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六零年的一个糠粑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   

    过完春节,孩子又将返回北京。我为他准备了一大堆东西:香腸,腊肉,茶叶,水果,鸡蛋,各类点心。孩子苦着脸央求道“少带点行吗?北京什么都能买到的。”    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不禁 心中一陣悸动,从前的一幕幕又在脑海里浮现。,               

                                      二

  1960年,最火的词语是饥饿,那一年我上高二。    那时候对于每一个人,吃饱都是奢侈的願望。幸好政府还算照顾学生,中学生每月定量居然是25斤,需知那时干部、教师每月定量仅19斤啊。现在看来25斤简直是绰绰有余,可那时人们的胃仿佛无底之洞,一顿干掉一斤米饭都不见饱,食堂里每顿那二两多一砣的米饭连塞牙缝都不够。

    奇怪的是有些同学有时竟然一口不吃,悄悄地把饭拿回寝室去。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要把饭留给自己的亲人。当我看到校门外那些一脸菜色的老人、小孩贪婪地啃吃着我的同学为他们送来的冷饭团时,佩服与同情油然而生。

                                    三                     

  那时乡政府不叫政府,叫公社;农民不再是农民,是社员。社员出工挣工分,男壮劳力是主劳,健壮妇女是半劳,未成年或老弱者是副劳。主劳每天挣10分,半劳每天挣5到8分,副劳每天挣3到5分,只要上工就能挣到。10分为一个劳动日,每个劳动日换算成人民币几分到几角不等(因生产队而异)。到了年终,许多社员举家出动劳动一年挣得的工分,抵不上所分粮食的价值,必须交钱给队里才能分到粮食,当时把这种人家叫做‘倒找户’。好在只要出工就能记工分,干多干少都一样。于是"出工一窝蜂,地里磨洋工‘’,生产效率极其低下。

                                  四

    每到抢种抢收(亦称农忙)季节,各行各业都会组织下乡支农,中小学生首当其冲,统统放农忙假。自带行李、自带口粮,自带劳动工具,浩浩荡荡奔赴农村,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帮社员干活。 

    那年夏收,我们班到了离学校三十余里的舞雩公社。 

    队长把我们带到一个四合院,房子外观还算气派,可是院坝里却长满蒿草,阶沿上全是绿苔,显然很久无人居住了。进到屋里,更是一片狼藉,桌歪凳倒,遍地垃圾。队长告诉我们这一大家人前两年都没了,我们听了一陣唏嘘。同学们简单打扫之后抱來许多谷草,把行李往上一放便算是有了睡觉的地方了。

    炊事员是个要害工作,不是谁都能干的。由于我在同学们心中威望很高,大家相信我绝不会多吃多占让大家吃亏,一致推举我当了炊事员。

  厨房很大气,两口大锅,大得可以当澡盆,一个大石水缸,容积远远超过一立方米,“天呀,光挑水就会累死”,我在心中哀叹。

    不乆就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同学们在上工之前就把水缸挑满,柴火备足,菜也择好淘净,甚至还把两口锅里的水都烧得快开了,我只消把米平分到各人的盅盅里,渗上水,一层层放进大甑子里烧猛火蒸就行了。

    我专注于我的炊事工作,不关心他们在山上干些什么。不过下工的时候他们一窝蜂涌进厨房,还带回来了五花八门的東西,有各种叫不出名的野果,有大拇指粗细的红苕,还有泥糊糊的树根。最多的是蚱蜢,用细草穿成一串。有人递野果叫我尝尝,有人递來树根,说这叫甜葛,生吃熟吃都好吃,更多的是叫我帮着烧蚱蜢,还说不但有营养而且香得很。

  带队的魏老师也进了厨房,见这陣仗,一边呵斥乱糟糟的同学一边对我说:“他们这种行为是对现实不满,你千万别帮他们!”

  魏老师被大家叫作“魏机械”,只要是他认定的事绝无半点转圜的余地。同学们默默地作鸟兽散。魏老师对我说了句“消毁!”便匆匆地教训那些学生去了。

  魏老师一脸严肃地教训着他的学生们。

  “知道你们的行为是什么性质吗?”

  “不知道”。同学们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叫对现实不满,怀疑伟大的社会主义,危险啊同学们”!

    “魏老师,你知道蚱蜢又叫蝗虫吗,你知道蝗虫是吃庄稼的害虫吗?我们捉蝗虫是保护庄稼,保护社会主义”。

  “你们吃蝗虫又是什么意思”,魏老师反击了。

    “吃蝗虫,是英雄!对敌人不是可以食肉寝皮吗?”

    “魏老师,你读过普西金的诗吗?一一蝗虫飞呀飞,飞來就落定,落定一切都吃光,从此飞走无音讯。蝗虫如此可怕,可恨,吃它算什么!”

  魏老师难敌众口,不了了之。

  我等魏老师离开,立即把那一串串蚱蜢放进了灶里,用柴火灰盖起来,不一会儿果然传出一陣浓香。浓香立刻引來我的同学们,他们激动地看看我,我对着柴灶呶呶嘴,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把烧好的蚱蜢刨出來,一边往嘴里塞,一边不忘递给我一串。见我不敢吃便说:“你真不吃?太可惜了!”

                                五

  第二天上工前,几个同学來到厨房怯怯地对我说:“我们能不能抓点米起来?”我知道他们当然是想从自己的盅盅里抓。我说一顿只有二两多,再抓点你们吃什么?他们见我没有拒绝,便说我们知道分寸,上了山什么不能塞饱肚子。说完就找到自己的饭盅小心地抓出一把米来,匆匆.放进衣兜里,走时还不忘对我说“多掺点水”。本来米就少得可怜了,再多掺水最多能蒸成米汤一一我在心里念叨。

    一个月后,农忙假结束时。那几个抓米的同学都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少的两三斤,多的七八斤。他们用细绳把裤脚扎起就成了口袋,那时口袋鼓鼓的被抱在怀里,一脸满足,一脸喜悦。仿佛在幻想着一家人饱餐香喷喷的大米饭的场景。那时我也真为他们感到高兴与满足。

                                六

    区里要召开支农积极分子大会,大家一致推荐庄华去参加。下午庄华回來了,把一个用青菜叶包着的東西拿给我说:晚上把它炒在菜里吧。打开菜叶见到十几片猪肉,一陣肉香扑鼻而来。我吃惊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说,中午区里聚餐,肉我一点没吃,拿回来大家尝尝吧。

    晚餐时同学们都吃到了肉味。我告诉大家是庄华把聚餐时分给他的肉全部带回来了。同学们默默注视着庄华,心中翻滚着各种赞叹:“忠厚,本分,傻瓜”!

                              七

  学校带信来叫各支农点派人回校领慰问品。消息传开大家激动莫名,纷纷憧憬着慰问品的内容。有人猜是肉,有人猜是蛋,有人猜是大饼子。边说边狂吞口水。吃过早饭魏老师带着我回到学校。到‘伙食团一看,所谓慰问品竟然是糠粑。校长说这糠粑是学校好不容易搞来的,大家要珍惜,毕竟是计划之外的粮食啊!

  慰问品早已分好,一个班一堆。我把糠粑装好,和魏老师一起匆匆上路。下午五点过回到了五云。同学们早已候在院子里翘首以盼。见我们回来,急忙问是什么東西。听说是每人一块糠粑,似乎有些失望,但仍眼睩睩地望着我。我问魏老师是不是马上分发,魏老师点头,我便招呼大家排队来领。很快大家都领到了。有的急忙往口里塞,细细地品味,有的小心地抚摸一会便放进兜里。

  这时我忽然发现筐里的糠粑没了,可我好像还没领呢!不会吧,竟然少了一块!

                                八

  魏老师看见我发呆的样子,手中拿着半块糠粑跑过来问“什么情况?”

  “好像少了一块。”

    “是学校少发了一块还是有人多领了一块?”

  “大概都不是,我不吃算了。”

    “怎么能算了,这是党的关怀,不是吃不吃的问题”!

  接着魏老师作出决断,一定是掉路上了。走,我们去把它找回来!

  他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走,当然不忘带上他的宝贝手电筒。我真的不想走,可又拗不过魏机械。

  我们沿着长满荒草的乡村公路走去,瞪大眼晴左看右看,见到形似的石头泥块魏老师还会用手摸摸,以防漏过。就这样走了二十余里,天己黑了,无可奈何之后是无功而返。那天来回回走了七八十里,我累得够呛,魏老师更累。他坚决要把那半块糠粑塞给我,说是要让我体会党的温暖。我坚决不要,还对他说,我其实对糠粑过敏。

  那块糠粑失踪了,不,是死了!一一因为失踪毕竟还有一丝希望。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还做了个美梦。梦中我在草丛里找到了那块糠粑。我细细地嚼着,香香的,涩涩的……

                          九

  孩子乘車出发了。象征性地带走了点我为他准备的東西。我看着桌上剩下的一堆東西不禁热血上头,竟然爆出了一句史无前例的粗口:现在的日子真他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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