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解围之战
“开饭了——”伙夫头子鸣锣大吼,三三两两士卒早已闻着饭菜飘香聚在帐前了。
“别抢别抢,”看着自己手下面对军粮犹如饿狼一般,一旁的卒长无奈摇头,“尽会猛吃,待会儿训练的时候,给我拿出点劲儿来。”
“多谢大哥。”一双瘦弱的手从伙夫大哥手中接过一份军粮,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兵点头谢道,随后站在一旁,看着可以映出自己脸庞的汤水,微微发愣。
“嘿——”突然身后被拍了一下,小兵立马转头一看,却没想到手中的饼反而被人抢去了。待他回过神来,一个面容黝黑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小子,一脸得意地看着他,手中扬着的饼,正是他的,再仔细一看,那块饼早已被啃掉一大口。
“喂,石头,别闹,你自己也有军粮,快还我。”
“还给你干嘛,你个木头只会看着粮食,多浪费,还不如给我吃。”说着那被称为“石头”的黑小子便扑向他,两人不多会儿就打作一团。
玩笑过后,两兄弟肩并肩坐在一起,石头玩心不减,随手一拨,木头的头发便给他弄乱了,他哈哈一笑,勾着对方的双肩,“跟大哥说说,刚才在想啥?”
“嗨,你少装,我俩是老乡,从小玩到大,我想啥你会不知道?”
石头叹了口气,看着人来人往的军营。“这仗何时才是个头啊。”
木头点了点头,石头又继续,“我们背井离乡投军,不就为了口军粮么?”
“可这口军粮我们还能吃多久,保不齐连命都会丢在这里。”木头惨然一笑,“前两天我看到齐治将军在校武场上和闻人将军对砍呢。”
“闻将军。”石头纠正道。
“闻人将军,你个傻石头,两个将军不知道在干嘛,不砍敌人砍自己人,乱发疯。你说,如果我们这里败了,怎么办?”木头紧捏着自己的双手。
“败了我们就逃,”石头伸过来一只手,紧紧握住木头双手,“这年头逃兵那么多,又不多我们两个。”
对方也被他的样子逗笑,“哈哈,看你小子说的,搞得我们像私奔的小男女一样。”
“这种乱世,和私奔有啥差别呢,都是过一天算一天。”
“可是,这战场上刀剑无眼,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明天呢。”木头叹了口气。“兴许我连逃的命都没有。”
两军对峙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行至代东地界的齐治部队便开始行动起来。
石头所属的永丰一师,由石松统帅,奉命驻守原地,而木头所属的永丰二师要跟随自己的统帅闻人焘远调。石头木头两人所在的不同师都有属于自己的使命,身为下级步卒,他们只有听命的份儿,各自统帅下达命令之后,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上次可能是大战之前的最后一面了。
闻人焘带领部队离开营地的时候是悄悄行动的,木头回头望了一眼军营,夜色下只有帐内灯火是亮着的。
石头会知道我就要离开了吗?木头转念一想,又不免也觉得自己好笑,连军旗都望不见,何况是人?
离开营地,整支队伍就进入了无休无止的行军中,连进食都未曾停下脚步。季春之际,代北密林中的枝叶已逐渐茂盛,越往东走,山路起伏不定,人烟渐少,众人踩着越来越高,越来越密的杂草,步伐也不免沉重。
扛着长戟的肩膀微微有些发酸,木头扭了扭脖子,身旁的一个士兵同时也叹了口气,暗骂了一句,“不知道这该死的路还要走多久?”
“走到地老天荒。”木头有些无奈地回应了一句。
身边那人哈哈一笑,“你说我们这是去哪里?”
“——行军途中不许私下交谈。”卒长仿佛听到他们的交谈,向众人吼了一句。
两人面面相觑,木头摇摇头,压低声音道,“薛石”。
“不守军令者军法处置。”卒长的警告声再次响起。
木头只好无奈向对方扮了个鬼脸,就此闭嘴。此时四周的杂草已有半人多高,他学着周围不少同行弟兄的样子,开始轻轻挥动手中的武器,为自己开辟道路。终于在无尽的行军与无边的杂草之后,木头跟随着队伍来到一座山的半山腰上。
“看那儿”,随着身旁人所指望去,只见山下不远处赫然屹立着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城池旁,有座军营正对其虎视眈眈,军营上方一面赤色旗帜迎风飘荡,硕大的“徐”字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哪里?”有人问道。
“薛石城。”卒长似乎自己也忘记了噤声的军令,看着山下军营,“我们就是要去消灭薛石城下的那群臭虫。”自从与恩泽军交战以来,那些徐国流民衣衫褴褛的模样早被代国士兵们赋予了“臭虫”的外号。
夜幕降临,身旁的战友多多少少都在低头小憩,木头却一个人回想着卒长所说的话:
……如果说石头他们面对的徐军是武器,那他们在薛石城下看到的部队就是挥动武器的手,是这只该死的手害得代国支离破碎,民众颠沛流离。所以只要斩断了这个手,武器也就没有力量了……
木头暗暗心想,只要他这里胜利了,石头那边就安全了,想着想着,他也沉沉地陷入了睡梦之中……
“嘿,穆森,起来。”木头睁开眼睛,只见卒长还在轻轻拍打他。他揉了揉眼睛,左右张望,只见很多战友也同他一样,睡眼惺忪,再望向远处,夜色依旧占据着绝大部分天际,东方地平线上略略有些泛白,看来就要天亮了,山下的薛石城与徐军军营却依旧一片朦胧。
“注意号令,众人准备。”上头的命令通过口耳相传传达到每个士兵。
当第一缕阳光透出地平线之时,闻人焘的军令准时发出,木头握紧手中兵刃,随着众人向山下冲去……
“咻——”一只冷箭从树林之中飞出,破衣破衫的士卒应声倒地,此时从身后树丛中走出一人,他拿起手上长戟向倒地者的咽喉处用力一戳,汩汩血浆冒了出来,对方死死扒着长戟,长戟却还是收了回去,利刃硬生生割破那人的手,持戟之人正是石头,他屏息凝神,听到树林之中传来几声不自然的鸟叫声,立刻跳跃几步,回到先前的藏身之处,藏好没多久,细碎的脚步声已经传入耳中了。他张弓搭箭,看准来人方向,果断松开指间弓弦。
“咻——”
自从木头的部队离开后,石松将军便带着他们离开了军营阵地,栖身于云岭山谷的密林之中,不停袭扰自己所面对的敌军,当对方前来进攻时,利用地形之便,藏身于密林中,在合适的地方伏击脱离部队的残兵。
躲,躲,躲,给予对方致命一击,接着躲。这种迂回袭扰之策向来不是石头所喜,让他甚是憋气,性子耿直的他更喜爱真刀真枪的干架。不过石松将军的解释也让他心服口服:
……离开的弟兄们是去消灭那些指挥眼前军队的人,他们比这些人更凶残,战胜他们的难度更大,只有拖住了眼前的敌人,不让他们去给同伙帮忙,才能让那些调离营地的弟兄们全力对付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拖延时间越久,大家的生机越大……
石头暗暗告诉自己,窝囊就窝囊吧,只要木头能够全力对付他的敌人,拖住这些臭虫的任务就交给他吧。搭箭拉弓,他又瞄准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嘭——”被击中的身影应声倒地,木头迅速抽出佩剑,冲上前去继续砍杀其余的敌人。军令下达后,进攻已经持续了一阵,跟随着战友,木头迅速接近敌营,徐军奋力抵住营门,却被代国军士用长戟撞开了,很快他们就占领了小片敌营。
临近天明,徐军大部分人马依旧睡意正浓,突遭偷袭,往往反应不及,围攻薛石城的徐军第六军应对得手忙脚乱,统帅罗将军更是被惊得一身冷汗。
“快、快通知围攻北门的刘将军,我们南门处遇到偷袭。”
此时他也顾不得与刘将军的过往,两人虽然往日不和,连进攻薛石应当主攻南门还是北门都意见不一,但面对敌军之时,仍需要合力抗敌。邹戈元帅调动五万人马于此,虽说原有调虎离山之意,以便轻取轻取永丰江城一线。让第六军统帅万万料想不到,对方攻势竟会如此猛烈,无力支撑的他,唯有求救一途,力求保命。
虽说救援已经发出,但坐以待毙也不是个办法,天救自救者。罗将军套上锃亮的头盔,整了整盔甲,提剑杀入重围。
晨曦渐渐照亮大地,黎明前的薄雾也逐渐散去。不过两军的厮杀不会因为阳光的照耀而散去,第六军营地早已面目全非,木头提着手中的剑,继续无止境地砍杀,剑刃在敌人肩上奋力一削,对方手臂断了大半,依稀可以看见里面骨连着骨,筋粘着筋,汩汩血流止不住的往外冒,对方阵阵惨叫让他跌进了回忆之中。
……
老家路边,石头痛得满地打滚,“啊——”
“石头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都流血了。”
“这点血算什么,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
此时战场上,对方惨叫不止,抱着半断不断的手臂,倒地不起。
……
逃荒路上,两兄弟抱着头,被人从一间茅屋中打了出来,“大婶,别打了,我们也不应该偷吃你家东西。”
“我们这就走,木头,来,我们快走。”
“我们去哪里?老家闹饥荒,回不去了。”
“看那边有个兵站,我们投军,有份军粮好歹不会饿死。”
……
木头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对方伤口上,鲜血不断向外冒,那人面色越来越白,双目渐渐黯淡下去。木头眼中凝起杀意,高高举起屠刀向那人狠狠劈去。
“砰——”斧头落下,徐国一个掉队的兵卒就被砍了个脑袋开花,眼睛来不及翻白已经一命呜呼了。
“呼——”石头长叹一口气,摸了摸头上的汗珠,从早晨到现在,他已经与徐军在这密林沼泽周旋了许久,虽说不及战场厮杀,却也劳心劳力。林中地形复杂,在追击敌人的时候也要防止自己背后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一阵鸟叫声再次传来,石头竖耳细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有敌人靠近。
他再次俯下身子躲在两个小土丘之间。
“咔嚓——咔嚓——”对方已经很尽力压低了脚步声,但在这寂静的林中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石头闭上眼,用耳朵分辨出来者有两人,他屏住呼吸,待对方脚步愈来愈近,瞅准时机,对准其中一名散兵的脚踝猛地砍去,瞬间砍断两条腿,那人痛苦吼叫一声倒在地上,绊住了后面那人。石头猛地跳出坑外,向后面那兵的头上砍去,谁想那徐国兵反应却也不慢,赶紧向后退去。石头正欲追赶,却发现脚迈不开,低头一看,发现那断腿士兵虽失去了武器,竟用双手死死抓住了石头的双腿,脸色惨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地向战友吼道,“快跑啊——”石头大喝一声,意欲挣脱,但见那兵已然逃远。
转过头来,他甚是气愤,挥起手中利斧,一眨眼便砍下那对死命抓住他的双臂,那徐国兵倒在血泊中,无力抽搐。此时的石头早已砍红了眼,抄起斧头,将奄奄一息的对方砍成肉泥。
这时,远处又响起了鸟叫声,石头立刻明白,将军要他们集合了。
消灭了薛石城南的徐军,闻人焘下令休整片刻。木头找了个地方坐下,方才那阵厮杀,感觉自己也如同从鬼门关边上走了一圈。
想到此处,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当兵这么久,每次不都是这样的感觉么?看着手中血迹未干的剑,今天又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从戎至今,手下的人命他已经数不过来。其实谁又是该死的呢?不过,你不杀人,人会杀你,说白了,多杀掉一人,自己便多活一刻,虽是残忍,却是事实。不知道石头现在怎么样了,转念一想,指不定对方早已死于乱军之中。
“穆森,集合了。”听到卒长的提醒,他叹了口气,也不作多想,向队伍走去。
“……围困薛石的徐军第六军暂时受挫,城南军营被毁,残余军力中绝大部分还是逃到了城北的第五军那边去了……”
听说薛石困局尚未解脱,木头不由地摇头。看来还要这仗还要继续下去,他望了望周围并肩作战的兄弟,早记不清哪些熟悉的脸孔已经不在了,抬头望着薛石的城墙,似乎可以看到守城卫兵脸上惊恐的神情。为什么他们不下来与我们携手抗敌,军队之间的事他想不太明白,作为一名士兵,能做的也就只有奉命行事。思绪间,木头所在的队伍已经撤离了只剩残垣断壁的徐军南营。
“一早突袭,如今对方已对我们有所防备,接下来,我们双方要正面对抗了。”闻人焘向齐治说道,指着不远处气势浩大,远胜自己的徐军军阵。
“石松那里怎么样?”
“对方战力低下,被困在云岭山谷附近,动弹不得,不必多虑。”闻人焘道,“倒是我们这里,才六千多人,虽偷袭得手一次,对方仍有两万之众,更何况徐军铁军,战力非凡,正面对抗,我们必然吃亏啊。”
“原来的第六军人马呢?”齐治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已经被第五军的整编,”闻人焘回答,“由原先第六军统帅统领。”
“是在左翼么?”齐治站起身来,在战车上远眺,对方身上零散的皮甲和残破的旗帜,让他一眼便看了出来。
“正是。”
“哼,这是两支军队。传令下去,专攻左翼。另外,田先生,想办法派人联系薛石城内。”他悄悄地在田轲耳边细述自己的布置。
“是。”
“咚——咚——”顿时,鼓声四起,对方已向齐治主阵冲了过来。
传令官令旗挥舞,齐治部队左翼向右收缩,而右翼部队展开攻击阵形,向对方冲去。此时,代国部队多为轻卒,为了能在薛石城下突袭对方,齐治更是命令这六千人轻装简从。如此一来,防御力和杀伤力自然减弱,但速度却不是对方身着皮甲重兵所能追赶得上的。偷袭之后,第六军的残兵装备不整,原想窝在第五军中以求活命,谁曾想,这群代国人竟放着军容完整的第五军不理睬,杀气腾腾地向他们冲来。
被夜袭吓到的第六军士兵不由地慢下了脚步,统领罗将军也被对方这莫名的打法给弄愣了。
“下令全军。继续冲击,违者斩。”
话音刚落,罗将军又唤来另外一名传令兵,“速去通知刘将军,回援。”
命令虽是下达了,但第六军的士兵还是对今晨的厮杀心有余悸,士气上短了半截,两军一交锋,个中差距就更为明显了。
一方是无所顾忌的忘我厮杀,一方是战战噤噤的且战且退。第五军的刘将军则下令从代军背后进攻,如若徐国两军此时齐心协力,代军自然会受到两面夹击,势必覆灭。但第六军的士兵信心不足,而代军在背后有敌的环境下,唯有打败第六军一途。
现如今,薛石城下出现一个非常诡异的局面,代军追着徐军第六军残军打,第五军追着代军打,而第六军则且战且退,向第五军的阵营中躲。
整个战局犹如巨轮旋转,不断搅动,代军夹在两军之间,原本身处劣势,但他们目标一致,军令统一,进退有据,将攻击目标着重放在第六残军身上,进攻力度远胜平常,倒也发挥出了不俗的战斗力,为自己拓展出不少空间。而徐军首尾无法相顾,早已涣散的第六军疯狂向第五军阵中逃窜,使得第五军也无法发挥战力。
第五军统帅刘将军看到这一幕,果断下令。“第五军全军撤出战场。”
第六军撤出后,代国人身后压力大减,手中兵刃挥舞得更为自如,乱局厮杀之后,第六军人员越来越少。
城下战局逐渐明朗,一直作壁上观的刘将军终于对自己的第五军下达军令。
“全军准备,左右包夹,中军目标,对方中央。出击。”
排除了不利因素,徐军铁军的实力便一展无疑。徐国兵士,多为大浪淘沙而来,再加上连年征战,使得徐国军人拥有较代国军人更为强健的体格。若论单打独斗,徐国士卒当属天下无敌,当战阵被重新组织起来,代军立显颓势,登高俯瞰,只见这徐军左右夹击,中军犹如一柄长剑直刺代军正中。
“撤军。”齐治见状,也不作无谓之斗,立即下令撤军。
身处战局之中的木头死死抵抗,鬓角却不断渗出汗水,敌军配合默契,往往一人正面作战,另一人在旁策应,这种犹如亲兄弟般的默契,让他们这些单打独斗的代国人尝尽了苦头。
“哐——”听到鸣金收兵的号令,木头二话不说,向主营方向逃去。
“全军追击。”谁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第五军的刘将军当然也不例外,战斗正酣的徐军将士更是士气高涨。
被抛下的薛石城上众人见证一场厮杀即将在眼前终结,大大松了口气,欢呼着“敌人终于撤军啦”。而这阵欢呼声早已被湮没于两军的马蹄纷飞,刀光剑影之中,似乎这场战役,薛石城早已成为可有可无的背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