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的时候,傻环儿家的儿子结婚了。迎亲的那天,她也穿着绛蓝色的褂子在门口站着,喜气洋洋的。人们围住打趣她:“你儿子娶了媳妇儿给你赶出门!”她嘿嘿的笑着,嘴里骂一句,扯扯衣角。她嘟囔着很多很多话,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停下来仔细听她一句,因为她是疯的。
傍晚的时候,我穿过院子,远远地看着她从西边走来,低着头,手里拎把镰刀,眼睛左撇右撇,探下身去拨拉着地上的塑料、铁钉,随手揣进兜里。等她走近了,我就远远地跑开,这时候她就嘟囔着骂,我听不清她在骂什么,急着关了后门,躲进屋子里。有一次奶奶出门赶集,回来发现院子里的一大块塑料不见了,她就截住傻环儿问:”你进我院子拿塑料了?”她且笑且骂,转头就走。奶奶以后出门前总把篱笆门用铁链锁好:“傻环儿总是进来偷东西。”
她以前不是疯子。她是村西头霍家的伶俐姑娘。奶奶说她以前梳着两根粗辫子,眼睛亮着呢。学习又好,老师都喜欢她。家里几个哥哥,都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得盖几栋新宅子。傻环儿的爹吧唧吧唧坐在前门抽旱烟,土里翻了几遍,和几个儿子满身力气,都白白地耗在了几亩田里。粮食装不满仓,钱也没揣几分到兜里,正是张嘴吃饭的年纪,养活一大家子很快就捉襟见肘了。哥哥们娶不进门,姑娘的亲事得先定下了。学是不能上了,傻环儿被她爹从学校拉出来的时候,抹着眼泪低着头,两根大辫子塞在兜里,跟着她爹一步一步走了。
回了家下地难不倒她。这姑娘有一股子的韧劲,把家里拾掇得干净着呢,干活从不含糊。跟着二哥去收红豆,记账清清楚楚。只是黄昏的时候,她喜欢站在学校门口,看着人家的闺女走出来,呆看很久,人家都说她存着心思呢,下地还在兜里揣个本子,她的眼睛还亮着呢。
半年傻环儿就许了人家。相了亲回来,傻环儿娘很满意,逢人就说,小伙子人不错,看着精明着呢。傻环儿也听话,就定了年底成亲。小伙子来了村子几次,每次都拉着傻环往村西头的庄稼地里走。走了几次,傻环儿的眼睛就黯淡下去了。好几天没见她往学校大柳树下跑了,一早起来端着簸箕往大碾子走,一圈一圈地推着碾子,逢人嗯哼两句,太阳出来她又端着簸箕回去了。后来就时常自言自语,眼瞅着一天一天疯下去了。人家说,这姑娘是相亲的时候撞着黄鼠狼了,相亲的对象也没埋汰着她,这不撞了邪么!傻环儿娘六神无主,捂着不让人知道姑娘的病,梗着脖子和人家说,我姑娘好着呢!就是跟我吵吵了几句,心里想不开呢。别长着一张嘴到处瞎说!夜里却请了跳大神的到家烧香请佛,按着头灌了烧火灰的水。
人家都说傻环儿疯了。她时常哭着唱着,推完碾子不拿簸箕就走,到处乱跑,有时候冲突到别人家的院子里,惹得一村子的狗叫。但是她从不去大柳树下,谁招呼她她也不去,人家都说,该不是这学校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东风一起,闲话儿就传到相亲的对象家去了,媒人抱回来两匹布,说是退了亲。傻环儿娘哭天抢地,揪着闺女的头发就往水井走,披散着头发喊:“老天爷,跳了井死了干净!”傻环儿笑嘻嘻地跟着娘走,趿拉着一双黑布鞋,佝偻着身子,出奇地安静。村里的女人们拉住了傻环儿娘,一人一句地把她劝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