀的事便交由下面处理吧。”然后三月之后,就听说皇上留了三个人,一是刘婕妤庶妹刘芳,册祥常在;一是国子监祭酒次女方茹,册晴常在;最后是平阳县主之女李婉清,册美人。
虽然宫里进了新人,但皇上一向手段强硬,因此并未出什么乱子,如此便一直到了常孟十年,刘婕妤诞下皇次女,晋封贵嫔,接着又三个月,江远书诞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皇三子高旭。
高旭出生后,皇上来看江远书的次数越发少了起来,没想到,那一次皇上难得来一趟,竟出了事。
因这怀胎时远书的身子没有养好,高旭的身子有些虚,日日都得喝些牛乳,那日宫人按着规矩端了一碗牛乳呈上,偏生皇上正抱着高晖在一旁逗弄,不想高晖馋嘴,闹着把本来给弟弟准备的牛乳用完了,没成想刚喝下去他便嘴鼻流血没了气息。
江远书还不信,只是抱着高晖的尸体,皇上见着自己儿子死在面前更是大怒,下令严查,没想到最后查出来,却是刘贵嫔。
到现在江远书还记得养心殿对质时,刘贵嫔理直气壮的话语:“皇上,臣妾的父亲于您有功,臣妾自问入府后也是妥帖小心点侍奉,可为何江远书她事事在我之上?位份、协理六宫之权都是,就连儿子您也给她那样多!臣妾不服!”
江远书敏锐的捕捉到那一刻皇上的叹息声:“贵嫔,你过往便是再不错又能如何?如今犯下如此罪责,往后你也在不能好好的过了。你父亲与我有功,我不好重罚你,不过你既然羡慕和妃的位份,朕便将你升为灵妃,日日跪在佛前忏悔,不许你再迈出永慈宫大门一步。”
六
想是为了补偿江远书,皇上往毓安宫来得越发的勤了。在皇上的安慰之下,江远书慢慢的回转过来。
养好身子后,她在常孟十六年与二十年依次生下了皇五女怀昌帝姬与皇五子高昱,于皇上大封后宫时晋封了淑妃。
相应的,李美人身份贵重,又诞下了皇四子,晋到了昭仪之位,黄、冯二嫔接连诞下皇三女、皇四女,加着资历最老,皇上也封了贵嫔,只是依旧没封号;祥常在晋位祥嫔。
虽则已不会像当初一样想不开了,可是对灵妃,江远书怎能不恨,左右她手中有权,这些年一直令六司懈怠于她,生生把灵妃磨出一身病。
这日刚刚入冬,灵妃宫里的宫女便来回禀说灵妃着了魔,吵着闹着要见皇上,江远书听后只是不屑的笑,但终究不想把事闹大,于是择了一天下午,去了一趟永慈宫。
永慈宫的正殿是以宽敞通透著称的,日光洒进来明艳艳的霎时好看,就像当年初初入府的灵妃。
其实多年的禁足礼佛除了让她多添了几道皱纹外也并没有怎么改变她的容颜,只是灵妃如今那恶狠狠的眼神实在可怖。
“果然是你来了。”灵妃不咸不淡的说。
“是,本宫来了,灵妃若有什么想说的话就紧着点吧,待会旭儿就要从上书房回来了。”
“旭儿?呵,当初也算我对不起他了。不过我还是开心的,你聪慧又如何,不过也着了我的道。”说着,灵妃露出刻薄的笑容:“不过你再聪慧,怕也聪慧不过咱们这位九五之尊了。”
“此话怎讲?”江远书抬抬眉毛。
“我虽是武官之女,但怎么着也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就算再莽撞也不会就那样冲动的给你的儿子下毒,我平素是个什么人你也是知道的,可是当初怎么就这么冲动了呢?这几年我跪在佛前,日日想着这个问题。”
“后来我突然想到了,在你生下你的旭儿后,我曾在宫里骂过几句,只是我宫里的下人也是知道我的,只是劝我消气。”
“不过若是所有人都这样劝我,我真会消气的,可是当初青若偏偏要与众不同,明里暗里挑唆着我。”
“有时我令她去御膳房取菜,或是取司服局去衣料,她回来便会做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出来,非得经人再三询问才说出了什么事,至于那事是什么,我想你也能猜到。”
“这种事隔三差五就会发生,起初我也没有当回事,当时底下的人被青若挑唆的纷纷到我这儿来抱不平,最后我也头脑发热了,就像给你颜色看看。”
江远书的眼皮突然剧烈的跳了跳:“后来也是青若为你寻得毒药?”
“不错,正是她,可这中间要经过多少人,她一个连亲人都没有的宫女怎会有如此人脉?我想你也还记得,青若与青芷是一同被买入府,又被当年的太子亲自指到你我身边服侍的。”
“只是她做的隐秘,我也是个粗性子的,被关在这儿的前几年并没有起疑,那日还是小
述子念叨了一句青若在时最为娘娘着想,我才猛然觉得不对,让人查了查当年的事。”
灵妃终于讲完了往事,畅快淋漓的喝了一口茶,然后说:“虽然年代久远,那位也是个行事谨慎的人,人证早已被抹了个干净,只是到底还有些蛛丝马迹,如今虽不能确定,到底也有六七分准了。”
江远书强忍着维持平稳的情绪终于出了一道裂缝,缓缓的自脸上表现出来,她想,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惊慌失措与不可置信交杂的吧。
“我上回拨给你的青芷是个会武的,你可让她近身伺候。”许多年前皇上的嘱咐蓦地在心里反复回响。
灵妃似是怜悯的看着她,话音却是森冷的:“你想哭就哭,今日出了这里,你怕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