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刘老汉抽羊癫疯似的,上半身猛然剧烈地动了起来。他“哇”的一声连身子都来不及侧翻,一阵臭的腥的难闻苦水便从他的嘴角流淌下来。他半昏半醒费力地睁开那沉重的眼睑,两个大大的厚鼓鼓眼袋使得他像极了一条向外凸着白眼球的死鱼。过了一会儿,他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若非他时而转动那两颗黑漆漆眼珠子,我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2、半昏不明的苍穹之下是一片空旷的废弃地,周围都是长势迅猛的杂草,已然长齐到个粗壮大汉的半腰。在这样一片平整且荒凉的空地,唯独刘老汉身下有个偌大向下凹的深坑,五十来米的不大规则的半球,若从航拍的角度来看像是个盆地。他似乎也有所预感,他躺的位置正是一个乱葬岗,这分明是用来丢弃那些身份不明无家可归的死人。可是,他委实想不明白,他不是个没有家的人呀。他的头枕着死去别人家不知谁的腿,整副身体像一块软绵绵的泥巴被随意丢弃,形成一种怪异的姿态。平躺着,双腿像是与上身分离一般,腰和头都往右斜着。他全身无力,几近无法挪动身体。他放弃了挣扎,翻着眼皮,看着乌黑的天上那万里的云层。看来昨天不是个好天气,星不见一颗,月也不露一角。他那沟壑般的脸上显示出痛心的悲悯,他苍老得不成样子,脸上的褶皱不像是纸折出来的,宛若锋利刀子刻画出的,一刀子是人生,一刀子是故事,一刀子是数不尽的泪说不尽的苦。
3、“啊啊……爸……”寂静的乱葬岗上一句惊恐的女声骤间在刘老汉头顶响起,刘老汉他看不到人脸但是凭借声色略微猜出是谁。手电筒“哐当当”地掉进草丛明灭不定地晃动。刘老汉想张开口呼喊句什么,然而喉头里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他垂下眸子,看着滚动的手电筒打在脚旁的亮光,看着自己破旧的裤管下一堆被野狗从死人身上撕扯出来的肠子,密密麻麻的蛆虫在那团恶心的大肠里蠕动。刘老汉挑起了他稀疏发白的眉毛,脸上的肌肉更是往里深进一层,沟壑尤为明显了,像是被顽童不小心在泥巴上划下的一刀刀痕迹。刘老汉像是被吸附住了,内心作呕却又目不转睛盯着,一阵阵苦水在胃里翻滚着,乃至于他甚至出现幻觉听见那些虫子津津有味地咂嘴品味的声音。
如果他死了,这就是他的人生。他这样想着。
4、妇女手足无措地翻出手机紧接着带着恐慌的声线在电话里窸窸窣窣地交谈,那抹熟悉的女声不清晰地传来。“对……对,是是……爸活着,复活了,他就直勾勾地睁着眼……哎呦吓死我了。你快想办法……别别,买什么买”。刘老汉瞪着他黑漆漆的眼,竖起耳朵拼命地想听清大儿媳的话。
有人说,临死前那一瞬间你会记起你经历的全部人生。他无论是之前还是此刻什么他妈的完整人生都记不起来,也许是还没到临死的时刻,也许是人生都过烂了没什么好记起。他只想到前前后后的三件大事。一件是世代佃农一贫如洗的家里,到现如今终于攒有二十来亩他死活不肯卖的地和那一处被村干部看中有待开发的破落老屋,而他却拼了老命要当钉子户。另一件是他曾经梦想天开跑去省城赚钱在工地上当小工,干活不出一个月从高脚架上失足掉下,此后半身不遂。最后一件是二儿媳嫌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跑了,二儿子也随后疯癫了。
人死前是有回光返照这一说,他突然间算是想明白了这一点,他什么都想明白了。此时他的榆木脑袋一点也不含糊,内心跟股清泉般澄澈明镜般透彻,日常生活中漫漫人生中该悟的也全给悟了。他原本是死的,现在又复活了,这可不就是老天开的一场玩笑,让他将想不通的事一股脑都给想明白了。
大儿媳的电话煲还没结束。一股寒颤袭来使得他不自觉地抖了抖。她在交谈什么预谋什么,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做哪档子勾当,刘老汉明白得很,他不屑一顾地从鼻孔冷哼出一声可惜柔弱得很,感觉还没发出气息就弥散在鼻孔里。
不远处的厚云层缓缓地移过来,似乎是知道刘老汉冷了,想让他盖袭大棉被。
5、“爸,爸。”一句气喘吁吁急不可耐的男性声线在刘老汉身旁传来。男人正在一步步靠近。这句刘老汉曾经听了无数多便的亲切话儿,此刻宛若一团麻绳死死地紧紧地捆住了他的身勒住了他的脖,像刀子刻骨般地一剐一剐地刺痛着他,每个感官都疼得叫嚣。他黑漆漆的眼不想睁不开,全凭一颗心在聆听声响。
“爸……爸,喝药了。”自从他瘫痪之后,这句话便是大儿经常对他说的。只不过这次声音似乎比上一次还抖,连强行喂进他嘴里的药水也在跟着抖。
上一次他还纳闷这药怎么这般熟悉却变了往常的味道。这次他嗅明白了,敌敌畏——身为佃农的他怎能不熟悉。
他想张张口:地不能卖,房子不能被开发,要照顾好弟弟。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就像是被,一剑封喉。
6、一阵浓雾缓缓地从远方飘来,缥缈与虚幻使得他厚重的眼皮更加沉重了。这该是一场梦吧。不然,他怎么过了这么大把时间还依旧被遗留在这乱葬岗,连屁股都没移动一下。
雾起了,天快亮,明天该是大晴天。然而,刘老汉还没来得及看看这新的一天。
雾散了,天亮堂。他僵硬的身子被第一束光线所迎接。
然而,他的心却已在昨晚,连同那片缓缓吹来隐住了暗淡苍穹的乌云,一同堕入那无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